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俊竭力思索,想了一会儿,说:“以前我们常用的,还有以进为退的战术。每当要撤离一地时,必连日出队,打仗不息,前进几十里,逼近敌营下寨,使敌不疑。到了布置完备,忽然一夜之间安全撤退。当撤退时,必在城墙上或立草人,或立木桩,上顶竹帽;白天遍插旌旗,晚上虚张灯火。”
曾国藩想起那年石达开一夜之间撤离南昌时,正是用的这个战术,心里说:“这些个长毛,决不可等闲视之。”
谈了这些大事后,韦俊又对曾国藩谈了些太平天国内部的繁琐称谓,如天王的话称圣谕,东王的话称诰谕,翼王的称训谕,英王的称金谕,干王的称宝谕,勇王的称瑞谕等;又如王长女称天长金,二女称天二金,丞相子称丞公子,丞相女至军帅女皆称玉,师帅女至两司马女皆称雪等等。曾国藩和众人听了哂笑不已。
此时,陈玉成正率兵五万来救安庆,曾国荃向祁门告急。曾国藩命韦俊率所部渡江援安庆,另派湘勇进驻池州。
待韦俊离开祁门后,曾国藩叫彭寿颐将韦俊所谈的加以整理,题名叫“长毛战术”,誊抄十多份,分发给湘勇主要将领。又派人将李鸿章献的安徽分府地图给曾国荃送去,另附一封密信。
兹派降人韦俊带所部前来援助。此等贼匪,逼迫无奈才降我,其性反复无常,终不可重用。然分化瓦解,自古以来为制胜良策,望弟善于运用;且此辈久在贼中,深知贼情,用之制贼,可谓以毒攻毒,要害在严加驾驭也。韦俊之部,宜放在前沿打四眼狗之援军,令其火并。另据韦俊供,安庆之贼,精锐在集贤关,切切注意。
施七爹坏了总督大人的兴头
曾国藩一到祁门,见四周山势陡削,与外界相连的仅一条东通休宁、徽州,西连景德镇的官马大道。除此之外,有一条小路,勾通北面的两个小镇,大赤岭、大洪岭;另有一条小河,名叫大共水。大共水发源于祁门,南下经浮梁、景德镇流入鄱阳湖。河面狭窄,只能浮起坐两三个人的小船,货船不能进来。这里人烟稀少,土地贫瘠,倘若东西方向的官马大道被堵,与外面的联系一断,县城则陷于绝境。曾国藩后悔不该匆匆将驻扎祁门的决定上报朝廷,但事已至此,只得暂时住下。不久,实授江督并任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的上逾到达,曾国藩更觉要老成持重,决策不能随意更改。但幕僚们不以为然,纷纷劝他离开祁门,另觅合适之处,曾国藩不听。因为马匹买不齐,马队暂不能建,李鸿章也跟着到了祁门。他用了两天时间,将祁门四周实地勘察一遍,对曾国藩说:“恩师,祁门地势形同釜底,此兵家所说的绝地,不如及早另择他处,以免将来受困。”见曾国藩沉吟不语,李鸿章又乘势再进言,“依门生之见,可移师东流。此地傍江依山,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老营驻扎东流,万无一失。”
曾国藩仍抚须不语。李鸿章忖度曾国藩心思已活动,话说得更直了:“恩师,倘若长毛闻讯围攻祁门,只须数千人就可将出路堵死,我们将成瓮中之鳖,束手受擒。”
曾国藩抚须之手突然停住,两目光芒毕露,厉声责问:“少荃,你如此厌恶祁门,是不是胆小怕死?若如此,你可收拾行李离开这里。烦你转告其他人,凡怕死在此地的人,都可及早离开。”说罢拂袖而起。李鸿章只得讪讪退出。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提撤离祁门的话了。
曾国藩将祁门柴氏宗祠改作总督衙门,开始办理两江政务。他日夜审阅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地方报送的文书,并分派幕僚,秘密考察三省府道以上官员的政绩,并撰楹联一副:“虽贤哲难免过差,愿诸君谠论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僚友行修名立,乃尽我心。”要各府州县将此联书写在官厅楹柱上,时时以此自戒。又刊发《居官要语》一篇给各级官吏,要求他们严格遵照执行。又亲拟一份告示,标题为《晓谕江南士民》,雕刻成版,广为刷印,张贴在集市、街衢、码头上。这个告示共有六条:一禁官民奢侈之习;二令绅民保举人才,以两江之才,平两江之乱;三是安顿流徙,恤难周贫;四是求闻己过,凡军政过失,许据实直告;五为旌表节义;六为禁止办团。三省官吏,见这位威名久播的新总督果然厉害,无不畏惮,官场腐败之风略有收敛。
曾国藩又仿效武则天当年的办法,在衙门口置一木匦,名为举劾箱,命两个勇丁终日守护。号召所有军民人等,均可将各级官吏奸弊情事写成举劾函投入箱内,总督衙门对举劾人严加保护。曾国藩这一举动,使祁门附近几个县的官吏们整天提心吊胆。他们平日奸弊情事太多了,一旦落入这个素有“曾剃头”之称的总督大人手里,后果岂敢设想!祁门县令包人杰,捐纳出身,自称是包拯的三十五代孙,其居官却与先祖大相径庭,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祁门阖境怨声载道。这些天,他见曾国藩派员在三街六巷察访民情,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夜里,包县令换上青衣小帽,准备去北门外找一个人求教。此人年过七十,人唤施七爹。施七爹二十岁起在县衙门做事,一生给十多个县令当过幕僚,在衙门里整整混了四十八年,是一个更事极多、经验极丰富的刀笔吏。这两年他养老住在县城,包县令每有难事,便带着一份礼物去请教。礼物厚薄,视事之难易而定。施七爹接过礼物,往往沉思一会儿,然后说出主意来,包县令照此去办,几乎件件顺遂。
包县令从钱柜里取出一个二十两元宝,小心翼翼地放进袖口里,谨慎地锁好钱柜。刚落锁,他想到今日此事关系太重大了,一个元宝可能会嫌少,又把锁打开,再取出一个同样重的元宝,仔细看好,放进袖口,这才出了门。施七爹见包县令恭恭敬敬地送上两个元宝,乐得透体欢喜。凝神听完陈述后,他抱着一杆长烟筒,石雕泥塑似的靠在椅背上,长时间沉默不语。包县令耐心地等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施七爹想出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晚上,守护举劾箱的湘勇将一大叠信函送到曾国藩书案上。像往日一样,他依次将最上面的一封信拆开,准备每一封信都亲自看一遍。谁知这一封信刚读了几行,他便大为惊骇。这封信举劾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信上说,曾国荃打下吉安时,偷运了两万多两银子回荷叶塘买田起屋,据说此事是曾国藩授意的。曾国藩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心中知道,沅甫的确运了不少银子回家,但并非是他授意的。不过,作为大哥,作为主帅,沅甫做的这种事,他能逃脱责任吗?曾国藩将这封信锁进竹箱里,继续看下去。
第二封举劾的是邹九嫂乘丈夫外出之时,偷了一个野汉子在家,请官府速派人前去捉奸,以正风俗。曾国藩看后冷笑一声,顺手丢在一边。
打开第三封,他又惊呆了。这封信又告到他的头上来了,说他自办团练以来,打仗无功,争权有术,所办的事情,大多违背国法,不通情理,举了在赣北设厘卡一事为例。曾国藩皱起扫帚眉,把这封信也锁进了竹箱。
他已无心一封封细看了,略微浏览了一下:十几封举劾函,有一半是告的乡间小偷小摸、打架通奸等琐碎细事,另一半告的是驻扎祁门的湘勇官丁的不法情事,涉及地方官吏的,一封都没有。这一夜,曾国藩兴味索然。
第二天送来的十几封,也差不多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第三天也有七八封,打头一封,便让曾国藩心惊肉跳。这封函告曾国藩私通长毛,与长毛左军主将韦俊私订密约,伺机造反;并有根有据地指出他的不臣之心多年前便已萌发,举了几句诗为证。说他曾写过“竟将云梦吞如芥,未信君山刬不平”的诗句,这里的“君山”就是暗示朝廷。又有“我思竟何属,四海一刘蓉;他日予能访,千山捉卧龙”的五言诗,刘蓉既然是诸葛亮,他曾国藩无疑是当今的刘先主了。
曾国藩气得火冒三丈,恨恨地想:这一定是有人在与我作对,借机诬陷,非得把这些人查出来不可。转而又想:如何查呢?不是自己号召别人举劾的吗?举劾别人可以,举劾你自己就不行吗?倘若此事闹大了,传到朝廷上去,皇上派人来调查,这些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举劾函一旦公之于世,岂不反而坏了大事!曾国藩赶紧从竹箱里取出前两天那些告他和九弟、满弟的举劾函来,点起火一把烧了,思量此事只能不露声色地悄悄平息,方是上策。过几天,恰好宁国府告急,曾国藩便以军情紧急,无暇阅览为借口,吩咐勇丁将举劾匦撤了。
这里,包县令见大难躲过,心里好不畅快,又暗地送给施七爹一匹缎子,嘱咐他千万千万不能泄漏出去。
宁国府的告急书是鲍超派人送来的。就在陈玉成出兵援安庆的时候,罗大纲、周国虞怀着对叛徒韦俊的不共戴天之仇,带领一万精兵奇袭池州府,一举收复,打乱了曾国藩的军事部署。李秀成率领十万人挺进赣北,与正在浮梁、景德镇一带的左宗棠楚军激战。李世贤则带领七万人马将宁国府城团团包围。鲍超霆字营有一万人,但驻在城里的只有三千,其他七千分扎在城外百十里地方。鲍超一面飞调城外兵马来救援,又要随身书吏给曾国藩写一封求援书。
书吏受命,关起门来拟稿。鲍超忙布置城内兵勇加强防守。过一会儿,鲍超匆匆赶回衙门,高喊:“求援书发了吗?”
书吏毕恭毕敬地回答:“回禀鲍提督,求援书尚未写好。”
鲍超一听火了,骂道:“十万长毛围在城外,大火已烧到眉毛屁股上,你做啥子去了?这么久还没写好!”
书吏忙说:“鲍提督息怒,这就写好,就写好!”
说完,坐在文案边托腮构思。鲍超看得不耐烦,走上前去怒斥:“你这个书呆子,什么时候了,还调文墨?老子写给你看。”
鲍超夺过书吏手中的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方框框,然后心急火燎地在方框外画了几十个小圆圈,看看还不甚满意,便又在方框里写了个东倒西歪的“鲍”字,这才放下笔,高喊:“来人啦,把求援书给曾大人送去!”
那书吏在一旁直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鲍超的求援书送到祁门,引起督府幕僚的哄堂大笑。曾国藩也笑了起来,笑后称赞说:“鲍春霆人聪明,这幅画生动简明,胜过文字多了!”急命朱品隆带三千人前去宁国救援。朱品隆刚走,徽州知府又来告急。曾国藩一时不知调何人去为好。正在为难之时,一人走了进来,说:“徽州是我的属地,你怎么不派我去救援呢?”
曾国藩一见乐了,心里说:“惭愧,我怎么竟忘了他!”
李元度丢失徽州府
原来,自请援救徽州府的是平江勇统领李元度。李元度咸丰四年起跟随曾国藩南征北战,功劳不小。尤其是咸丰五六年间,曾国藩在江西处于困境时,李元度的平江勇简直成了他的擎天之柱。但曾国藩竟然不保李元度一职,对此,李元度心中不满。曾国藩回籍守丧后,杭州知府王有龄利用李元度的不满,和他拉上了关系。罗遵殿死后,王有龄升任浙抚,保李元度为温处道道员。直到看见朝廷发来的咨文,曾国藩才知道这事,对李元度很不以为然。他把李元度召到祁门,明确告诉他,王有龄此举,目的在分化湘勇;而李元度投靠王的门下,也有背叛湘勇之嫌。李元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见曾国藩已实授江督,也没有必要改换门庭,遂答应不去浙江。于是曾国藩奏请改授李元度为安徽徽宁池太广道道员。上谕批下来后,李元度便把平江勇带到祁门,作为祁门老营的拱卫之师。
这时,曾国藩对李元度说:“你去最是名正言顺。徽州乃皖南大城,又是祁门的屏障,长毛打徽州,是想冲破这道门,窜进祁门来,守住徽州意义重大。张副宪防守徽州几年,虽说没有打什么胜仗,但也没有丢失,你千万不要把它丢了。”
“你放心,长毛撼山易,撼平江勇难。有平江勇在,徽州城决不会缺一个角。”
曾国藩见他说得如此轻巧,反倒不放心他去了,但眼下实在再调不出其他人,只得正色对他说:“此次围徽州的是长毛的精锐部队,你不可小觑。按理你带勇多年,我不用多叮嘱,但徽州府关系太大了,我不得不和你约法五章。你做得到就去,做不到可不去,我再另外择人。”
李元度心里大不悦,说:“哪五章?你说吧!”
“第一戒浮。你身边有不少书读得好,但并无打仗经验的文人,对其中那些好说大话者,决不可重用。第二戒自负。到徽州后,切莫自视过高,师心自用。第三戒滥。银钱的使用,立功人员的保举,都要有所节制。第四戒反复。为统领者切忌朝令夕改。第五戒私。用人当为官择人,不可为人择官。”
曾国藩的这五章,章章都是针对李元度的弱点而言的,李元度却一句也听不进。曾国藩刚说完,他便拍着胸膛说:“你也不必多说了,我立个军令状吧,徽州府倘若丢失,你唯我是问!”
“好,一言为定!”曾国藩伸出手,对着李元度的手碰了一下。
“涤生兄,前几天我送给你的《国朝名臣言行录》,你看过没有?”刚走出门,李元度又回过来问。
“哦,看过了。正要璧还,一下子又忘记了。”曾国藩从一个较小的竹箱里取出一大叠稿纸来,把它递给了李元度,“你的这部稿,广采博集我朝名臣嘉言懿行,厚世俗,正人心,异日刊印出来,必是一部极好教材。我先向你预订两百部,发给两江州县以上官员人手一册,如何?”
得到曾国藩如此青睐,李元度刚才的不快消散了许多。他高兴地说:“涤生兄,你是文章老手,指点指点,让我修改得更好些。”
“要说指点,有一条倒不知肯听么?”曾国藩笑道。
“请说!”
“你的书,局面太窄了。那些山林隐逸,前代遗民,以及姓名不登乎仕版,而节义可愧彼王侯者,被你‘名臣’一词排斥在外了。我想你不如改个名,叫作《国朝先正事略》。如此,刚才所提的那些人,便都可以进来了。你看如何?”
“最好,最好!”李元度抚掌大笑,“就按你说的办。”
“好!那我再多订一百部。”曾国藩大笑起来。
徽州府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又是皖南五府州的经济中心,历来以牌坊众多、石雕精美闻名于世,城内匠人制的纸、笔、墨、砚,最受读书人看重,尤其是徽墨,与湖笔、端砚、宣纸并称,号为文房四宝中的佳品。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张芾在徽州驻防六年,上个月奉召回京,后回陕西泾阳原籍补持服,留下一万四千兵在徽州。按理说人员不少了,但这些兵已有五个月未领到饷银,军心浮动,不但不能打仗,反而成了徽州城的祸根。知府谭慕白不能统御,闻李世贤的兵已到宁国,慌忙向曾国藩告急。李元度的平江勇开进徽州城的第二天,罗大纲、周国虞率领四万人马就到了城门外。谋士们提醒李元度,缺饷五个月的绿营不可信任,城门不能让他们守。李元度认为很对,立即将东南西北四个城门的绿营守兵全部调走,换上他的平江勇。被换下的绿营士兵,都作为苦力去扛弹药、担砖石、运粮草。本已怀着满腔怨怒的绿营官兵,这下如同火上加油,纷纷骂开了:
“平江勇凭什么赶走我们?我操他祖宗!”
“都是为朝廷卖命打长毛,他妈的湘勇个个发横财,我们五个月没领到一文钱,这个世道还有公理吗?”
“反了吧,老子不为朝廷卖命了!”
有一个愣头小子带头,居然跟着一百来号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银库,谭知府吓得躲在卧室里瑟瑟发抖。李元度大怒,调集八百平江勇将闹事的绿营士兵抓起,不分情节轻重,一律杀头,暂时将变乱弹压了下去。徽州城里的这场骚乱,早已被太平军的细作报告给城外的罗大纲和周国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