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申道的家人都被带来,跪在亭外。老妇人头发花白、腰背已躬,儿媳四十多岁,一个十来岁少年,一个七八岁小童。一家人虽然农服粗陋、灰头土脸,但看神情举止,都从容恭肃,不像一般朴笨农人。就连那个小男童也规规矩矩,毫无顽劣之气,显然家教甚好。
靳产一看便知,从两个妇人和那个少年口中问不出实话,略一思索,随即命亭长将那个小男童带到远处一棵柳树下,能看得见亭子这边,却听不到这里说话。
靳产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虽然跪着,却腰身挺立,头颈微垂,不失礼度,从容答道:“小人名叫申由仁。”
“我召你们一家人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小人不知。”
“你祖父在哪里?”
“归乡奔丧。”
靳产猛然喝道:“说谎!”
少年却依旧镇定从容:“小人不敢,祖父确实是归乡奔丧去了。”
靳产又喝道:“还敢抵赖?”随即转头吩咐身边的一个军士,“鞭他二十!”
军士走出亭,来到少年身边,举起马鞭,狠狠抽向少年脊背,少年身上中鞭,疼得咧嘴皱眉,却不喊叫。那军士见状,发力更狠,转眼间,少年背上粗布便被抽裂,露出肌肤血痕,少年却始终咬牙,不发一声。
他祖母和母亲一起大声哀告:“大人,手下留情!孩子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靳产并不答言,看着二十鞭抽完,才道:“将他们三个带到柳树那边,让那小童过来。”
小童被带过来时,虽然没哭,却已经吓得满眼是泪。
靳产和颜悦色道:“不要怕,你哥哥刚才是因为说了谎,才挨了打。不说谎,就不用挨打。”
小童擦掉眼泪,满眼惊恐。
靳产温声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拖着哭腔:“申由义。”
靳产又问:“你祖父去哪里了?”
小童声音仍在发抖:“娘说祖父回家乡去了。”
“你娘刚才也告诉我了,你果然是不说谎的乖孩子。”靳产笑眯眯点点头,随即吩咐随从,“这孩子不错,得奖励一下,给他一个橘子。”
湟水地处高原,不产橘子,道路迢远,橘子运到这里十分稀罕珍贵,平常人极少能见到。靳产知道申道有个小孙子,来之前特意带了几个橘子。随从听命,拿了一个橘子递给小童,小童却不敢接。
靳产笑眯眯道:“这是长官的赏赐,你必须接。”
小童听了,才小心接过,握在手里,却连看都不敢看。
靳产又笑道:“你吃过橘子没有?”
小童摇摇头。
靳产便命随从另剥开一个橘子,取一瓣给小童尝:“这也是长官的命令,你必须吃。”
小童小手颤抖,接过来放进嘴里,小心咬了几口,橘子汁液从嘴角流出,忙用袖子擦掉。
靳产和蔼笑问:“香不香甜?”
小童轻轻点头,惊恐之色褪去一些。
靳产道:“你哥哥说谎,挨了鞭子,你祖母和你娘没说谎,所以没打她们。我用她们说过的一些事来考考你,你若答对,还有橘子赏,若是说谎,就得挨鞭子。”
小童又惊恐起来。
靳产慢慢道:“好,我先来问第一件,你娘已经告诉我了,但我要看你是不是说谎:你祖父走之前,先收到了一个口信,是不是?”
小童犹疑片刻,点点头。
靳产笑道:“嗯,好孩子,果然没说谎,再赏一个橘子。我再来问第二件,有两个答案,你选一个:一、到你家捎来口信的那个人你以前见过;二、你从没见过。”
小童轻声道:“我没见过。”
靳产道:“又答对了,再赏一个橘子。第三件事,那个口信是从哪里送来的?你从四个地方中选一个:一、破羌;二、金城;三、天水;四、长安。”
靳产来到路上就已想好:申道绝不是回乡奔丧,他到湟水这里屯戍安家已经二十年,从未离开过,这次突然离开,必定是有什么人找他办事。既然申道是在京畿犯事,那个人最东应该不过长安。东去长安只有一条大道,于是就选了沿途最重要的这四个地点。
他见小童犹豫不答,便笑道:“你娘已经告诉我了,我只是看你说不说谎,你哥哥刚才就说谎了。”
小童望了望军士手中那根粘着血迹的鞭子,咬了一会儿嘴唇,才低声说:“金城。”
靳产笑道:“这孩子确实极乖极聪明,再赏一个橘子!最后一问,答对了赏三个橘子,答不对就抽一百鞭子。”
小童睁大了眼睛,吓得脸色苍白。
“从金城稍信来的那人是你祖父的朋友,他的名字是——”靳产随口编了三个名字,“一、刘阿大;二、张吴志;三、何匡。”
小童听了,果然有些茫然诧异。
靳产忽然变色,大声喝道:“快说!”
小童冷不丁被惊到,打了个寒战,眼泪顿时涌出。
靳产忽又转回笑脸:“这三个人都不是,对不对?”
小童含着泪,点点头。
靳产笑道:“嗯,好孩子!果然不说谎!你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我就让你回家。”
小童边哭边道:“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只听祖父祖母叫他‘老楚’——”
* * * * * *
见到硃安世,漆辛瞪大眼睛,惊异之极,随即回过神,忙招手示意,硃安世一步闪进去。
漆辛忙关好门,引硃安世到了内室,这才握手叹道:“硃老弟,久违了!”
硃安世解开衣带放下驩儿,笑道:“嘿嘿,长安一别,已经有五、六年啦。兄弟惹了些事,这次来,是向漆大哥求助的。”
“你的事迹传得遍天下尽知,这几日我一直在替你担心,前天还特意跑到扶风去打探消息,城里城外转了几趟,没碰到你,只看到这孩子被拴在市口——”
“我说硃兄弟一定会来找你,被我说中了吧?”一个妇人掀帘走了进来,是漆辛的妻子邴氏。
硃安世忙拱手行礼:“嫂子好!”
邴氏也忙还礼:“硃兄弟,你来了就好了,你漆大哥这几日焦心得了不得,怎么劝也无益。”
漆辛道:“你快去置办些汤饭,硃兄弟这几日恐怕连顿好饭都没吃过。”
邴氏笑着出去,漆辛又道:“硃兄弟,你这次太过于胆大莽撞了,这种麻烦岂是惹得的?”
“嗐!我也是一时气不过。”
“那汗血马呢?”
“被韩嬉骑走了。”
“韩嬉?她也扯进来了?难怪那天在扶风我看到她急忙忙走过,因记挂着你,也就没去招呼她。硃兄弟,你现在是怎么打算?”
“我准备去成都。”
“缉捕你的公文早就传遍各郡县,昨日我表弟来家,他在梓潼做小吏,说广汉郡守已经下令严查缉捕你,广汉如此,蜀郡也应该一样,你怎么还能乱跑?”
“我妻儿都在成都。”
漆辛低头沉思片刻,才道:“这几日风声紧,何况你身上又有伤,就先在我这里躲藏几天,养好伤。我想个周全的法子,设法护送你去成都。”
“谢谢漆大哥!”
“哪里的话?我夫妻两个的命都是你救的。”漆辛感叹道。
数年前在茂陵,漆辛犯了事,硃安世曾救过他一命。
硃安世笑道:“嘿嘿,咱们兄弟就不说这些见外的话了。若是我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拦得住我?只是现在带着这孩子,不得不小心行事。所以才来求助漆大哥。”
“对了,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受人之托,要保他平安。”
“唉,你自己已经惹了天大的祸,还承担这些事。不如你把这孩子留在我这里。”
硃安世低头看了一眼驩儿,见驩儿眼中隐隐露出不情愿,便道:“这孩子不但官府在追捕,还有刺客一路在追杀,刚才进城前,我看到那些刺客也来了眉县。留在大哥这里,恐怕不方便,还是我带着他吧。”
* * * * * *
湟水督邮靳产得意无比,要过一只橘子,剥开皮,连着三瓣一起放进嘴里,边鼓腮大嚼,边挥手示意,命小吏将申家两个妇人及那少年带过来。
小童怀里捧着几个橘子,见亲人过来,哭着叫道:“娘——”
申道的老妻和儿媳料到孩子已经泄了密,望着孩子,无可奈何,只能深深叹气,那少年却狠狠瞪着弟弟,满眼怨责。
督邮笑道:“事情我已尽知,现在只要一个住址,就放了你们。说吧,那姓楚的住在金城什么地方?”
三个人闻言都大吃一惊,没有料到孩子竟说出这么多隐情,惊慌之余,均满眼绝望,颓然垂下头。
督邮又道:“申道那老儿已经被捉住,在扶风狱中自杀了。”
申家妇幼四人猛地又抬起头,同声惊呼。
督邮道:“他所犯的罪可以灭族,只要你们说出那姓楚的住址,可饶你们不死。”
两个妇人和那少年重新低下头,都不做声,泪珠滴落尘埃。那小童望望亲人,又看看督邮,泪珠在眼中打转。
“你们既然不说,就休怪我无情了。” 督邮转头吩咐军士,“先从小童鞭起,从小到老,一个一个鞭死!”
军士领命,举起鞭子,看小童望着自己,惊恐无比,浑身簌簌颤抖,鞭子停在半空,下不了手。
督邮喝道:“鞭!”
军士不敢违令,只得挥下鞭子,用力虽不重,小童却痛叫一声,栽伏在地,大哭起来,怀里的橘子四处滚开。
他的母亲痛喊起来:“国有明律,老弱幼孺均该宽宥免刑【中国法律早在西周时期就有“矜老恤幼”的原则。《礼记?曲礼上》云:“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与耄虽有罪,不加刑焉。”汉代沿袭这一恤刑原则。汉景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著令:年八十以上、八岁以下,及孕者未乳、师、侏儒,当鞫系者,颂系之。”(《汉书·刑法志》)“鞫系”,即监禁;“颂系”,即给予宽宥待遇,免戴刑具】,你这是公然违反律令!”
督邮叱道:“在这里,我就是律令!再鞭!”
军士又挥下鞭子,抽在小童背上,小童更加惨叫痛哭起来:“娘——娘——”
他的祖母、母亲、哥哥都心痛无比,争着磕头哭告:“大人,饶了他吧,要鞭就鞭我!”
督邮冷冷笑道:“你们不用急,等鞭死了他,就轮到你们了。”
那少年听了,猛地跳起来,冲过去夺军士手里的鞭子,另外两个军士忙赶上前,几脚将少年踢翻,按到地上。督邮又命令继续鞭打,军士只得一鞭一鞭抽下,小童大声叫着娘,哭喊滚躲,十几鞭子之后,小童嗓子已经含哑,身上一道道伤痕。他的祖母和母亲不住磕头哭告:“大人!请饶了孩子吧!”
督邮道:“那就说出那姓楚的住址!”
小童母亲终于不堪忍受,嘶喊道:“皋兰乡甜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