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那八骑绣衣人就要冲来,硃安世却疲乏力尽。
他挣扎着站起身,找回自己的刀,插入鞘中。右臂连受重伤,连刀都举不起,便用左手拣起一柄长斧,以斧柄撑地,挺直了身子,迎视那八骑绣衣人。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蹄声。
回头一看,竟是韩嬉,骑着汗血马奔了回来。
硃安世忙大吼:“别回来!快走!快走!”
韩嬉却像是没听见,一阵风飞驰而至,驩儿却不在马上。
“驩儿呢?”
“我把他藏起来了。老赵?老赵死了?”
“你快走!帮我把驩儿带到长安,交给御史大夫!”
“一起走!”
“我得拦住他们,你快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
这时绣衣人蹄声已近,只在几十丈之外,硃安世争不过,只得就近牵过赵王孙的马,翻身上马,两人一起驱马飞奔。
穿过平野,前面一片荒坡。韩嬉驱马上坡,硃安世紧紧跟随,后面绣衣人也穷追不舍。奔上坡顶,只见土丘连绵,两人奔下山坡,谷底生满荒草,草高过马背,并无路径。韩嬉引着硃安世冲进荒草丛,在谷底迂曲奔行,追兵渐渐被拉远。
两人奔到一处山谷岔口,韩嬉忽然停下来,指着左边道:“孩子在那棵小杨树下面草凹里,你把马给我,我引开追兵!我骑的是汗血马,不许跟我争!”
硃安世只得听从,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韩嬉:“你小心!”
韩嬉伸手牵住缰绳,盯着硃安世笑道:“记住,你又欠了我一笔!”说完,催动汗血马,牵着硃安世的那匹马,向前疾奔,顷刻便隐没在荒草中。
硃安世转身钻进茂草丛,边走边将身后踩开的草拨拢,掩住自己足迹。走了一阵,来到那颗小杨树下,到处是荒草,不知道那草凹在哪里。
硃安世小声唤道:“驩儿,驩儿,你哪里?”
“硃叔叔!”左边传来驩儿声音。
树侧一丛乱草簌簌摇动,驩儿从底下露出头。
硃安世忙过去拨开草,也钻了进去,草底下是个土坑,蹲两人还有空隙。硃安世伸手将坑口的草拢好,伸手揽住驩儿,笑道:“好孩子!咱们又见面了。”
驩儿也分外高兴,但随即便看到硃安世浑身是血,忙关切道:“硃叔叔,你受伤了?”
“嘿嘿,小伤,不打紧——”
外面忽然传来马蹄声,几匹马停在岔口处,两人忙闭住嘴,听见马上人商议:
“这儿是个岔口,分头追!”
“右边草被踩开了,而且是两匹马的痕迹,应该是往右逃了。”
“小心为好,五人往右,三人往左!”
“好!”
五匹马向右边疾奔远去,三匹马向左边行来,马速很慢,想是在查找踪迹,一路走到小杨树前,停了下来。驩儿睁大了眼睛,硃安世轻轻摇摇头,用目光安慰。
三匹马往前行去,半晌,又折了回来,蹄声伴着阵阵唰唰声,应是在挥斧打草。
不久,蹄声又回到小杨树前,略停了停,便返回岔口,渐渐远去。
驩儿正要开口说话,硃安世忙摇头示意,他细辨蹄声,离开的马只有两匹。侧耳听了一阵,果然,坑外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簌簌声,透过草隙,只见一个绣衣人提着长斧,在草间轻步移动,不时向四周窥伺。定是刚才偷偷下了马,留下来探听动静。良久,那人才慢慢离开,走向岔口处。外面又响起蹄声,是单独一匹马。
等蹄声消失,硃安世才笑着说:“好啦,这次真的走了——啊!”
坑外乱草间中忽然闪出一柄斧头,猛地砍进来!
硃安世忙护住驩儿急躲,肩头一阵剧痛,斧头砍中他的左肩!
硃安世闷吼一声,一把抓住斧柄,往上一推,将斧刃推离肩头,随即猛地翻肘,压偏斧头,往里一抽,坑外握斧之人被猛地拉近,硃安世跟着一拳重击,拳头正击那人脸部。那人吃痛,发力要夺回斧头,硃安世大吼一声,腾身一跳,扑向外面,正好撞向那人,两人一起倒在草丛里,翻滚扭打起来。
硃安世双手扼住那人咽喉,那人伸手在硃安世肩头伤口处狠狠一抓,硃安世痛叫一声,几乎晕死。手一松,那人用力一翻,将硃安世压在身下,硃安世脖颈反被扼住。他拼命挥拳乱打,那人却毫不松手,眼看就要窒息,那人忽然痛叫一声,一把斧头砍在他头顶,是驩儿。
那人反手一掌,将驩儿打翻在地,硃安世忙一记重拳,砸中那人左耳,顺势一翻,将那人甩倒,随即一把抽出刀,拼命一刺,刺中那人胸部,刀刃洞穿后背,那人身子一挣,随即咽气。
硃安世忙回头看驩儿,驩儿刚从地上爬起来,左脸一大片青肿。
“驩儿,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驩儿走过来,摇摇头,咧着嘴笑了一下,扯到了痛处,疼得咧嘴,却仍笑着说:“我没事。硃叔叔,你又受伤了?”
“你没事,我就更没事了。”
“这些人杀了我妈妈,杀了几个叔叔伯伯,还有他们的家人……”驩儿恨恨望着地上的绣衣人,眼中忽然涌出泪。
“你以前就见过他们?”硃安世大吃一惊。
“他们一直在追杀我,追了好几年,追了几千里。”驩儿用袖子擦掉眼泪,“我总算报了一点仇。”
硃安世看他瘦小倔强,不由得一阵疼惜,想伸手查看他脸上伤处,双臂却痛楚不已,手都举不起来,只得望着驩儿温声道:“有硃叔叔在,断不会再容他们作恶。那另外两个恶徒过一会儿就要回来,我们得马上离开。”
他望望四周,这时天色渐暗,自己双臂受伤,肯定敌不过绣衣人,又没有马,也逃不远。他思忖片刻,站起身,咬牙忍痛从绣衣人身上抽回自己的刀,插回鞘中。本想将绣衣人的尸体藏起来,却根本没有这力气,驩儿年纪小,也帮不到,只有丢在这里了。
“好,我们走!”硃安世一瘸一拐向岔口处走去。
“那些人就是走的那边啊。”
“他们搜过的地方,不会再细搜。”
两人沿着马踩过的草径,来到岔路口,继续沿着草径,向绣衣人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硃安世扫视两边,见右边草丛中有块大石,便对驩儿说:“去那边,走草根空隙,小心不要踩断草。”
两人小心翼翼走向那块大石,硃安世仍边走边忍痛拨拢身后的草,掩住足迹。绕过大石,两人躲在石头后面,硃安世抓了些藤蔓遮挡两边。刚躲好,前面隐隐传来蹄声。很快,马蹄声已经近前,硃安世在石侧偷偷观望。
暮色中,两个绣衣人各自骑马,另牵着一匹空马,正原路返回,赶向刚才的岔口。
硃安世心想:很快天就黑了,至少今晚不会有事。韩嬉也应该已经甩开了追兵。只是这两个绣衣人发现那具尸体,肯定不会轻易离开,要想躲开他们恐怕不容易。
“硃叔叔,你在流血。”驩儿小声道。
硃安世低头一看,两肩及大腿的伤口都在往外渗血,刚才行走时血恐怕已经在滴,幸好天色已暗,血迹不易分辨,不然行迹已经暴露。
他等那两个绣衣人走远,忍痛从背上解下背囊,取出创药,又抽出匕首,要割下衣襟包扎伤口,但双臂疼痛难举。
“让我来——”驩儿要过匕首,“伤口要先清洗一下。”
驩儿说着打开硃安世背囊,找到一方干净布帕,又取过水囊,拔开木塞,将布帕冲洗干净,而后转身凑近,半蹲着,轻手擦洗硃安世的伤口。各处都清洗干净后,才将药细细涂上,又用匕首将布帕割成几块,盖住伤口。最后才在硃安世衣襟上割了几条布带,一处一处稳稳包扎好。
硃安世看他手法竟然如此轻巧熟练,大为吃惊:“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驩儿笑了笑:“是姜伯伯教我的。当时还在常山,姜伯伯被那些绣衣人砍伤,我们躲到一个破屋子里,他也是手动不了,就口里说着教我,让我帮他包扎伤口。”
“冀州常山?”
“嗯。”
“什么时候的事?”
“大前年。”
“那时候你才五岁??”
“嗯。”
硃安世说不话来,自己虽然自幼也东奔西躲,却从不曾经过这等生死险恶。看驩儿包好药包、整理背囊,行事动作竟像是个老练成年人。这时天已黑下来,看不清驩儿的神情,望着他瘦小的身形,硃安世心里说不来是何种滋味。
驩儿取出干粮,掰下一块,连水囊一起递过来:“硃叔叔,你饿了吧,喝点水,吃点东西。”
硃安世忙伸手接过来:“你也吃。”
驩儿却道:“我等一下再吃,得先背完功课。你吃完了,好好休息一下,我看着。”
“今天还要背?”
“嗯,今天一天都没背。”
驩儿靠着石头坐下来,闭起眼睛,嘴唇微动,无声默诵起来。
硃安世边吃边看,心想:为这孩子,虽然费了些气力,却也真值得。
吃完后,他伤痛力乏,昏昏睡去。
等硃安世醒来,天已经全黑,月光微弱,夜风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