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上谕到了!”曾国藩被一声高喊惊得抬起头来,只见曾国荃大步流星走上来,脸上露出异样的喜悦。后面彭玉麟、杨岳斌、萧孚泗、刘连捷、朱洪章、彭毓橘等人簇拥着折差欢天喜地走过来。
“好,好!”曾国藩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停了好久才起身说,“大家都到大厅里去,待我换好衣后一起接旨。”
一会儿工夫,曾国藩便换好了朝服,端端正正地面北跪在大厅中间,身后是一大群文武官员。前面大案桌上香烟缭绕,正中供奉着由兵部六百里加紧递来的内阁所奉的上谕。曾国藩率领众人面对上谕行了三叩九拜大礼,然后展开诵读,大厅里响起他洪亮的湘乡官话:“本日官文、曾国藩由六百里加紧红旗奏捷,克复金陵省城,逆首自焚,贼党悉数歼灭,并生擒李秀成、洪仁达等逆一折,览奏之余,实与天下臣民同深嘉悦。”
接下来曾国藩虽仍旧起劲地读着,但听者都不在意,因为它照例是复述原折的主要内容,大家注意的焦点是下文。
“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这一句话提起了众人的心,上谕的核心到了,“自咸丰三年在湖南首倡团练,创立舟师,与塔齐布、罗泽南等屡建殊功,保全湖南郡县,克复武汉等城,肃清江西全境。东征以来,由宿松克潜山、太湖,进驻祁门,迭复徽州郡县,遂拔安庆省城以为根本,分檄水陆将士,规复下游州郡。兹幸大功告成,逆首诛锄,实由该大臣筹策无遗,谋勇兼备,知人善任,调度得宜。曾国藩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衔,锡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
众人一齐看着曾国藩,只见他脸色平静,无任何表情,仿佛上谕嘉奖的是一个与己无关的人,大家不由得佩服他的超人涵养。
“浙江巡抚曾国荃。”大家立即转向曾国荃。只见他神情肃然,竖耳恭听,“以诸生从戎,随同曾国藩剿贼数省,功绩颇著。咸丰十年由湘募勇,克复安庆省城,同治元、二年连克巢县、含山、和州等处,率水陆各营进逼金陵,驻扎雨花台,攻拔伪城,贼众围营,苦守数月,奋力击退。本年正月克复钟山石垒,遂合江宁之围。督率将士鏖战,开挖地道,躬冒矢石半月之久未经撤队,克复全城,歼除首恶,实属坚忍耐劳,公忠体国。曾国荃着赏加太子少保衔,锡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众人艳羡不已,看曾国荃时,他不但面无喜色,反倒露出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大家都觉诧异不解。
又接下去,曾国藩念道:“记名提督李臣典,着加恩锡封一等子爵,并赏穿黄马褂,赏戴双眼花翎。”名列五等爵位,却无福享受,众人为李臣典叹惜不止。曾国藩又念:萧孚泗封一等男爵,并赏戴双眼花翎;朱洪章交军机处记名,无论提督、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穿黄马褂,赏给骑都尉世职;刘连捷、彭毓橘等赏加头品顶戴,并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接着又念了一长串受赏名单。
跪在大厅中的人都有重赏,唯独没有彭玉麟、杨岳斌的,二人心中正疑惑时,曾国藩又展开一道上谕念道:“钦差大臣科尔沁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已迭次加恩晋封亲王,世袭罔替,着加赏一贝勒,令其子布彦讷谟祜受封。钦差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加恩锡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并加恩将其本支毋庸仍隶内务府旗籍,着抬入正白旗满州,赏戴双眼花翎。江苏巡抚李鸿章,着加恩锡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长江水师提督杨岳斌,加恩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兵部右侍郎彭玉麟,着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四川总督骆秉章,着加恩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戴双眼花翎。署浙江提督鲍超,着加恩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西安将军都兴阿、江宁将军富明阿均着加恩赏给骑都尉世职。闽浙总督署浙江巡抚左宗棠、江西巡抚沈葆桢均候浙、赣等省军务平定后再行加恩。”
人人有赏,个个不缺,真是皇恩浩荡,普天同庆。当曾国藩把这两道上谕诵读完毕后,文武大员共同山呼万岁,纷纷向曾国藩、曾国荃祝贺,都说兄弟同日封侯伯,不仅本朝绝无,也是旷古奇事!曾国藩也笑容可掬地向各位道贺。正当大厅里洋溢着弹冠相庆的喜悦时,亲兵在门外高喊:“折差到!”大家正在纳闷,折差已大步踏进来。彭毓橘上前接过,双手将它安放在案桌上。行过礼后,曾国藩打开黄绫包封,从中取出一份上谕来,众人一齐低头听着。
“浙江巡抚曾国荃六月十六日攻破外城时,不乘胜攻克内城,率部返回孝陵卫大营,指挥失宜,遂使伪忠酋夹带伪幼主一千余人,从太平门缺口突出。据浙江方面奏,伪幼主洪福瑱即混杂这股逸贼之中,内中尚有伪干酋、章酋等巨寇。浙闽赣等处尚有长毛数十万众,倘若拥立伪幼主与朝廷对抗,则东南大局,何时可得底定?曾国藩奏洪福瑱积薪自焚,自是听信谣言。现责令该督追查太平门缺口防守不力人员,严加惩处。金陵陷于贼中十余年,外间传闻金银如海,百货充盈,着曾国藩将金陵城内金银下落迅速查清,报明户部,以备拨用。李秀成、洪仁达二犯,着即槛送京师,讯明处决。”
大厅里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曾国荃全身早已湿透,脑袋嗡嗡作响,两只手臂僵直撑在花砖上,曾国藩的声音也明显地低下来,中间还杂着颤音:“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
上谕宣读完毕,众人依旧呆呆地跪在那里,仿佛两宫太后的训话虽完,但仍板着冷峻的面孔,森严地审视这班战功赫赫的大臣,并没有下达起身的命令。
“诸位请起。”曾国藩收好上谕,强打着笑容对大家说,“今天是大喜日子,应当高高兴兴,明天本督略备薄宴,祝贺诸位荣升。圣旨英明洞达,望各位切实记住,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
过了好一阵子,曾国荃才带头站起,阴森森地走进内室,众人也兴趣顿失,一言不发地各自回营去了。
荣封伯爵的次日,曾国荃病了
第二天一早,便传出曾国荃生病拒绝会客的话,曾国藩闻之大惊,急忙走进弟弟的卧房,果然见他睡在床上。原来,曾国荃听到上谕指名道姓地斥责他,心中窝了一肚子怨气,一夜未睡。到了后半夜,竟然浑身起了红色小斑点,左肩下还长了一个肉包,居然有铜钱大。
“老九,你这是湿毒,不要紧的,”曾国藩安慰道,“前几个月辛劳过度,日夜守在战场,毒气攻心,现在发出来最好。”
“大哥。”曾国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烫得厉害,“带兵杀贼,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还怕癣疥之病吗?我是心里难受呀!”
“老九,你心里哪些事感到难受?”曾国藩慈爱地凝视着弟弟,其实他已知七八分。昨夜,曾国藩也一夜没睡好,对日里同时接到的两道上谕想得很多很深。这些年来,他服膺丑道人的高论,在孔孟程朱之学的基础上杂用老庄之道,以不求名利来保养恬淡之心,以柔退谦让来调和上下左右的关系,对于自己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为满足,不敢奢望更高的赏赐,倒是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赏”“兔死狗烹”等历史教训时常萦绕脑际。近来,他又把《史记?淮阴侯列传》《旧唐书?李德裕传》《明史?蓝玉传》等翻阅了一遍。历史上那些惨痛的故事使他心惊肉跳,他告诫自己此时更应百倍谨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和他的部属们没有把自己往日的规劝记在心中。金陵之捷并非十全十美,尤其是纵火烧天王宫,将金银财宝尽数掳掠,日后免不了要遭世间讥劾,难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国藩没有料到,朝廷的指责竟会来得这样快,措辞竟会这样严厉,这道上谕的背后埋伏着什么,已经是非常明白的了。
前几天,欧阳兆熊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顾所以善其后者,于国何如?于民何如?于家何如?于身何如?必筹之已熟,图之已预矣。窃尝妄意:阁下所以为民者,欲以勤俭二字挽回风俗;所以为家为身者,欲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此诚忧盛危明之定识,持盈保泰之定议也。”这几句话曾国藩诵读再三,对老友的关心感激不尽,也决定采纳他的建议,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心高气傲、阅世不深的九弟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今天必须向他郑重指出。
“大哥,我曾听你说过,文宗亲口许诺,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应当遵循。”
曾国藩心中一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九,居然还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国荃见大哥愣住了,知话说得过急,忙补充道:“大哥创建湘军,运筹帷幄,虽未带兵亲临金陵,论功劳还是大哥居第一。说封王,是说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国荃这一补充,反而使曾国藩心里凉了半截,为弟弟的狂妄无知而难受。他压住心头的不悦,仍以慈爱的口吻说:“老九,你这个想法不应该。文宗那句话,是康福在北京听周荇农说的,是不是真的还很难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时兴起,当不得真的,你为此难受太不应该了。”
“就如大哥所说,不封王,难道不可以封公爵吗?就是不封公,我也应当封侯呀!大哥封侯理所当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抢这个侯爵。皇太后为何这等小气,舍不得封两个侯呢?”
“小声点,说话要有分寸。”曾国藩见弟弟居然指责起皇太后来,未免太放肆了,便正色道,“须知隔墙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艰苦,我敢说,随便换另外哪个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国荃既感委屈又很自负。
“老九,”曾国藩严肃地说,“那天的席上我跟你们说过,古往今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这样一桩震烁古今的大事业,岂能全由人力?你纵然本事大,也要让一半与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荣,封伯爵,李鸿章只收复苏、常,也封伯爵,这个伯爵太不值钱了嘛!”曾国荃不理会大哥的苦心,依旧高喉大嗓地发泄愤恨。
“官中堂统辖两湖,为湘军筹饷补员,功劳甚伟。李少荃在苏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使金陵贼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两人封伯爵,亦无可厚非。”对弟弟的牢骚,曾国藩也有同感,但此时不能附和他,否则将火上加油。
“这些都不去谈它罢!”曾国荃霍地从床上坐起来,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只逃出一千多号长毛,就要严加惩办。杭州城破时,伪听王陈炳文带着十多万长毛全数冲出,左宗棠为何不受指责?上谕说据浙江方面奏,显然是左宗棠在进谗言。这左三矮子不是个好东西!”曾国荃气得骂起来。
说洪福瑱积薪自焚,是曾国藩据曾国荃信上的话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章,明里攻击曾国荃,暗地里攻讦曾国藩,这件事使曾国藩对左宗棠最为恼火。他对这个相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这样的大事上不留情面甚是不解。是因为自己亦位居总督,眼里没有他曾国藩呢?还是对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员嫉妒呢?还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这样的折子呢?不管怎样,在这种时候左宗棠上此绝情绝义的折子,两人三十年的友谊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国藩微微点点头说:“老九,你也不必为此事难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过几天大哥再给皇上上个折子,为你说话。”
“还有。”曾国荃说出心中的积愤后觉得舒服了点,“皇上要槛送李秀成、洪仁达进京,两犯早已成鬼了,这事如何办?”
“这个也由我去向皇上说清楚。”曾国藩安慰弟弟,心里却想:那天拍胸脯的气概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的事还好说,问题是银子,皇上要追查金陵城里的银子呀!”曾国荃压低了声音,“大哥,实话对你说吧,金陵城里的金银珠宝,再加上年轻的女人,都变成了湘军将官的财产,现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运哩!连我也有几十万。倘若按皇上的谕旨,再将金银从他们的腰包里掏出来,那金陵城就会闹翻天,我也弹压不了。”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但这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这些首功将官们自恃功大,要价很高,朝廷的封赏既不能全部满足他们的欲望,又只是空衔而无实惠,现在要把他们围攻两三年,自以为靠性命换来的财产再掏出来,这无异于挖他们的心肝。真的闹起事来,后果不堪设想。“老九,你要说服他们顾全大局,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则好向朝廷交代,二则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
“杀人放火,我可以指挥他们干,要他们拿出自己的性命钱,我做不到。况且我也不干,我的银子就已经运走了。”
“九帅,你一碗水没有端平!”
曾国荃正要说下去,门口突然传进一声雷似的吼叫,只见焕字营营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的满口吐着白沫,两眼红通通地睁得如铜铃般大,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亲兵。
“焕文!”曾国藩拉长着脸,十分不快地对朱洪章说,“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中堂大人。”朱洪章这时才发觉曾国藩也在,顿时清醒了点,“第一个冲进城的,不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某人!”
“这话怎讲?”曾国藩感到奇怪,都说康福死后,李臣典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为何又变成了朱洪章?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边的白沫,两脚也站直了些,以略为恭顺的态度说,“六月十六日上午,龙脖子地道第二次挖成,点火前,九帅集合各营营官,议决谁为攻城先锋,大家都畏葸不敢领命,是我出队领下了先锋之命,并立了军令状,这事九帅应该还记得。后来我率焕字营一千五百兄弟从城墙缺口冲入,第一个进了金陵,九帅还称赞我有能耐。”
“照这样说,应当是焕文第一个进城了?”曾国藩问弟弟。
“是的。”曾国荃点头。
“那又为何是李臣典呢?”曾国藩大惑不解。
“中堂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朱洪章抢着说,“龙脖子地道是信字营挖的,李臣典虽未第一个进城,但却是最先打到天王宫,说李臣典是第一号功臣,我并没有意见,但现在萧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面,抢得了男爵,这能使我服气吗?娘的,攻城时他向后退,领赏时他往前冲,他聪明,老子是蠢崽。”朱洪章又喷出白沫来,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愤愤不平地嚷道,“九帅,你这样压我,难道因为我朱洪章是贵州人,不是湘乡人吗?”
“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国荃猛地从床上跳起,“哪个因你不是湘乡人压了你,我是把你列在萧孚泗前面的。”
“那又是谁把我的名字排到后头去了呢?这个狗日的,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叫起来,气焰更足了。
“明告诉你吧!那是中堂大人手下起草折子的彭寿颐改动的。”曾国荃说着,顺手将桌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脚边。腰刀与砖相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你用这把腰刀把他杀了吧!”
朱洪章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呆住了。
“你去杀呀!”曾国荃冲到朱洪章面前,像一头狂怒的饿虎,要把朱洪章一口吞下,“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不敢杀,你就给老子滚出去,狗杂种!”曾国荃的暴怒把朱洪章的气焰压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出了门。
“大哥,你看看,就是这班人进了城!”望着朱洪章的背影,曾国荃气仍未消,“若不是刚才这一手,他几乎要坐到我和大哥的头上拉屎拉尿了。只有一个朱洪章还好对付,若是朝廷真的要追查金银,那就会有成千上万个朱洪章跳出来,你看怎么办?”
这个意外的插曲使得曾国藩又惊又恼。湘军已经腐败了,他在心里得出了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