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捷折处理好后,又开始审阅保举单。曾国荃开来的保举单多达三十二页,近两千人。曾国藩明知其中有许多金益民一类的人,并预料到保举如此之滥,日后必然招致口实,但现在也只得照此上报。由保举单他想到九弟如今不知怎样的欢喜若狂。越是大功告成,越要谦虚谨慎,而这点,自小不受约束的九弟恰恰不会想到。应该立即到金陵去一趟,曾国藩想。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鸟叫声。他推门一看,原来是一群喜鹊绕着院中凉亭在惊慌失措地乱飞乱叫。凉亭年久失修,将要倒塌,府里管事吩咐拆掉重建。现在几个人正在搬拆,用竹竿捣毁筑在亭顶上的喜鹊窝。眼看着窝中的枯枝茅草纷纷落地,一个个鸟蛋摔得稀巴烂,喜鹊们围着凉亭发出悲哀惊恐的号叫。大喜日子里,总督衙门出现一幅这样的惨景不是好事,曾国藩心中怃然。他把荆七叫过来说:“去告诉他们,凉亭不要拆了,鸟窝也不要捣毁,打碎的蛋扫干净,莫让这些喜鹊看了伤心。”
陈德风在李秀成面前长跪请安,使曾国藩打消了招降的念头
安庆内军械所制造的“黄鹄”号小火轮,顺水在长江上飞快地行驶,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张枫岭。曾国藩坐在舱里,对徐寿说:“到底火轮走得快,若是坐木船,这会子鲫鱼湾都到不了。”
徐寿兴奋地说:“若一路顺利的话,掌灯时分就可以到下关。”
“黄鹄号比洋人的轮船慢多少?”曾国藩问。
“大概只有洋人船速度的一半。”徐寿回答,“制船造炮方面,洋人的确比我们行。”
曾国藩默默地看着涌流的江水,没有作声,徐寿也就不再说下去了。船过芜湖,正是正午时分,船舱里热得像蒸笼,二人衣裤都湿透了,不得已换了衣裤后改乘民船。曾国藩说:“黄鹄号好是好,就是太热不通气,不可久坐,还要改一改。”
徐寿说:“中堂说的是。我们正在造一只大轮船。图纸画好后再请中堂审视。”
“好。”曾国藩说,“到时我先看通风不通风。若不通风,我就再也不坐你的船了。”
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民船坐起来虽然惬意,但太慢了,当晚停宿采石矶。第二天天未亮便开船,赶在中午前到了金陵,早有人报知曾国荃。曾国藩一出船舱,便在下关码头上看到吉字大营几十名高级将领已伫立在烈日之下。曾国藩快步登上码头,见站在最前面的九弟黑得好比终年劳作的老农,瘦得犹如卧床多年的病人,不禁心头一酸,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九弟面前:“你受苦了!”他紧紧抱住弟弟,只这四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下文了,兄弟俩久久拥抱在一起。见弟弟眼眶渐渐红了,曾国藩怕他失态,忙松开手,走到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等人面前,逐个道喜祝贺。
到了临时由原侍王府改作的行辕,进入内室,曾国藩才细细地向九弟询问一切。又叫弟弟脱掉上衣,一一查看背上和胸前的伤疤,轻轻地抚摸着。每摸一处伤疤,他都不厌其烦地问弟弟,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在哪个地方伤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好了以后有没有影响,再发过没有。一句句,一声声,直问得曾国荃泪水汩汩地,先是悄悄地流,最后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这里没有外人,大哥知道你吃尽了苦,你对着大哥把这两三年来所受的委屈、痛苦、劳累,统统都哭出来。”曾国藩边说边拍打着弟弟的肩膀。时间仿佛倒退了三十年,荷叶塘老家,大哥在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弟弟。
过了好一阵,曾国藩才笑着说:“好了,哭够了吧!如此盖世功勋落在别人的头上,嘴都笑歪了,身子都飘起来了,哪有我们这样兄弟相对而哭的。”
一句话,说得曾国荃止住了眼泪。外面已摆好了丰盛的接风酒,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彭毓橘等人都来作陪。席上杯盏相碰,笑语喧天。曾国藩对李臣典等人说:“想想当初给我当亲兵是如何的寒酸,哪有这样神气的时候,还是跟着九帅好哇!”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曾国荃说:“这次破金陵,他们都立了大功,这都是大哥当年辛勤栽培的结果。”
“这也是天数。”曾国藩换上素日的凝重神色,“当年他们在我身边,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大的功劳。自古以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诸位都要从这方面去想,日后才好和上下左右相处。”大家都胡乱点头,并没有体会到这句话的深远用心。
吃过饭后,曾国藩又在九弟等人陪同下,出城查看地道哨垒,又到信字营、振字营、备字营、刚字营、节字营驻扎之地拜访该营营哨官,向他们祝贺道乏,营哨官们都很感激。回到原侍王府,天已经黑了,吃罢晚饭,曾国荃说:“大哥,今日太累了,早点洗了澡休息吧!”
“你们辛苦了两三年,我这算什么!今夜还有件大事要办。”
“什么大事,非要今夜办不可?”
“审讯李秀成!”
“大哥,明天到大堂上去审吧,我陪大哥审。”
“不坐公堂,就在这个小房子里审讯。”
“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曾国藩觉得奇怪。
“笼子太大,进不来。”
“什么笼子?”曾国藩惊问。
“李秀成装在大笼子里。”
“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李秀成又不是老虎,你用笼子装他干什么?”说得曾国荃颇有点不好意思。“你是想用我当年在长沙办匪盗的法子吗?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曾国藩快活起来,“放他出笼子吧,叫个人押来就行了。”
一会儿,李秀成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自从咸丰八年复出以来,与此人整整周旋了六年之久,几乎天天在文件中看到他的名字,听部属们谈论他。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曾国藩今夜要仔细地看看。站在面前的这个长毛大头领属于中等偏矮的个子,单单瘦瘦的,面孔显得憔悴发白,额头宽广,眉眼细长,好似两道平行的黑线布在脸上,鼻直嘴正,轮廓分明,尽管手脚都已绑得紧紧的,但隐约可见上身在轻微地抖动,看那神色,又不是害怕得发抖的样子。一向喜欢以相度人的曾国藩很难理解,一个长得这样单薄柔弱,尤其是那张嘴唇,竟纤巧得像女人一般的长毛,何以有如此坚忍卓绝的毅力、拔山吞海的气魄?
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个人杰!一股爱才惜才之情悄悄地涌上心头。“给他松绑!”曾国藩吩咐。李秀成颇感意外,绳子解掉后,他将手脚随意动了几下,似有一种重新获得自由似的舒服。就在这一瞬间,他抬头把这个不知杀了多少太平军弟兄的曾剃头好好地看了一眼。
“李秀成,本督问你几件事,你都要从实招供,不得胡说。”曾国藩话虽说得严厉,但语气和缓,李秀成不感到有压力。心想,他既然以礼待我,我也以礼待他,于是答道:“可以。”
“我问你,咸丰四年守田家镇的燕王秦日纲,后来在船上搜到你们的许多文件,称燕王孙日昌,秦日纲和孙日昌是一人还是两人?”
李秀成注意到曾国藩在称燕王时,没有像曾国荃那样有意改作“燕酋”,也没有在前面加上一个“伪”字,气氛不像是在审讯,倒像是在打听旧事。他爽快地回答:“孙日昌即秦日纲,是一人,当时封燕王。”
“林绍璋在湘潭被我军十战十败,此人并无本领,为何封王?”曾国藩仍是询问的口气。
“林绍璋打仗虽无大本领,但他十分能吃苦,有忠心,故天王封他为章王。”李秀成的回答不卑不亢。
“曾天养与林绍璋同到湖南,死于岳州,那人是一把好手,资格又深,何以反比林绍璋权小?”最初与湘军打交道的几个人,曾国藩对他们的印象格外深刻。
“曾天养与林绍璋职位相当,曾天养不识字,年岁大,为人老实,林绍璋聪明,样样晓得,又勤劳,故其权较重。”尽管曾天养战死时李秀成还只是一个低级军官,但起义之初那些火红的岁月,是他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当时军中高级将领是大家崇拜的偶像,常常谈论,故李秀成很了解。
“石祥祯以后为何不见提起,此人还在吗?”略停一会儿,曾国藩又问,颇有点聊家常的味道。李秀成觉得与几天前的那次审讯,简直有天壤之别。
“石祥祯后来随翼王西征去了,据说去年与翼王一道被害。”李秀成又松动一下手脚,曾国藩看到他的两条腿在不断地交换抖动。
“我再问你,林凤祥、李开芳、林启容死后都封为王,罗大纲、周国虞、叶芸来也为你们出了大力,为何又没有封王呢?”
这些话问到李秀成的心坎上去了。在这点上,他与洪秀全有重大分歧,也是他最不满意洪秀全之处,尤其是天京沦陷前的滥封瞎封,简直令他愤怒。但在敌人面前,不能指责天王。他想了一下说:“这些事很乱,无可说处。”
问过这些多年来在脑子里记忆甚深的人之后,曾国藩不再问往事了:“李秀成,本督问你,金陵克复之前,城里有多少人,多少长毛?”
“阖城军民不过三万来人,我太平军兄弟只有一万余人,而大部分已病饿倒下,能守城者,只有三四千而已。”作为天京城破前夕的最高统帅,李秀成对当时的兵力了如指掌。
曾国藩听了却很不自在,他用眼角瞄了一下坐在身旁的九弟,只见曾国荃神色更难看,他的报喜信上说,城破前太平军有十多万人,全部杀毙,秦淮长河尸首如麻。曾国藩又将这几句话上报朝廷。如此说来,九弟欺骗了自己,自己又欺骗了朝廷!
“李秀成,你胡说八道!满城都是长毛,为何只有一万余人?”曾国荃愤怒地对着李秀成吼道。
“这些军队都由本王指挥,究竟有多少人,本王岂有不知之理!”对于横蛮不讲理的曾国荃,李秀成毫不相让,俨然以王爷之尊在教训部属,曾国荃讨了个没趣。
曾国藩问的这些事,李秀成基本上都作了令他满意的回答,这使曾国藩想到李秀成是可以争取的。沅甫说李秀成顽梗不化,显然是因为他的凶暴态度所致。像李秀成这种人,严刑拷打,甚至以死威胁都不可能使之屈服,关键在于设法打动他的心。目前金陵虽已攻下,但长毛在江西、浙江、福建一带还有一二十万人马,伪幼主并未捉住,很可能没有自焚而是逃出去了,倘若这些人联合起来辅佐幼主,继续与朝廷对抗,那仍是很可怕的事。不如利用李秀成的地位和影响,使金陵城外的长毛放下武器,投降朝廷。对!从攻心入手。
“李秀成,本督听说洪秀全虽封你为忠王,但骨子里并不认为你忠于他,时刻提防你,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拼死为他卖命呢?”
曾国藩的这个提问使李秀成惊奇:曾妖头为何了解得这样清楚?久闻此人远胜清妖其他文武官员,果然名不虚传。李秀成想了想说:“我主有大过于人之处,非我辈所能及。他封我为王,有大恩大德于我,虽对我有所怀疑,但我还是应该忠于他。我这是愚忠。”
曾国藩听了满意。暗思此人竟然懂得愚忠二字,还算得上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忠于洪秀全,洪秀全死后,他又忠于其子,假若洪的儿子也死了,他岂不没有忠于的对象了。
“李秀成,你陷于贼中十多年,身为贼首,罪恶极大,但刚才如你所说,你是出于对洪秀全的一片愚忠,本督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现在本督要郑重告诉你,洪秀全的儿子洪福瑱??”
“幼天王不叫洪福瑱。”李秀成打断曾国藩的话。
“不叫洪福瑱,叫什么?”曾国藩吃了一惊,暗思:以往向朝廷上报的所有奏折都称伪幼王为洪福瑱,难道把他的名字都弄错了吗?
“幼天王小名叫洪天贵,前两年老天王给他加个福字,从那以后,幼天王的名字就叫洪天贵福。老天王升天后,幼天王登极,玉玺上的名字下横刻真主二字,致使外间误传为洪福瑱。”
看来真的错了。曾国藩想,继续说下去:“本督郑重告诉你,你的幼主已死于乱军之中,现已传首京师。”
“幼主已死了?!”李秀成惊奇了一下,很快也就平静了。这几天他一直惦记的便是幼天王,对曾国藩说的这个消息,他想想也不应该感到意外。幼天王才十六岁,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被几十个王娘当作太阳月亮似的捧着,不会骑马,更不会舞刀射箭,在凶恶的追兵威逼下,被杀、自杀都是有可能的。不过,他心里仍然悲伤,深责自己辜负了天王的托孤重谊。
“李秀成,你的幼主以及他的几个弟弟都已死,洪秀全一家已绝了,你还忠于谁呢?你打算愚忠洪仁玕吗?”曾国藩的态度显得更加温和,李秀成低头没有回答。是的,老天王死了,幼天王也死了,忠于哪个呢?今后若是拥立新主,很有可能是洪仁玕,但李秀成却不愿意忠于他。见李秀成沉默不语,曾国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更和蔼地说:“李秀成,本督既恨你作恶多端,又爱你是个人才,本督一向爱才重才,倘若本督向朝廷申报,饶你不死,你肯归顺朝廷吗?”
李秀成一听这话大出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坐在一旁久不开口的曾国荃也没有想到大哥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对曾国藩说:“大哥,李秀成杀了我湘军成千上万弟兄,饶不了他!不必再跟他啰唆了,杀了干脆!”
“九弟。”曾国藩微笑着对弟弟说,“人才难得呀!洪秀全前前后后封了两千多个王,我看真正能打仗的,前期只有一个石达开,后期只有他李秀成了。”
李秀成听后,无端地冒出一种欣慰之感。李秀成正是这样看待太平天国的众多将领的,他服的只有一个石达开。但天国朝野却普遍认为最会打仗的,第一要数东王杨秀清,第二才数翼王石达开,第三数英王陈玉成,李秀成只能坐第四把交椅。今天李秀成终于发觉,这个与自己死战多年的曾妖头竟是知音!既然幼天王已死,自己对老天王的忠诚也就到此结束了。天京的陷落,将天国的元气已打散,幼天王这一死,意味着群龙无首,洪仁玕不足以号令全军,其他在外的将领如侍王李世贤、昭王黄文英、来王陆顺德、戴王黄呈忠、沛王谭星、听王陈炳文、康王汪海洋、宁王张学明、奖王陶金会、凛王刘肇钧、利王朱兴隆这些人,在目前这样军事险恶、人心已散的局面下,没有一人可以领袖群伦。从金田村烧起的这把火,烧到今天,已成余烬了。既然曾国藩如此看得起,且将这身本领再酬知己如何?刚刚这样一想,李秀成又觉得这念头太可耻了。难道今后率领清妖去打与自己一起浴血奋斗、患难与共的弟兄?难道去做一个被子孙后代骂作猪狗不如的叛徒?不!死也不能做这种人!
凭着几十年的阅人经验,尤其是审讯所抓获的太平军将领的经验,曾国藩对眼前一言不发的李秀成的心理活动,已猜着了七八分。
“李秀成。”曾国藩完全换成一种平等相待的口吻,“本督知你不愿为朝廷出力,怕遭过去伙伴的唾骂,本督不为难你,倘若你能为本督劝告金陵以外的大小长毛放下刀枪,不再抗拒,本督将可以送你回广西老家,并传谕将士不杀你的老母妻儿,让你一家团聚,长作朝廷良民。”
李秀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下太平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官兵杀红了眼睛,继续打下去,散落在外的二十余万弟兄必然会被官兵斩尽杀绝。若是曾国藩真的能做到不杀放下刀枪的弟兄,岂不可以挽救他们的性命?自己纵然被弟兄们误解,被后世错责,也是值得的。何况这颗仁爱之心总会有人理解!而且还可以换来老母幼子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