司马迁将孔安国灭门一事告诉柳夫人和卫真,二人都惊骇不已。
三人正在感慨,忽听到有人敲门,卫真忙出去看。
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小哥,我来求见司马迁大人,能不能请他到我家里去一趟?”
“你是什么人?要我主公去你家做什么?”
司马迁和柳夫人听到,一起站到屋门边去看,暮色中,门外站着一位老者,衣着简朴,神色局促。
“我家有个人快死了,他想见司马迁大人。”
“什么人?”
“他名叫简卿,是我的侄儿。”
司马迁忙趿鞋出去,走到院门前:“是兒宽的弟子简卿?”
“是。”
“他快死了?”
“是,他得了重病,恐怕捱不过今晚。他说有件事一定要托付司马迁大人。”
“好!我们马上去。”
司马迁忙命卫真驾车,载着老人,让他指路,一起赶到城北民宅区,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一座小院落前。
这时天已昏黑,老人引着司马迁推门进去,走入堂屋,点了盏油灯,擎灯照路,带司马迁进到旁边内房。房里除了一床一柜外,别无他物。老人举灯照向床头,旧被子下,露出一张脸,面色蜡黄,双眼紧闭,喘息急促。若不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是简卿。
老人凑近唤道:“卿儿,司马迁大人来了。”
连唤了几声,简卿才睁开眼。
司马迁忙走到床边,轻声道:“简卿,是我,司马迁。”
“司马先生,谢谢你能来”,简卿尽力露出一丝笑容,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除了你,我再想不到可以信谁……老师留给我的遗命,我已无力完成,只好向司马先生求助,还望……”
司马迁忙道:“是不是关于孔壁《论语》?”
“是……你怎么知道?”
“兒宽留给延广一封帛书,延广临死前,又传给了我。”
“这样就再好不过……老师临终时接到一封信,是他的故友……说救了孔安国的孙子,要送到长安……让老师庇护……”
“孔安国的孙子?”司马迁立即想到帛书上最后一句“啼婴处,文脉悬”。
“那孩子名叫孔驩,会背诵孔壁《论语》……我在长安等了几年,却没等到……”
“你要我做什么?”
“设法找到那孩子,否则……”
“好!我定会尽力而为!”
“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
“什么?”
“这是孔壁《论语》中的一句……一定找到那孩……”
简卿呼吸陡然急促,身子拼力一挣,喉咙中发出一声怪响,随即大张着嘴,不再动弹。
“卿儿!”老人大叫着去摇动,简卿却纹丝不应。
司马迁伸手探了探简卿的鼻息,黯然道:“他已经去了。”
* * * * * *
樊仲子正在家中独自饮酒,见到硃安世,忙起身,一把抱住,哈哈笑道:
“嬉娘说你过一阵子一定会来,没想到你今天就到了。”
“韩嬉也来了?”
“她到了有几天了。”
“樊大哥,我是为驩儿来的。”
“我知道,嬉娘也是为那孩子来的。十几天前,她去鲁县探望那孩子,却发现孩子已经不在孔府,她暗地里打听,才知道孩子已被送往长安,她急忙追了过来。”
“是杜周。”
“嗯。杜周两天前刚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据他家人说是得了暴病。但我觉得此事可疑。”
“樊哥哥也会贪功啦?”门边忽然清亮亮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是韩嬉。
硃安世忙站起身,见韩嬉衣衫翠绿,嫩柳枝一般走了进来。
樊仲子笑道:“哈哈,想偷抢一次功劳,偏偏被你逮到。杜周死因,是嬉娘先起疑的。”
韩嬉一眼看见硃安世,顿时收起嬉笑之容,只浅浅含笑,轻声道:“你来了。”
想起前次临别时她所说那些话,硃安世有些手足无措,但又感念她先于自己为驩儿奔走,便点点头,诚恳一笑。
三人落座,韩嬉和樊仲子又说笑了几句,但目光不时投向硃安世,硃安世陪着笑,始终不太敢与她对视。心里又挂念着驩儿,有些坐立不安。
“说正题吧——”韩嬉似乎体察到他的心意,收起笑,坐正了身子,“杜周是饮鸩自杀,我从他家一个老仆妇那里探到,杜周尸身衣服抓得稀烂,全身乌青,脑壳裂开,脑浆迸了一地。”
樊仲子咋舌道:“他升了御史大夫才三年,正风光,为什么要自杀?”
韩嬉道:“我怀疑与驩儿有关,他才将驩儿送入宫中——”
“驩儿被送入宫中?!”硃安世失声叫道。
韩嬉点点头,望着硃安世,满眼歉疚、疼惜。
樊仲子忙道:“刚才正要告诉你这件事,嬉娘正是为这事四处打探。”
硃安世低下头,心中越发焦躁担忧。
驩儿如果在杜周府宅中,要救还不算太难,囚在宫中,事情就极难办了。
他静默半晌,心中浮起一串疑问,于是抬头问道:“追杀驩儿的是光禄寺的人,杜周似乎并未染指,而且他曾在扶风盘问过驩儿,看来并不知情,他为何要捉拿驩儿?又为何要送入宫中?是送到光禄寺?还是直接交给刘老彘?难道刘老彘也知道驩儿的事?如果知道,刘老彘该奖赏杜周才对,杜周为何要自杀?”
韩嬉轻叹一声,道:“这些事情我还没打问清楚。不过刚刚探听到一件事,杜周临死那夜,宫里有个黄门去过他府上,那黄门才走,杜周就死了。”
硃安世问道:“难道是刘老彘派那黄门赐的毒酒?”
韩嬉摇摇头:“不是,那黄门名叫介寇,是天子近侍苏文手下。原先犯了事,曾落到杜周手里,杜周饶了他。他去见杜周是私会,并没有赐酒宣诏。”
樊仲子道:“这么说来,他是杜周埋在宫中的暗线,他见杜周,应当是去通风报信,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杜周正是为此自杀。”
硃安世恨道:“这些臭狗无论做什么事,无非为了两点,或者邀功求荣,或者铲除政敌。”
韩嬉点头道:“看来杜周查出了驩儿的隐情,借这桩事,既可以打压吕步舒,又能立功,所以才从孔府逼要驩儿,当作罪证,用来弹劾吕步舒。吕步舒却反戈一击,倒把杜周逼到死路。”
硃安世愁道:“这样一来,事情就棘手了。”
樊仲子问道:“哦?为什么?”
硃安世担忧道:“不管刘老彘之前知不知道驩儿的事,现在一定是知道了。去年我们曾议论过,驩儿所背那部古书对刘老彘不利,他一旦知道,一定会毁掉——”
樊仲子叫道:“那不是书,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硃安世心乱无比,但尽力沉住气道:“驩儿命在旦夕,当务之急,必须得尽快查出驩儿被囚在哪里。”
韩嬉歉然道:“我这两天就是在四处打听驩儿的下落,杜周把驩儿送进宫中,没有带出来,现在应该是被囚在宫里,但到底在何处,我还没打探到。不过,我怀疑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硃安世沉声道:“吕步舒。”
* * * * * *
司马迁原以为古本《论语》已经绝迹于世,如今,兒宽帛书秘语全都解开,孔安国尚有后嗣侥幸存活,而孔壁《论语》竟藏于一个小小孩童心中,让人既喜且忧。
柳夫人听了,叹息良久:“不知道这孩子现在哪里?”
司马迁叹道:“兒宽得信到现在,已经五、六年,那孩子是否还活着,都未可知。”
正说着,卫真回来了。
司马迁忙问:“事情料理得如何?”
卫真答道:“买了副中等棺椁,简卿尸身也帮着那老丈装殓好了,我又照主公吩咐,雇了个可靠的人,送简卿灵柩回乡安葬。那人已经启程出城了。”
司马迁点点头,叹惋道:“简卿不负师命,这几年一直在长安守候,最终客死长安,实在令人生敬。”
卫真道:“他临死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迁道:“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据简卿说,这是孔壁《论语》中的一句话。我记得似曾见过这句话,特意去天禄阁翻检了一番,果然在荀子的一篇残卷中找到了,荀子就曾引述过这句话,的确是出自先秦《论语》【《荀子·子道篇》:“《传》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传》在战国秦汉一般指《论语》,司马迁在《史记》多处引文中就将《论语》称为“传”】。这话我们以前也曾谈及,只是没说得如此透彻。道义如同大路,人遵之而行,才是正途。如今却倒转过来,只看人,不看路。不管君父走的是正途、还是歧路,臣子都惟命是从,全然不敢分辨是非对错。却不知,道义为重,君父为轻。董仲舒当年曾对我言: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才愤而著《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史记·太史公自序》:“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东汉班固在《汉书》中转引此段,但删除了“贬天子”】。孔子既然能在《春秋》中‘贬天子’,《论语》中便也应该有这等语句。”
卫真吐了吐舌头:“若我是天子,听了这些话,怕也会毁掉古文《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