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庆不死心,带着人马继续翻山越岭追赶。他每走一天,便留下二三十个人,为的是怕走快了,超过了太平军,让留下的人回过头再慢慢搜索。一旦发现情况,就立即飞马报告。李昭庆相信自己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从曾老九手中逃出的小天王,决不会再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
这一天,李昭庆的追兵来到皖浙赣交界之地婺源县屠家寨,当夜宿在乡绅屠光之家中。屠光之是这一带的土皇帝,手下有一百多个团丁,方圆三四十里地方,稍有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握中。吃早饭的时候,团练头领向他报告,凌晨有一队四五百号人来到松木岭山脚,不知是干什么的。屠光之警惕起来,他怕强人来打劫山寨,于是一面叫团练严加监视,一面吩咐山寨坚壁清野。一天下来,不见任何动静,屠光之怀疑这批人会长期住下来,心中甚是不安宁。恰好傍晚时分,李昭庆带着五六百号人来。屠光之要借官军的力量保卫山寨,遂将这一情况告诉李昭庆。李昭庆心想:冲出金陵城的长毛有两千多人,这批人只有四五百号,是不是太平军,还不能肯定。他又累又饿,不愿亲自去,命令手下一个哨长带三十多个弟兄,打着灯笼火把去松木岭看情况。
半个时辰后,哨长回来报告,松木岭山脚下的人无影无踪了,只捡来几张废纸。李昭庆把废纸抹平,一一细看,发现有一张是一道布告的残片,那上面有“天父天兄”“清妖”等字。
“这正是我们追的那伙长毛!”追赶了半个月之久,终于发现了踪迹,李昭庆惊喜万分,立即下令,“马上出发,四处追寻!”
李昭庆招来几个屠家寨的团练带队,在树林草丛中转了一夜,直到天明,都没有看到这队人的影子。正在沮丧之时,一个勇丁远远地看到对面山里的小道上,有十几个人在奔跑。
“四帅,那边有人!”他慌忙报告李昭庆。
李昭庆举起挂在胸前的千里镜,向对面山上看去,只见树林中隐隐约约有上百号人正在往深山中钻去。
“快追!”李昭庆大声下令。
淮军官勇们顾不得疲劳,鼓起劲头向前奔跑。约跑了三里多路,忽然从另一道山坡上杀出一支甲胄鲜明、荷枪实弹的人马来,将李昭庆的淮军半路拦住。
“你们是什么人?”李昭庆喝道。
“我们是楚军!”一个剽悍的汉子答话,并指着身边的一个中年汉子说,“这是我们的总兵王开琳大人。”
“原来是王军门。”王开琳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李昭庆早闻其名,只是从未见过面。
“你叫什么名字?”王开琳威严地立着,冷冷地问。
“卑职乃淮军分统李昭庆。”
“哦,原来是李四爷!”王开琳立刻换上满脸笑容,客气地抱拳,“久仰,久仰!请问为何事到这里来?”
“我奉二哥之命,前来追捕从金陵城里逃出的长毛。”
“从金陵城里逃出的长毛?”王开琳惊道,“这些人在哪里?”
“就在前面那座山林里。”李昭庆用马鞭指了指前方说。林子里早已不见人影了,他心里焦急不已。
“噢,你说的是刚才那一伙人?”王开琳轻松地笑道,“那不是从金陵城里逃出的,那是长毛汪海洋手下的一批人,被我们追赶几天几夜了。这不正是要去抓他们!”王开琳转过脸,望了望他身后的人马,右手将腰间的佩刀抽出两三寸。
“不是金陵城逃出的?”李昭庆将信将疑,略停一会儿说,“王军门,不管他们是哪里的,反正是一伙真长毛,我们一起去抓吧!”
“不烦李四爷了,这班家伙早已成了我们的猎物。”王开琳说着,伸开双手,做了一个阻拦的姿势。
李昭庆起了疑心。有人来帮忙,是大好事,为什么要阻拦呢?“王军门,长毛是困兽犹斗,凶狠得很,你的人手少,我帮你一网打尽!”
“不用了。”王开琳收起笑容,认真地说,“你刚才说追赶从金陵逃出的长毛,倒使我想起来,昨天有一个老头告诉我,有一大队留满脑长头发的长毛从黄沙镇方向去了。”
“真的!有多少人?”李昭庆问。他心里想:莫非那伙人才是真的从金陵逃出来的。
“老头说不清,总有好几百吧!”王开琳指着前面说,“李四爷,你回头走,穿过屠家寨,往南投大道,再过鬼面岩,就到了黄沙镇。快去吧,不要误了大事。”
“好!王军门,我们回头见。”李昭庆抱了抱拳。
“回头见,李四爷,祝你交好运。”王开琳也抱了抱拳。
待李昭庆走远后,王开琳哈哈大笑一声,对部属们一挥手,说:“弟兄们,我们进山抓小天王去!谁亲手活捉了小天王,左制军赏他三百两银子!”
楚军欢呼雀跃,一齐向山岭没命地奔去。
这是怎么回事呢?王开琳如何知道洪天贵福在这里?原来,早两天王开琳的部下抓到两个满脑头发的汉子送来。王开琳一看便知道是太平军,遂亲自审问。那两个人恰恰是幼天王身边的卫兵,因脚受了伤,跟不上队伍被抓了。开始他们死不承认,后来从一个人的身上搜出了一顶绣龙黄软缎帽时,两人才不得不招供了自己的身份。王开琳这一惊非同小可,于是花言巧语哄着这两个卫兵,又给他们吃饭、敷药。就这样,把一切都套了出来。真是从天上突然掉下一份富贵!王开琳暗暗感激老天爷的保佑,立即点起一千多人沿途追来。到手的鸿运岂能让给别人?王开琳随随便便扯了一个谎,便把李昭庆支走了。
当王开琳进山时,却不见了幼天王人马的踪迹,气得跺脚大骂李昭庆误了他的事。王开琳哪里肯罢休,命令兵士们漫山遍野地放铳敲锣,高声呼喊。他认定这伙长毛已成惊弓之鸟,只要把气势造得足足的,内中总有胆小沉不住气的会蹦出来。
王开琳这一着也真是有效。就在几里之外,被林木遮掩的太平军将士们清清楚楚地听到四处的响声、喊闹声,十六岁的小天王早吓得全无主张,连连对洪仁玕说:“干王叔,怎么办呢?看来今天是死在这里了。”
洪仁玕把幼天王搂在怀里,安慰说:“陛下不要急,天父天兄会保佑我们的。”
林绍璋等人也急了,都围在干王周围,请他拿主意。这种时候,干王能拿得出什么主意呢?他只有下令:朝没有响声的地方走!又走了三四里,谁知来到悬崖边,没路了!这下大家都傻了眼。这是一批天国最忠诚的将士,几乎无人想到投降,许多人都在无声地作最后安排。洪仁玕紧紧地拉着幼天王的手,心里头也作了最坏的准备:万一被清妖包围了,则效法陆秀夫,抱着幼天王从悬崖上跳下去,一道以身殉国。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侧面密林深处走出一个白发老叟。老叟手拿一把小锄头,背后背一个长竹篓,篓子里装满了草药。洪仁玕似乎看见了一线希望,赶忙迎着老叟走去。
“请问老伯,此处前面可有路否?”洪仁玕向老叟深深鞠了一躬,十分谦恭地问。
“客官难道没看见吗?前面是悬崖陡壁,哪来的路!要寻路,只得回头去。”老叟从从容容地答道。
这时,从后面又传来一阵阵喊杀声,眼看追兵就要发现他们了。
洪仁玕无法,只得再次对老叟说:“老伯是本地人,一定熟悉这里的地形,恳请老伯指示道路。我们都是好人,被强盗追逼到此。倘若蒙老伯指引,能绝处逢生,日后老伯不论有任何要求,我们都能满足。”
老叟将洪仁玕细细看了一眼,又向四周的人环视一通,然后严肃地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准备到哪里去,实话告诉我!”
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洪仁玕痛快地说:“老伯,我们都是太平天国的将士,从天京城里逃出来的,准备去江西与大队人马会合,再树天国大旗,与清妖决战到底!”
老叟一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轻声问:“照你说来,天京已被湘军破了?”
“正是。老伯,我们已实话对你说了,你能帮我们的忙吗?”
“既然是逃难的天国将士,老夫给你们指一条路。”
幼天王和两个王娘一听,忙说:“请老爷爷指路!”
老叟带着洪仁玕来到悬崖边,指着下面离顶部七八丈远的一颗老松树说:“好汉们请看,这棵百年松树之下,有一个千年古洞,穿过这个古洞,就到了德兴县,那已是江西省的地面了。”
“洞的出口,离此地有多远?”洪仁玕问。
“如果从此地沿着山路走,两天到不了。”老叟不经意地回答。
洪仁玕默默地感谢天父天兄及老天王在天之灵的保佑。
林绍璋问:“怎么下去呢?”
“搓青藤滑下去。”老叟说,“三十年前我下过一次,洞口处像一个大厅,可容纳上百人。”
洪仁玕立即命令将士们砍青藤编绳子,很快编成了一根十丈长的藤绳。老叟将它的一头系在山顶一棵大樟树上,另一头则顺着悬崖甩下去,恰好到松树边。林绍璋说:“我第一个下!成功后,我站在洞口向上射一支箭。”
说完,林绍璋像一只敏捷的猿猴,顺着藤绳滑了下去。一会儿,从松树下射出一支箭来。
成功了!干王双手抱着老叟的双肩,感激不已。于是又编了两根藤绳,照刚才的样,一头系在山顶树上,一头甩下去。大家都学林绍璋的样,一个接一个地从山顶进了古洞,连幼天王和王娘也都壮起胆子下去了。山顶上,只剩下干王和老叟两个人。
“好汉,你也快下去,我在上面替你把藤绳扔掉。”
洪仁玕满眼含泪,激动地对老叟说:“老伯伯,你的救命大恩,我们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说罢双膝跪下,对着老叟磕了一个头。老叟忙扶起,说:“快下去吧!”
洪仁玕握紧青藤,正要下滑,老叟突然说:“好汉,你能给我点东西留作纪念吗?”
洪仁玕如同大梦初醒似的,说:“哎呀,是我的不是,老伯伯这大的恩德,我居然没有想到要送你老人家一点金银。现在他们都下去了,我身上却没有银两,如何办呢?”
“老夫是山野中人,要银两干什么?你能不能在你随身带的东西里,挑一件给老夫,以便作个永久纪念。”
洪仁玕摸摸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腰间绣袋里藏着的一颗长方形玉印。这是他随身携带须臾不离的宝物,这时也顾不得了,忙取下,双手捧起,递给老叟,庄重地说:“老伯伯,你好生保存它,说不定三年五载,我天国将士就会重新杀回来的,那时你带着这颗印来找我。”
老叟将玉印接过,看着,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刻着两行仿宋字:钦定文衡正总裁精忠军师干王洪仁玕。
“你就是干王殿下!”老叟大惊。
“是的。”洪仁玕平静地说,“实不相瞒,刚才下去的那个少年,就是我们的幼天王。”
老叟颇为激动地望着洪仁玕,说:“干王,有你在,我相信太平天国一定会复兴。你们千万要记住,再不可闹内讧了。天国前段的失败,根子就在丙辰六年的内讧上!”
“老伯,我们一定会记住!”洪仁玕边说边顺着青藤溜了下去。
老叟不慌不忙地砍断青藤,将它们扔在百丈悬崖下,然后背起竹篓,很快隐没在林木中。
半个钟头后,王开琳带看追兵来到悬崖边,低头望下去,但见谷底深不可测,一股冷风从脚下吹来,浑身不自在。他摇了摇头,对部属们说:“前面无路了,分散到左右两边去搜查吧!”
王开琳在这一带搜寻了三天三夜,再也见不到幼天王的踪迹了,这才扫兴地来到杭州,将这一情况报告了闽浙总督、楚军统帅左宗棠。
“长毛的小天王真的逃到浙江来了?”左宗棠问。他放下公文,两手兴奋地搓着。
“一点不假。”王开琳从袖口里掏出洪天贵福的绣龙帽递了过去,“左帅,你看看这个。”
左宗棠接过,略微看了一下,便甩在案桌上,右手用力拍了一下桌面,大声嚷道:“这个曾涤生,他居然敢欺蒙太后、皇上!”
“他对太后、皇上说什么啦?”王开琳问。
“他的报捷折里说,‘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亏他说得出口。”左宗棠顺手抓起一叠纸扔了过来,说,“这是昨天收到的从安庆发来的咨文,你看看吧?”
当时,长江南北与太平军作战的清廷军队,无论是湘军内部,还是淮军、楚军,以及绿营各部,每有重大战役的奏报,拜折之后,都以咨文形式互相通报,以利彼此了解情况。左宗棠收到这份江宁攻克的咨文时,心中的感情甚为复杂。江宁破了,无疑是太平天国彻底覆灭的象征,作为一个与太平军周旋十多年的朝廷官员,左宗棠当然很高兴,因为这胜利中有他的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另一方面,对于一个渴望建天下第一奇功的“今亮”来说,左宗棠心里也颇觉泛酸。他一向认为自己的才能举世无双,攻下江宁的喜讯,应当出自以他的名义上报的奏章,而不是别人。他从心里瞧不起不学无术的曾国荃及其军纪腐败的吉字营。他觉得曾国藩将围攻江宁的大事不交给他,而交给曾国荃,是曾国藩最大的谋私利。这个一向标榜以诚待人的曾老大,在这件事上充分表现了他的虚伪,他的自私,他的乖巧。而这份奏折,貌似谦虚,骨子里却大肆夸耀他曾家的成绩。尤其令左宗棠不能容忍的是,这样一份报告整个太平天国灭亡的大奏章,居然不提楚军这些年转战江西、浙江的劳苦战绩。若没有楚军收复浙江、拖住大批太平军的先决条件,曾老九那个混小子能有今天的成功吗?反过来,却又把毫不相干的官文拉来领衔,且不说官文是左宗棠的死对头,就从公这一方面来说,官文够得上受此崇誉吗?
“左帅,这份奏章有欺君之罪!”王开琳愤愤地说。他对曾国藩一直有着隐隐的怨恨。他的二哥王錱是公认的第一流将才,曾国藩就是不重用。咸丰四年,他和四弟开化在湘乡募勇,人马即将募齐了,却不料王錱被遣还湖南,原定计划破产了。如果曾国藩对待王錱,也和对待曾国华、曾国荃一样的话,他王氏家族也必定会有今天曾氏家族、李氏家族的荣耀。
“左帅,你给太后、皇上上个折子,参他们一本!”王开琳怂恿道。
“对,应当上个折子。”左宗棠心里想。首先,幼天王并没有死在金陵城,而是出逃在外,至今尚未抓住。这件大事必须告诉太后、皇上。由太后、皇上下旨,命各省各地严密搜索捉拿。擒贼须擒王,斩草须除根,现在王未抓获,根未斩除,难保不再萌生祸乱。作为一个肩负重任的总督,一贯办事认真的左宗棠,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地要向朝廷报告。
另外,他也对曾氏兄弟在这样一件大事上公然欺骗太后、皇上感到气愤。曾氏兄弟蒙受朝廷大恩,理应在各方面为全国将帅的榜样,现在打下一座金陵城,就如此欺上瞒下、目无天下,发展下去,岂不会谋反篡位?这一点,对曾国藩来说,通过修改神鼎山联语一事,左宗棠相信他或许不至于,但对于曾老九及其手下那批虎狼将士,左宗棠敢断死,若不示以天威,十之八九会被胜利冲得昏头昏脑,飘飘然不知自己为何许人!是的,要上一道措辞强硬的奏折,敲敲他们发热的脑子,让他们知道这天底下有的是人,并不是他曾家兄弟一手所能遮盖得了的!
“王开琳!”左宗棠一声高喊,把身边的王开琳吓了一大跳。
“末将在!”
“伪幼天王很可能是逃往江西与侍逆会合去了,你再点二千人马,将西去的各条道路严密堵住,务必将伪幼天王擒来见我!”
“是!”王开琳答道。
当王开琳离开杭州时,洪仁玕已将这批人马安全带到江西,正要与李世贤接头时,却不料又走漏了风声,江西巡抚沈葆桢派出候补知府席保田率兵追堵。后终因寡不敌众,幼天王洪天贵福在江西石城被席的部下抓住。消息传出,王开琳垂头丧气,左宗棠也大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