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动
十岁以前。
铁一师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被抛弃。
明明,他就是有一个人人都羡慕的温馨家庭,豪华住宅,有当国师的爹爹,有美丽温婉的娘亲。
可是,却要像无父无母的流浪弃儿一样,整天游走于市井江湖中。
而后,稍微长大一点,听两个姐姐说,他和妹妹麻衣似乎不该是那个时辰出世的。
“什么是不该?”他畏缩在墙角落,抽咽着鼻子问,“出世就是出世了啊,我和妹妹又没错。”他多想这样说啊。
可是,当很多人都异口同声地告诉你:这不是该的。
三岁时,不该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喜爱,而烧了他的朝服。
四岁时,不该讨娘的欢喜制作糕点,烧了厨房。
五岁时,不该听小狗子的怂恿,烧了城楼。
六岁时,不该回来看妹妹,烧了卧室。
七岁时,不该赞同大姐姐的观点,烧了青楼。
八岁时,不该被想逃婚的小姐姐利用,烧了丞相府。
九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劣迹斑斑,举不胜数。而终于,十七岁,他似乎又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
他再次,把他爹爹,不对,现在改口叫老头子了,把他的朝服再次给烧了。
“可恶,铁一师,你又回来了,对不对?”
“滚出来,快点给我滚出来。”
“夫人,不要想着再怎么包庇他了,我知道,他就在国师府中,他身上的火引的味道,我闻得清清楚楚。”
火引。
没错,就是他惨遭被遗弃的祸因。
他,一旦情绪失控,达到无法控制的时候,就会引发熊熊大火,把心中所想的物体给烧着了。
而那天,他成功偷渡回家,正吃着娘给他煮的庆祝他满十七周岁的大餐,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他知道老头子很快就会下朝回来的,而他也把吞食的速度,调整到了最高级别。然而——
警报拉响。
“夫人,国师回来了,快把小少爷藏起来。”管家喊。
“夫人,轿子已经到门口了。”家丁急。
“夫人,正穿过长廊,往这边拐了。”丫鬟红了眼。
“等一下,师儿,还有一碗桂圆鸡蛋汤。”他美美的娘手忙脚乱,心慌意乱地,“生日要吃过鸡蛋汤才作数的。”
“哦好。”他分明已经爬上窗櫎,抓住窗扇两边要往下跳了,但一听折回头,腾出手,露出期待的表情,正想接过。
岂料,旱天打雷,屋顶一掀。
“阿里旺旺,给我逮他出来。”汪汪,汪汪。
哐啷——
他的,桂圆鸡蛋汤,摔了。
他的生日甜品,他的桂圆鸡蛋汤,白花花洒了一地。于是乎,双目隐隐有火苗在窜动——
“老头子,记得呕恨你(呕心沥血地——恨你)。”拖长尾音,仰天长啸。
傍晚。
嚯嚯,随着一道莫名冲天的橘黄色霞光。
“着火啦,着火啦,快来人救火啊。”某堂堂国师大人的朝服,再次——
着火了,混有烧焦的味道。
他,是不祥的人,老头子说。
对于死。
他,并不是十分害怕。
然而,可怕的是——
(被人当作垃圾般地,无情地丢下或抛弃。嘴上纵然说着没关系。)
“蛇啊蛇,铁一师,蛇啊。”站在自己身边的,绝色姿容的女子。
她紧紧地掐住他的脖子,仪态尽失地尖叫,似乎那么一叫,心情会舒坦,而那一条条吐着血红血红信子,身上花纹似斑斑点点的金环蛇,也会被她叫得消失不见似的。
(可他知道,自己还是在意的。)
“是的,我知道,那是蛇。”
“可是,那是毒蛇啊。”而且还是毒蛇中的毒蛇。
(可这个少女,这个姿色倾城的少女,她明明就很怕,怕黑、怕狼、怕蛇、怕死……怕的东西一大堆。)
“没错,毒蛇而已。”他拍拍她的手,神色从容地说道。其实,已经被掐得脸色变得酱紫了。
铁一师怀疑,金穗到底是来自月氏国还是冒名顶替的,或者是来自沙漠某处不知名的地方,竟然像“蛇郎”吹奏的“蛇笛”一样,令一条条让人毛骨悚然的金环蛇袅袅起舞。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蛇的舞姿灵活柔美,引人入胜。
(却从半路折返回来了,情愿搂着他的脖子尖叫,也不愿意丢下他一个人逃走。)
尤其是,当它吐着让人寒毛直立的血红信子,用那一双双不怀好意地三角眼盯着你的时候,它会让你觉得,它才是这个夜晚,这个沙漠中最抢眼的主角。
(她说,我不会走的。铁一师,我要和你在一起。)
连金穗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在这个世界上,最接近魔鬼的人不是亲手杀了许多人的人,而是,用卑鄙的,最无耻的手段,让你会永生永世都唾弃他的人。
“美人,随本王子回去吧,这些小宠物都是这么希望的哦。”然最变态的人,也非金穗王子莫属。
他挥一挥手,无路用的狼群尽退,自相残杀的棋子,也早早收起。月色,悄悄地从乌云中露出一丝光华,照射在金穗极度扭曲、狰狞的脸上,伊竹萱确信——
“妖人金穗,你是个变态,超级大变态。”
魔鬼的绿眸一盯,鸡皮疙瘩直起。她搓搓搓,缩回铁一师身后。紧紧握住他的手,伸出脑袋,以不怕死的眼神挑衅道,“有种就放马过来。”
拳头握紧,铁一师低头,“小姐,你怕吗?”
“怕。”她好认真,回以一句,“怕不能和你一起死。”
是吗?以死的决心和我在一起啊。有什么东西暖洋洋地,从他一直孤寂着的心湖底流淌过。
(我怕啊,怕不能和你一起死——)她的脸上羞涩着从未见过的温柔。
“美人,你是逃不开的……”即使是使用了上天恩赐给你的,不知道是异能或是诅咒的东西。
(逃吗?他并不想逃啊,因为这个女子在这里。)
追随而来自太湖畔的风,从他耳边经过,喃喃自语地吹拂着,诉说着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得懂的情话。
燃烧吧,沙漠。
这种时刻——
“用,还是不用……”取决权,已经不在于他自己。
以保护之心的名义,彻底地燃烧吧。今夜,不单是火与毒蛇的纠缠,同时还是,一场破坏与守护的对决。
沙漠。
永远浩瀚无垠、无边无际,月色被乌云掩盖着,连半点星光都看不到的沙漠。
噗通、噗通。
粗布麻衣的少女伸出冰凉的手,捂住霎那间失去规律、节奏疯狂跳动的心口,幽蓝色的眸光闪烁着一丝平日里从未出现过的,异常红艳的火光。
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从手中青铜古镜上折射出的光芒来推测,“火引之昭示。”粗布麻衣的少女,如喃似吟地说了一句。
汪汪——汪汪——
“阿里,旺旺。”你们,也感觉到了吗?
气味越来越浓,就离它们不远。
少女抬头幽蓝色的双眸,面色清冷地望了望远处的天空,橘黄色的火光,冲天而起,似乎能将整个沙漠燃烧起来。
那是,火引啊。
火,燃烧着。蛇,像绳子一样地着了魔。
痴迷上火的热度,成百上千条金色的蛇,扭曲着,在沙漠上吐着血红色信子,将自己的身体置身于化身为火海的沙漠之中。
可是,尽管我的小宠物们,全部都化为灰烬。美人你——
“还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金穗妖魔化的脸,金红色的眼睛,诡异万分地宣告着。
笛声。
夹带着异常动静的笛声再现。
粗布麻衣的少女抬起一双冰冷漠然的蓝眸,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像预言与警告似的低喃了一句,“三哥哥——”
小心,这是危险的,金蛇狼曲。
由乌云拉开的序幕,悄然无息。
风,夹带着不一样的阴谋气息,沙,也被连带着躁动不安。风沙,于三人的四周之间翻飞着。
乌云笼罩的月夜下。
一只身影庞大的动物从背后一跃而起,扑向橘黄色火光笼罩下的人儿,闪过一丝不容错认的金色光芒,有物体利箭似的从额前一撮黑色绒毛中射出。
铁一师眸光一凝,随即抬起右手一扬,熊熊的火光即刻燃烧了黑色的皮毛。偷袭的动物,当即呜咽一下,摔落在沙地上,烧成一团。
风吹来。
一阵阵,散发出皮肉被烤焦的恶心腥味。
只是那只箭——
嗖然声响,伊竹萱转身,身形错愕,那是蛇吗?
不,像魔鬼多一点啊,五颗毒牙,血盆大口,倒三角形的额头,幽绿色的魔鬼眼睛,张牙舞爪地,对她不怀好意着。
那一刻,她一双美目呆愣,不知做出何表情才好。
“小心。”铁一师大吼一声,忘形失色。左手搂住她,身体略微一转,右手火速地随手一拍,啪——
金蛇打飞。
嘶嘶嘶,不甘心地吐着信子落于五米之外。
“铁一师!”她惊讶。
连拥有如此神速动作的铁一师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你……”没事吧?他低着头,温声询问。
啪啪啪。(掌声再次响起——)
“哟,美人,果然了不起啊。”金穗一脸佩服、赞赏着,下一刻却,“你没事吧?”不怀好意的阴森。
怀中的人拧眉,“你白痴啊——”对妖人金穗怒吼,“当然……”没事啊,顺着金穗猖狂嚣张的眸光望过去。
印,牙齿一样的小印。咬得深入,些微见血。于铁一师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臂上。
她错愕,望着铁一师瞬间变得发黑的嘴唇,“铁一师,你怎么了?”她慌张地以身体支撑扶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慌张着,伊竹萱梨花带泪。
“一、二、三……”好像嫌效果不够明显似的,金穗喃喃地嘴上数着数,一直数到三十五。
铁一师全身僵硬地,失去重量地,顺着扶不稳他的伊竹萱,两人双双躺直而倒。沙漠上,泥土是炽热又荒凉的。
“不错呢,比我估计的强了许多啊。”妖人金穗,露出因嗜血得意,而变得份外变态和扭曲的笑容。
不敢相信似的,紧紧地抱住身边的人不放,“铁一师,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说话啊,你快说话啊。
伊竹萱双目通红地,指着面前像魔鬼一样的妖人,高声大吼着,“可恶,妖人金穗,你是一个贱人。”
“有种你就冲着我来啊,光明正大地来呀,耍的什么低级贱招……”她疯了似的抓起泥沙甩过去。
“愤怒吧,徒劳无功地愤怒吧。”
金穗疯狂似的嘻笑着,“连带你下一刻的愤怒,一起写在你那张脸上吧。”这样子,还没算完结呢。
“美人啊。”他低喃着。
魔鬼一样的眼神,紧盯着躺倒在地上,因毒素发作,却又无能为力,渐渐失去知觉的铁一师不放。
“残忍的游戏,这才要真正开始。”
悠然笛声响起,风吹入竹林。
魔物再现。
曾经被玩弄过感情的恶魔们。
一双双绿幽幽的魔鬼之眼,一副副凶猛、嗜血的狰狞面孔,兴奋地咆哮着,扑过去,恶狼扑羊。
原本已经不能动弹的,铁一师僵硬的身体动了动,有股神奇力量支撑着似的,像卷毯子似的一翻,以身护住了身旁的女子。
把他纳入羽翼,覆盖在身体下,感觉到胸口上传来的那一股温热。是眼泪啊,他用手捂住她的眼。
只要她看不见,就不疼了呢。
“别……”哭。附在她耳边,他轻声低语。
她疯狂泪流。
“笨、笨蛋。”大声哭骂着,痛彻心扉额地锤打。
铁一师,是个超级大笨蛋啊。
抓啃、撕咬,吼叫、咆哮。
他闭上眼,痛苦地,气血苍白,“没关系,我不……”疼,喃喃自语,背部传来火辣辣的灼烧之意,像火烧燎原一样地凶猛,剧烈。
“只要……”你好好的。
气若游丝。
心生爱念了,不由自主了。
这是人类最直接的感情反应啊,连思考也未曾去尝试,就这样下意识了。
金穗双目仰望着天空,连他也要为这份愚蠢的感情流泪了。
可是——
“丑女,这一次,我的美人可再也救不了你了。”金穗勾起微笑,以魔鬼之姿。
潮湿的风,潮湿的气息。
有什么东西从青铜镜面划过,周围的空气变得潮湿,这种气息,悲伤的呐喊气息。是眼泪——
心,躁动。
“阿里。”
西面。少女以手直指。
汪汪——汪汪——
雷霆之姿,电光闪速。两只大型牧羊犬千里良驹一样,飞速奔跑着。甩开沙尘暴,越过仙人掌。
“丑女,如你所愿,与我的美人一起殉葬吧!”我会将你的尸首埋在东面,与美丽的铁氏之子,遥遥相望,却永不得在一起。
无论生死,地狱人间。
“都不得在一起。”
他疯狂入魔。
这是那个人该偿还给我——兄长的,抚摸着缠绕在手臂上的金蛇,他放肆地大笑。那个人——
“阿里。”
清冷冰凉,不带一丝感情的指令。
让人过耳,永世不能忘。
两只大型的牧羊犬,御风奔跑,从头上飞跃而过。曙光乍现,风拉开了闭幕已久的乌云之幕,掀开帘帐般地,揭露出月亮原有的光华。
汪汪——汪汪——
旺旺快速率先飞跃,于半空俯冲而下,一霎那间,旁人以为见着了一只擒蛇的苍鹰,亮光一闪,扑出利爪。
汪汪——汪汪——
阿里旺旺,疯狂咆哮,气势如雷。
嗷呜——呜——
狼群慌乱,四处散退。
于万千风华的月夜下,苍凉如水的月光中,不可思议般地——
“铁麻衣。”
金穗唤出少女的名字。
死死地,钉住了如世外之人一样出现的粗布麻衣少女。
她双足****,皓白如玉。
身子虚无缥缈地,侧斜着,坐在其中一只庞大的毛色略蓝的牧羊犬上。(麻衣偏爱蓝色啊。)
听见他人正确地唤出自己的名字,少女只微微侧偏了头,脸上并无太多表情。
出现了,终于出现了。
她现在,就近在咫尺,在他触手可摸的地方。
“铁麻衣,我终于等到你了。”在铁麻衣面前,金穗不再自称王子,“听到了自己哥哥的垂死呼唤,特地从中原赶过来的吗?”他这样恶毒地说着。
都说,铁氏双生儿,心有灵犀。
“现在看来,不但心有灵犀,而且还兄妹情深啊。”传闻,果然不假啊。
不过这样很好,太好了。
见着铁一师的时候,他就想着借由他会让自己这个梦想成真的,而如今,“铁麻衣,你来了,终于来了。”
虽然可惜了点,陪葬了一个让他几乎像兄长般疯狂着迷的美丽少年。
不过——
“你来了,来得好啊。”金穗哈哈哈地疯狂大笑。
“来得正是时候啊,你可知道,我有多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吗?”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金穗抬起头,因疯狂而邪恶的双眸,只见眸光中闪现着,比手臂上毒蛇还要恶毒千万的凶狠。
“上吧,我的小宠物。”
铁麻衣,这就是你从我手中,抢走我最深爱的兄长的代价。
五颗毒牙,血盆大口,倒三角形的额头,幽绿色的魔鬼眼睛,张牙舞爪地,不怀好意地呲牙裂齿吐着血红色的信子。
当那条金蛇炫耀着浑身金色的光芒,朝着她利箭般射来,少女不避不闪,直面迎对。只见她面无表情地,轻轻地将手中的青铜镜面翻转。
“要开始了吗?”
少女的唇线微抿,眸色幽蓝。
月色如华,镜面流光,借着月光回转。白色的光芒闪现,如闪电般刺眼。
只见金穗面目狰狞着,不可思议地望着眸色幽蓝的少女。(金蛇被镜子中的白光弹回去,咬了他一口。)
死死紧盯着脚边肚破肠流的金环蛇,那五颗毒牙狰狞着,诉说着未完成任务和冤死的委屈。(咬了金穗后,被他无情砍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
金穗手中砍杀了毒蛇的匕首,哐啷掉地。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用对付三哥哥的同样招数对付她,这样,行不通啊。少女面无表情,悠悠地踩着风,缓缓步行。
就是,就是。阿里、旺旺,有感应地齐齐点头。
汪汪——汪汪———
似乎在取笑傻瓜金穗似的,叫嚷着:以牙还牙。
许久,她的目光。
一直注视着一直伏在哥哥尸体上哭泣的少女。
“呜呜,铁一师,你醒醒啊,快醒醒。”她扑倒他身上,抽咽不断,“我说过了,我不怕死的,只怕不能和你一起死去啊。”
缓缓地,从阿里的背上落下,****着双足,行走在沙面上。铁麻衣神情凝重地,伸出手,探索着他的鼻息。
“没气了。”低喃着说了句。
身体,血肉模糊。脸色,青紫的,梅花一片白。衣裳,碎成一片片的,看不清原来的模样,款色。
还有气息,是冰凉的。
身体抖了抖,伊竹萱绝望地,终于从抽咽到放声痛哭,“呜呜呜,铁一师……你这个骗子。”泪,再次清洗了绝色的艳华。
那人说,她是循着哥哥的呼唤找而来的。
“错了。”铁麻衣喃喃地说,不是的,指引她的不是三哥哥,而是——眼前这位,梨花带泪,伤心欲绝的少女。
“呜呜呜,铁一师,我会恨你的,我死了也会恨你。”
浩瀚无际的沙漠之中,四顾茫然,在这种没有水气指引的干旱地带,是那些悲伤的眼泪告诉了她。
准确的方向。
三哥哥,麻衣来了。所以你,不会有事的。
“阿里。”
少女轻轻一声吩咐。
两只大型的牧羊犬,便心领神会地交换眼色,毛发微黄的旺旺负责咬起铁一师的后衣领,阿里像狮子一样趴着蹲下,驮着他快速地向东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