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去年“长江美联大讲坛”邀请我来做这次讲座时,当时我准备讲幸福的问题。今天我们不可能讲幸福的问题,要讲相反的主题,因为发生了这么巨大的灾难。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幸福,正是为了不放弃幸福,我们要更好地面对灾难,更加深思这场灾难。
我自己觉得这个时候谈别的都没法谈,但是围绕地震来反思灾难这个题目,是一个太沉重的话题。我接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真不知道怎么样来谈这个问题。前几天我在我的博客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因为我这个人是从来不看电视的,但在地震发生以后这几天我天天坐在电视机前面,天天看那些镜头,心里实在太难受了。
我在那篇文章里面就说,几天来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觉得此时此刻无论什么样的文字表达都是虚伪的。这么多人在这场灾难中死去了。有许多个家庭曾经和我的家庭一样在天伦之乐中过着平凡的日子,现在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许多孩子曾经和我的孩子一样,在无忧无虑中唱着黎明的歌曲,现在突然就沉没在永恒的黑夜中了。最让我心疼的是那些孩子,这次地震死了那么多孩子,我自己是经历过丧子之痛的,我了解父亲、母亲丧失了孩子那种绝望,那种痛不欲生。
后来我想到一个角度,我说其实这场地震大灾难中我也是一个幸存者,我、你、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幸存者。这场大地震发生在汶川而不是北京,这不过是碰巧罢了。我生活在北京,而没有生活在震区,这也不过是碰巧罢了。我完全是偶然地躲过了一劫,我就感觉这种大灾难大自然也好,上帝也好,它就是要毁灭一部分人,毁灭哪一些人?抓阄。而且不是让我们来抓阄,是上帝在那里抓阄,然后决定它,就把他们毁灭掉了,完全有可能抓到的是我们。所以在这场地震中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全是受害者。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我从这一点上可以原谅自己,否则我觉得我的生存都是一种奢侈的事情,有一种罪孽感,这么多人死了你还在那里过着平庸的生活。但是我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也不过是个幸存者罢了,因为这场地震完全可能落在我头上,也许我的家庭也没有了,我也死了,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什么办法。
但是既然现在没有死,活着,那还得好好地活下去。人就是这样的,其实真的说起来每一个人的幸存也是暂时的,死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我想,实际上人类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作为个人来说也是这样的。从人类来讲灾难是不断的,但是在灾难的过程中可能受了很大的损失,人毁灭了就没有办法了,人没有重建的问题,但是还有一些东西可以重建,这样一代一代地过来了。尽管有灾难,人类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幸福的追求,这样做是对的。因为灾难,不追求幸福了,被打倒了,那就没有希望了。
我想从两个方面来和大家交流,一个是生命的问题,一个是灾难的问题。这个角度就是从幸存者的角度,这个灾难随时可能落到我们头上,那我们怎么办?首先谈一谈对灾难的思考,人类从来是在灾难中生活的,应该说人类的历史就是灾难和重建的历史。这次地震损失太大了,我在我的博客里面讲了一句话,我说在大灾难大苦难面前我们用大尺度来衡量人生的得失。到现在你再用小尺度衡量这次大地震的损失根本就没有办法衡量了,那么多的生命损失,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大的尺度,什么样大的尺度呢?其实大的尺度就是哲学的尺度,就是历史的尺度。
你看一看人类历史上发生过多少灾难?你再想一想无论是人类幸福也罢,痛苦也罢,作为个人来说,遭到灾祸也罢,得到幸福也罢,所有这些经历其实都是暂时的,都是过眼云烟。这次温家宝总理在地震中的表现是非常动人,非常感人,非常真实的。我说他是一个大勇敢的人,非常善良,真正人性的光辉在他身上表现出来了。
我就联想到前不久他在新加坡有一个讲话,他说特别喜欢一本书,就是古罗马皇帝奥勒留的《沉思录》。这个让我感到很意外,我没有想到中国一个总理会喜欢古罗马一个哲学家的著作。这本书是我一个朋友翻译的,其实早在1988年就出版了,一直都没有什么市场,没有多少人看。自从温家宝总理给他做了广告以后,这本书始终在排行榜的前位,卖得非常好,我的朋友也小发了一笔。
在那本书中,作者老是在提醒自己,让自己记住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你不要太在乎。你想想以前的恺撒,亚历山大大帝那些建立辉煌功绩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些受苦受难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都是暂时的。所以你要和这些遭遇保持一个距离。他说一个人应该经常用人总有一死的眼光来看待事物,要超脱一点。比如说你为某件事情非常痛苦,你丧失了江山,你丧失了财产,你痛不欲生,这个时候你就想一想曾经为同样的事情痛苦的人他们都上哪里去了?你就会觉得不值得痛苦了。如果你很在乎名声,在乎人家如何看待你,很在乎你的名声和地位,你就想一想这些知道你的名字的人他们一百年以后在哪里?你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如果你和一个人争得你死我活,你就想一想一百年以后你在哪里,他在哪里,你就吵不下去了,你经常要用这种超脱的眼光,总有一死的眼光看世界。你会看到一切都是暂时的。
实际上,我觉得对于灾难这个问题其实也应该有这样一个大眼光,从一个永恒的宇宙去想一想,时间永远在流逝,宇宙是无边的。人类在这个宇宙中仅仅在一个很小的角落里面生存,而且从永恒的眼光来看生存的时间也不长,很短暂的。既然如此的话,所有的事情其实都不是太重要,需要有这样一个大尺度。当然,如果我们总是用这样一个大尺度看事物,那就会太消极了,但是遇到大灾难的时候我觉得需要有这种哲学的大尺度。
另外就是一个历史的大尺度,你看看这种灾难其实是经常发生的,灾难具有它的必然性。我查了一下资料,像这样大的地震人类历史上也发生过很多次,比如说公元1138年叙利亚的地震死了23万人;公元1115年,明朝嘉靖34年潼关发生地震,有姓名记载的死亡人数是83万多人,还有很多是没有记录下来的。这次地震到现在为止是世界历史上死亡最严重,数量最多的一次,当时震中地区7/10以上的人口都被地震毁灭了。1737年,印度的地震中死亡了30万人,现在有些科学家根据当地的资料分析,这有可能不是地震而是台风造成的。
1908年意大利地震死亡11万人;1923年日本东京、横滨地震死亡14万多人,1976年中国唐山地震死亡24万人;2004年印度洋9.3级地震,印度尼西亚死亡的人数是22.5万人,2005年巴基斯坦的地震死亡是5万多人。所以像这种大地震也是经常发生的。还有火山爆发。大家知道古罗马最繁荣的城市庞贝,火山爆发,一天之内就被淹没了,到18世纪的时候才把它挖掘出来,才发现当时有这么辉煌的文明,当时整个城市全部没了。
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灾害,比如说14世纪欧洲鼠疫死亡人数是7500万人,当时欧洲人口基本上死了一半。1812年法国发生冻害严寒死了40万人;1845到1846年爱尔兰的饥荒死了150万人;1931年中国黄河泛滥死亡人数是300多万人;今年缅甸的飓风现在统计死亡人数已经是7.7万多人,再加上失踪的5.5万多人,也是十几万人。
我看资料上说,实际上地震造成的伤亡是最严重的。1990年有一本书叫《减灾必读》,里面就讲到历史上的自然灾难一共毁灭52座城市,其中地震毁灭掉的是27座,占了一半多。而且地震灾害造成的城市毁灭这样一种趋势是越来越增长,公元前3世纪到公元19世纪,两千多年的时间里面27座城市里面毁掉13个城市,20世纪前80年里面毁掉14个城市。80年里面头50年毁掉5个城市,后30年毁掉9个城市。实际上地震是经常发生的,我看一位地震专家写的文章里面讲,全球每年会发生500万次地震,其中6级以上有200次左右,7级以上18次,8级以上是1-2次,但是绝大部分是发生在海洋,就是85%发生在海洋。只有15%是发生在大陆,而造成损害的主要是发生在大陆的地震。
发生在大陆的地震,中国是最多的,根据20世纪有记录的资料,中国大陆地震在20世纪占全球的33%,1/3。平均每年5级以上30次,6级以上是6次,7级以上1次,而且强度大,分布广,地震灾害也是全球之最。大陆地震发生的比例是中国占了1/3,而地震死亡人数占了1/2。
我看了这些资料以后就想,这里面有两个问题,一个就是根据我们现在的科学技术,地震灾难预测的能力很低,基本上是很难预测。而且地震完全是无法抵抗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面对这样的灾难,各种各样的自然灾难,对于这种灾难,尤其是中国地震发生率这么高,损害这么大的情况下,我们应该有充分的精神准备,不要抱任何侥幸。随时准备灾难发生,要有这样的精神准备,这是一个方面。
另外一个方面是为什么中国损害这么大?地震造成的损害这么大?当然和我们的经济落后有关系。但是你看这一次的地震,我觉得损害最大,最痛心的就是那些孩子们,重震区的学校——幼儿园、小学、中学,那些校舍一座一座地倒塌,孩子们整校被埋在废墟里面,孩子死得是最多的。这就提醒我们一个问题,当然普遍要注意房子的抗震结构。我今天看报纸上说,四川的震区现在要盖房子,决定震区的学校都要盖抗9级地震的房子,其实人们已经想到这个问题了。但是以前为什么学校有这么多的豆腐渣工程?你说祖国的花朵应该最受保护的,为什么他们住的房子是最不安全的?
这次地震里面老师们的表现是很令人感动的,我觉得正是在这些老师身上散发出最耀眼的人性光芒。多少老师是为了保护孩子牺牲的,老师保护孩子这个姿态应该定格下来,应该建很多这样的雕塑。救援人员经常在废墟里面看见这样的景象:一个老师,可能是一个男老师,也可能是一个女老师,很多是年轻的,也有年纪大的,都是一个俯身向下的姿势,背上顶着一个塌下来的房梁,下面小小的空间里有几个孩子,来保护这些孩子,而老师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这样的景象非常多,还有很多老师尽可能把孩子们抢救出来,让孩子们离开快要倒塌的房子,自己来不及逃脱就被压死了。而且里面有很多年轻的老师,留下了他的孩子可能才几个月或者一岁、两岁。成了孤儿,这样的事例非常多。
还有的老师自己活下来了,幸存了,但是为了救自己的学生他自己的孩子被地震埋没了,牺牲了。甚至我看到有的例子,地震的时候孩子们正在午休,那是一个女老师,当时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出来,但是再想回去的时候房子塌了,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救,在同一个校舍里面。这样的例子非常多,当时我们看到这些例子非常感动,但是我在想一个问题,你看这些倒塌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乡镇学校的房子,这些老师,这些乡镇学校的教师他们实际上是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他们经济待遇也是很差的,他们校舍又是那么糟糕。他们在平时受到的关爱可以说是最少的,但是在灾难面前他们的表现是最出色的。我们想一想,如果我们以前对他们多一点关爱,比如说他们的学校条件好一点,房子要结实一点,也不至于出现那么多牺牲,也不至于非要他们来牺牲自己保护学生,而且能够保护的也是有限的。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们不能光感动,对全国的乡镇学校的老师我们应该说一句,中国对不起你们。所以像这部分其实是可以避免的,不应该发生这么惨烈的结果。
在灾难面前反思的话,我想其实应该反思两大问题,刚才我讲的是一个社会问题,我现在先说一说人和自然的关系问题。人和自然的关系其实分两个方面,一个方面就是说人和自然到底谁为大,谁厉害?我们以前很厉害,我们觉得人最伟大,比自然要伟大得多,比自然要有本事得多,人定胜天,我们要征服自然,要让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我们有这种本事。实际上,有些灾难可能是大自然本身的力量、原始的力量造成的,有些灾难却是我们对自然过多的、过分的干预造成的。当然也包括我们现在工业发展、技术发展造成的生态破坏、环境污染,都隐藏着灾难。
比如说大家都知道三门峡,三门峡大家都知道是一个包袱,本来是一个水利工程,却有目共睹是一个水害工程,造成黄河泥沙的淤积,黄河断流。实际上,当时讨论三门峡工程的时候,我们水利专家黄万里先生是坚决反对的,但是因为反对,他被打成了右派。
我们原来都讲好像人是地球的主人,地球上的万事万物主要是来为人服务的,都是人所利用的对象,都是人类的资源。在这样一种观点之下,怎么样对人有利就怎么样对待自然。但是最后人发现要从长远来考虑,比如说像生态破坏、环境污染对自己是很不利的,所以开始改变一些看法,就是说人是地球的主人,但是要做一个好主人,不能做一个坏主人,不能做一个败家子。反思到这个程度够不够呢?现在有很多生态学家提出来,这是不够的,人不能以地球的主人自居。我看有一个生态学家提出这么一个观点,他说人实际上是地球上绿色植物的客人,是森林的客人,人是靠了森林才能够维持一个比较好的状态。我把他的话扩展一下,人就是整个地球的客人。
其实你想一想,地球存在这么多年,中间只有一小段时间是有生命存在的,有生命存在的这个时间里面也就只有一小段是有人类存在的。你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确实是地球的客人,人是到地球上来做客的,以后要离开这个地球的。但是如果人好好地当客人的话,让做客的时间可以比较长一点,如果做一个没有教养的客人糟蹋地球,那地球这个主人随时可以把你赶走。也就是说,如果说人类毁灭的话,可能未必等到地球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很可能是人类自己毁了自己的生存环境,所以我们应该避免的是这个。
要避免这个就要摆正人和地球的关系,人和大自然的关系。德国有一个哲学家海德格尔,他的后半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人和自然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他反省的结果是,人类早期和自然的关系是一种共处的关系,是比较有人情味的关系。但是到了后期技术发达以后,人主要是用一种技术的方式来对待自然,对待地球上的万事万物。什么叫技术的方式呢?就是为我所用,把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看做是一种功能,是一种能够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功能,每一样事物不再有它自己的存在价值,没有它自己的本质,在人类的眼中它仅仅是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一种功能。
比如说大地,土地原来是养育我们的母亲,是我们的家园,在技术的眼光下就被看成是可以开采矿产的矿场,是可以开发的土地,现在就变成房地产开发的价值。
比如说畜禽,牛、羊这样一些东西,本来它们是独立的生命,是一种生物,而且是人类的伙伴,最早人其实是把它当成伙伴的,但是现在仅仅是成了食品厂的原料。
比如说河流,河流本来是文明的摇篮,各大文明都是从大河发源起来的,本来是自然的风景,现在仅仅成了水压的供应者,是用来发电的。
海德格尔说当我们在莱茵河上建立发电厂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是把莱茵河变成了这个发电厂的一个部件,它没有了自己的存在。人类太狂妄了,对自然界的一切事物仅仅看做是可以为自己所用的一种原材料。如果说有上帝造这个世界的话,一开始不应该是这样的,自然界的每一样事物实际上都有自己的地位,都有自己的价值。所以我们应该转换眼光,不能仅仅用技术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当然人类为了生存,技术的眼光是不能缺的,是需要的,但是不能成为惟一的眼光,而且最好不要成为主要的眼光。主要的应该是和自然万物能够亲近,能够共生这样一种关系。
自然是我们的源泉,是我们的根源,所以征服自然这种口号是很荒唐的,人怎么能征服自己的来源?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应该向我们眼中比较原始比较落后的民族,比如说藏族学习,他们对于大自然都有一种敬畏的态度,这种虔诚的、有宗教信仰的民族对于大自然是很敬畏的。
2002年的时候我曾经到云南,当时云南请了一些人去参加中甸县改名为香格里拉县的仪式。我们分成三队到云南,当时我和两个老登山队员在一起,我们去德庆,路途上要经过梅里雪山。这座雪山始终没有人能够登到顶上去,所以在人们眼中是一个处女峰。有一年,中国和日本的登山队员联合起来大概有13个人一起登这个雪山,后来就没有消息了。那天我们途中经过雪山,经过一段路有一个观景台可以看到那个雪山,在那里我们停车了,停车以后准备再出发的时候,突然两个老队员不见了。我就去找的时候,发现在一个小树林背后有个墓碑,那个小小的墓碑是为13个中日登山队员建的,一个队员把烟拿出来点燃了13支祭拜这些队员。我当时是非常感动的,同时也想这样一个问题,像这样的雪山在老百姓的眼中,在藏民眼中是神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们觉得是神居住的地方。我们可以想一想,他们的想法真是迷信吗?
人不管是认识大自然也好,接触大自然也好,其实都是有限的,自然有它不可触犯的秘密,各种各样的宗教都把它叫做神,我们应该尊重。不管从什么角度我觉得人对于自然,对于生我们、养我们但可能也要毁掉我们的自然,作为我们的来源和归宿的自然,应该有一种敬畏之心。
这是反思的一个方面,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对于自然到底是一种征服的态度还是一种敬畏的态度,人和自然谁为大?人类不管创造多么伟大的文明,始终是在自然的掌控之中,是在自然的如来佛手掌之中,逃不出来的,自然永远比我们伟大,应该有这样一种敬畏的信念和信仰。不管你信不信宗教,是不是以宗教的形式表现出来,但是我们都应该有这样一种敬畏之心。
另外一个方面,我们可以想一想这样一个问题,这么多的灾难,造成这么多的伤亡,我们可以想一想自然也好,造化也好,我们说神也好,对于人类是不是特别宠爱,特别仁慈的?人在宇宙里面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在这个问题上实际上是有两种观点的,占主流的观点也认为人类是大自然里面最优秀的存在物,是造化最宠爱的。这在中西文化都是比较主流的观点,我们儒家也是这样看的。用荀子的话来说,人是最为天下贵也。水火是没有生命的物质,草木植物有物质、有生命,但是它没有知觉;禽兽有物质、有生命、有知觉,但是它没有道德,没有精神生活,没有灵魂;而人呢?有物质、有生命、有知觉也有道德,所以最为天下贵也。人就贵在有精神生活和道德的,这是荀子的看法。这种看法基本上是儒家一个共同的看法,后来董仲舒也这样说,人之超然于万物之上而最为天下贵也。宋朝邵雍也说人是万物之灵。
西方的看法实际上也是这样的,从古希腊认为人是最高的存在物,因为人是一种理性动物。基督教也是这样看的,基督教《圣经》里面,上帝在第六天把人造出来,上帝造什么东西都比较随便,按照《圣经》的说法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人。上帝有没有形象?我们在《圣经》里面找不到上帝的形象,没有一个上帝的外貌,所谓按照自己的形象就是说上帝是有精神的,所以把人造得是有灵魂的,有精神生活的,有信仰的,这是人特别的地方。这个看法和中国儒家看法是很相似的,这基本上是一个比较主流的观点。
这个看法当然有道理。另外一种看法认为人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也不过是自然界一个普通的存在而已。这次赈灾里面我看人们经常引用老子的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说把万物包括人在内都当做祭祀用的稻草狗,用完就扔掉,是很无情的,没有什么温情可说。大自然天地对于人来说也是这种态度,实际上天地对所有万物是一视同仁的,没有任何存在物是高贵的。这种看法也有道理。
两种看法我觉得都有道理,综合起来说,一方面据我们现在所知,在整个宇宙间像人这样的有理性的,有精神生活的存在物除了地球上的人以外,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类似的存在物。宇宙其他的地方里面连生命的迹象我们都还没有真正地发现,人们有很多猜测,比如说猜测地球上的一些文明可能是外星人留下的遗迹,可能外星有这样或更高级的人类,更高的存在,但是这仅仅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从这一点上来说,确实可以说上帝也好,造化也好,大自然也好,对人是格外地宠爱一点,把人造得最有水平。但是另一方面,大自然确实对人并不仁慈,你从整个宇宙的过程来说人类的存在是短暂的插曲而已。从18世纪、19世纪开始,自然科学就开始预言人类是必然会灭亡的,因为地球有形成的就有毁灭,任何形成的事物都是有上升也有下降的过程。所以像恩格斯、像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都谈到过地球有上升的过程,也有下降的过程。相应的,人类其实也有一个上升的过程和下降的过程,这个是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面谈到过,其实你想到这一点的话,觉得挺没劲的,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人类的话,那么人类的存在到底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其实有时候我想起来也觉得挺虚无的。
但是怎么办?如果这就是事实,我们怎么样面对?其实这个跟个人一样,从个人来说,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也很短暂吗?最后不也是要走吗?可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天不是要好好地活一天吗?所有的意义、价值都是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显示出来的。我想人类也是一样的,只要存在一天就要好好地活。
接下来要谈到一个问题,我们承认地球上、自然界这种灾难的必然性,从总体上来说实际上是不可抗拒的,我们也许可以减轻它造成的灾害,但是第一你不可能让灾难不发生;第二灾难发生以后你只能减轻它的祸害,但是不可能不让它造成祸害。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自然的灾难?
从一些哲人、宗教的看法,我归纳了大概有这样几种态度:
第一种态度就是理智地对待。既然灾难是事实,既然躲避不了就受着,那有什么办法?我看儒家就有这样一个观点,所谓的尽人事,听天命。灾难属于天命,你没有办法,你只有服从。在这个前提下,你可以尽人事,在灾难问题上当然人也不是完全无所作为的,你也可以像我们现在尽量发展科学技术,尽量提高预测的能力,尽量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尽量减少损失,这都是可以做到的,就是尽人事。荀子也特别强调这一点,他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我离开北大以后分到一个小山沟里面,当时日子过得非常的单调而又痛苦,那个时候我经常用荀子的这句话来勉励自己,他说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就是作为君子来说,一个有教养的人,应该在自己能够支配的事情上好好地做,你要敬业。自己支配不了的,是老天决定的,你就不要去多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做到最好这就足够了。
对于灾难也是这样,这种观点实际上也是很多西方的哲学家所主张的。尤其是像古罗马时期,当时有好几位很著名的哲学家都强调这一点,对于你不能支配的、大自然决定的事情就应该顺从,顺从自然。自然所规定的一定要发生的事情你就平静地接受,哲学家塞涅卡说过一句话,他说对于命运只能顺从。他说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如果你愿意的话命运领着你走,但是如果你不愿意还是要走,那时候就拖着你走,那你更难受。
在他们看来,面对灾难你能够仍然有一种平静的心,这是很大的成就。他们说,实际上灾难发生不发生这是你支配不了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你是能支配的,就是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灾难。如果你面对灾难仍然能够保持一种宁静的心情,那么这种宁静的心情是任何外界的力量都夺不走的,什么样的灾难都夺不走这样的心情,这是你能做到的。
打比方说,一个人躲过了所有的灾难,最后还有一个灾难落到你的头上你无法逃脱的,那就是死亡,人人都要死亡。他说对于死亡也应该这样,能够抱一种很平和的心,他说只有让不愿意的人走,才会痛苦,如果愿意的话就没有多少痛苦了。对于死亡就应该这样,他说智者是愿意的,因为知道这个事情是无法避免的。死亡是最自然的事情,就好像一个人到旅馆里面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要上路了,你不能老住在那里,人生就是一个旅馆,暂时让你歇一下脚,最终还是要上路的。就好像一个演员演完了以后就要谢幕,不能老在台上;就好像树上的果实,成熟以后还是要掉下来的,这些自然的事情就必须用一种特别平和的心态去接受它。
一个人面对灾难的时候,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死亡都想明白了,都能接受,那什么样的灾难都奈何不了他,最后大不了就是一死。大自然的灾难是经常发生的,我们不要存侥幸之心,应该有充分的精神准备,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其实一个人如果经常去思考一下死亡的问题,对于灾难的承受力会大得多。死亡的问题应该是一个经常要思考的问题,其实哲学也好,宗教也好,都把想明白死亡问题看成是一个最重要的事情。
哲学是什么?哲学就是预习死亡,就是把死亡排练一遍,面对死亡有一种好的心态,哲学学到家了,就看这一点,你能想明白这个问题就不恐惧死亡了。我们大部分人对这个问题都不愿意去想,一般是回避。一个原因是恐惧,想这个问题太不吉利了,太让人害怕了。这个恐惧逃避还在心里,阴影还在心里。还有一种是觉得无可奈何。想有什么用?想到最后不还是要死吗?如果想过可以不死还行,但是最后还是得死就不愿意去想,觉得很无奈。
还有一种想法觉得现在想还早,到时候再想。到时候你不想自然就解决了,反正到时候也得死,这不是一回事吗?其实才不是一回事,这次地震就是一个提醒,这个问题是什么时候想都不早。死亡是一个不速之客,它任何时候都可能登门拜访,当然这种大的灾难不会总是发生,但是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小灾难总是会有的,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灾难就在你身上发生了,包括绝症。
我有一个朋友是哈尔滨的一个医生,有一天我突然听说他得了肺癌,他才40多岁,怎么发现的?他自己体格很好,有一天他带了一个朋友到他们医院,那个朋友怀疑自己得了癌症,要照片,结果照了以后没事。那个朋友自己就站在X光机前面说,我让你看一看健康的肺是什么样子,结果这一照就完蛋了,已经是肺癌晚期了,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完全没有预兆,很多灾难是没有预兆的。
我看过一本《西藏生死书》,里面就谈到这个问题。他说你想这个问题,你思考死亡问题还早,但是西藏有一句谚语叫做明天和来世哪一个先到来,谁也不知道。所以他说你真正思考这个问题,什么时候思考这个问题都不算太早,而且你说到时候就自然解决了,不可能,这是平日修炼的结果。你只有做到平时能够放下,不把那些外在的东西,那些名利看得很重,甚至不要把家庭、子女、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你要能够放得下,你只有平时放得下死到临头的时候才能够放得下,才能够用安详的心态面对死亡。
我有一个朋友是协和医科大学的干部,他每个星期都要带三四个人去看医生,而且都是绝症。当然其中大部分人最后都是没救了,他说他们都是怎么死的?都是吓死了,知道自己得了癌症都崩溃了。确实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平时对这个问题不思考,没有精神准备的话,一旦面临的时候首先是抵制,不相信,然后不得不相信了就恐惧、委屈,为什么偏偏是我?最后就是精神崩溃。精神崩溃基本上就没救了,什么药都治不好。
我想通过这种灾难我们平时应该都想一想人生黑暗的一面,阴暗的一面,这一面事实上是存在的,尤其是死亡,对谁都一样,谁都逃脱不了。我相信一个人如果说对自己的死亡能够看得开的话,他面对灾难也会有一种比较好的心态。
第二种态度我称它为伦理的态度,就是道德的态度。肯定苦难、灾难的精神价值。人遭受灾难,灾难它是有精神价值的,这种精神价值一方面可以让人对人生有更高的觉悟。我刚才说的古罗马一个哲学家就说过,一个人一辈子总是走运,从来没有经历过苦难,这样的人实际上就丧失了对生活的另一半认识,他没有认识到生活的另一半面目,这样的人是比较浅薄的。所以它有一种认识的价值。另外一方面,灾难对于人的道德有一个提升的价值,灾难是美德的机会,是一个人品德的机会。真正重要的不是你承受了什么,而是你以什么样的态度去承受,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承受?在这里面就分出了人道德上的差别。像这样的观点其实也是很多思想家、哲学家所持有的,包括文学家,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他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情,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承受的苦难。这个意思就是说,你承受苦难需要一种人格上的伟大。
我觉得在这方面讲得特别好的有一个叫做弗兰克的奥地利心理学家。弗兰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因为他是犹太人,被关进了奥斯威新集中营,我们都知道进入奥斯威新基本上是死路一条,事实上他的妻子、孩子、父母都在那个集中营死去了。他说他观察到如果一个人在那个时候看不到苦难有任何意义的话,这样的人很容易垮掉,基本上就没有活路了。在奥斯威新承受的这种不人道的折磨,看到很多同伴被送到煤气室里面毒死,这种苦难是没有什么解救办法的,人生有些苦难比如说失恋了,破产了,丢官了,这些关系都不大,你的命还在,你还有希望。但是最重大的苦难是没有希望的,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面对这样的苦难,人生还有没有意义?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弗兰克说,当时就感觉到在绝境中的苦难仍然是有意义的,以尊严的方式来承受苦难,承受最后的苦难、无法逃脱、不能解脱的苦难,本身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内心成就。同样是承受苦难,用有尊严的方式和没有尊严的方式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时他觉得他也是会死的,但是要死得有尊严。当人以一种有尊严的方式死去的时候,这本身是有意义的。这证明了什么呢?证明了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拥有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在灾难面前、地震面前,人好像是没有自由的,但是人的精神自由其实仍然是有的,就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承受这种灾难。
其实佛教也是这样看的,佛教也认为对于人生的觉悟来说苦难是一种开端,是一种推动。佛教说苦、集、灭、道四谛。苦是第一个真理,有了苦难才能思考它的原因,集就是苦难的原因,然后要消灭这个苦难,解脱苦难的办法就是道。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苦难是觉悟的开端。
第三种我把它称为审美的态度。在庄子看来,人类在自然界,在宇宙中的地位是很渺小的,他曾经说过人在宇宙里面就好像是一草一木在大山里面,非常渺小,大自然要摧毁你是很容易的。但是人可以靠一种精神的自由、精神境界来超越渺小,超越苦难。他讲齐生死,逍遥游,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样一种境界,小我是很渺小的,小我是会遭受灾难的,但是如果进了那种境界,你把小我化入到宇宙的大我中去了,你站在大我的立场上来看人生苦难,就都不在话下了,因为你已经提升到那样高的一种境界了。
在西方,尼采也有这样一种说法,人应该超越自己的个体生命,把小我化为大我,站在宇宙的立场上来看待自己。在叔本华看来,人生是比较可悲的,人活着其实也是很暂时的,而且人生有这么多的苦难。他对人生持一种比较悲观的态度,人总是想生活长久一点,生命总是想不断地延续下去,但是就好像吹肥皂泡一样,越吹越大,最后总是要破灭的,人的欲望得到满足的时候就感觉到无聊,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非常痛苦,而最终都是要毁灭。尼采就不甘心这样,他要为人生创造意义,所以他就提出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日神精神是说,人生就好像梦一样,做梦总有梦醒的一天。但是在做梦的时候就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老想着这是一场梦就算了,梦有它的价值,你要好好地做,得到梦的快乐。但是总有梦醒的一天,人生其实是很空虚的,这就是酒神精神要解决的问题。人生是一个悲剧,站在宇宙的角度来看,宇宙大自然对个体生命确实一点都不怜悯,不仁慈,它不断创造个体生命然后又不断毁灭,对于个体生命本身来说是一种痛苦,但是大自然在那里创造又毁灭,就好像艺术家在创造和毁灭自己的作品一样,在玩着游戏。你就应该站在大自然的立场上看待这件事情,那个时候你就不会感到痛苦了,你会领悟到宇宙大艺术家创造的快感甚至毁灭的快感。
尼采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从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发展来的悲剧精神,人应该从悲剧精神来看待苦难,悲剧和悲观是两码事情,悲剧看到人生没有意义,但是把这一点承受起来,人生所谓的意义其实都是我们赋予的,你说从大自然的眼光来说,人类也好,个体的生存也好,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个过程,一个片断而已,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按照尼采的悲剧精神,我们承认这一点,人类没有意义,个体的生命没有意义,但是当我们面对这一点,我们敢于把人生的无意义承受下来,这本身证明了我们的伟大。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追求到最后就把这个没有意义承受下来,不去追求虚幻的安慰,敢于面对这一点,这本身就是很有意义的,这种生存是很悲壮的,这是尼采讲的悲剧精神,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他想象最后有一天人类面对毁灭的时候,我们是一片哭喊声还是高傲地面对?这实际上都是一种审美的境界。
第四种态度是宗教的态度。我觉得从宗教来说,佛教和基督教有很大差别,我认为佛教主要是一种哲学,是无神论。佛教更多的是从理智的、伦理的角度来看待人生的苦难,它是要我们觉悟。为什么苦难、灾难、死亡会令人痛苦呢?因为你是有欲望的,你如果从这种欲望中解脱出来你就不会痛苦了,所以让你看清楚人生的真相。
基督教不一样,基督教基本上是让你相信,譬如说这种灾难把人的肉体毁灭掉了,或者说人总有一死,人的肉体是会死亡的,但是他让你相信人的生命来源是神圣的,是上帝给你的,所以灵魂是不死的,所以我们不用害怕死亡。其实不管你信不信基督教,如果我们相信,我们保留这种可能性,人的灵魂是不死的,这样我们确实可以更加平静地面对死亡。
其实真正有宗教信仰的人,一些欧洲信基督教的人,他们面对死亡是相当平静的,我们中国人有一个问题,我们基本上不相信灵魂,我说的灵魂就是比肉体可以生活更加长久的,在某种意义上不朽的灵魂我们是不相信的,我们把肉体看得很重。前不久钱钟书的夫人杨绛出了一本书叫做《走到人生边上》。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是我太太,所以这个稿子没有正式出版的时候我就看了,而且当时为了推广这本书让我写了一段广告语,我的广告语写了以后杨绛给了我两个字的评价“知我”,觉得我很理解她。我觉得杨绛不简单,96岁的高龄写这本书开始思考人生的大问题,尤其是死亡问题,灵魂问题。她在里面讲,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上的边上,已经到了尽头。这个时候我回过头去看看我的生命到底有什么价值,我又朝前面看看,看看前面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她说我带着这个问题问了很多朋友,很多比我年轻的朋友,其实比我年轻的也不年轻了,都70多岁了,他们都是先进知识分子,都是科学界、学术界、艺术界、文学界的人士,我就问他们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他们几乎是一致地告诉我,人死了以后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人死了就是没有了,她说我就纳闷,他们怎么知道的?她说人死了以后还有灵魂,还有鬼魂,倒是有的人说自己看到过,她的亲戚里面也有一些人这样说。人死了什么也没有了,这个东西没有办法证明,所以她说这里面就有一个问题,我们中国人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不相信,我们就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她说真善美不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不就是自己心里明白吗?我觉得我们确实有这样一个问题,多年来我们实行唯物论的教育,其实唯物论的教育对哲学来说是一个简单化。她最后的意思就是灵魂的问题太复杂了,我也想不明白,但是她抱这样一个态度,就是人死了以后灵魂还有没有?她说我不知道,她抱着存疑的态度,我没办法证明,也没办法否定,我存疑。
我觉得有这样一种态度是非常好的,如果你是基督徒肯定相信人死了以后灵魂确实还存在,这个确实可以让大家很平静地面对死亡,如果你不是你也不要断然否定,保留这种可能性,说不定真的存在呢?很多有濒死体验又被救活的人,都说过同样的现象,很多这样的人,他们都感觉到了自己的灵魂从自己的肉体出来了,而且灵魂可以看到自己已经死去的肉体和周围的人,然后慢慢地进入一个隧道,你就看到自己很多死去的亲人朋友,最后看到很强烈的光,他们很多感觉是相同的。不能说这样就证明灵魂是不死的,但是起码给我们这种思考,有这种可能性。
假定灵魂是不死的,这样可以让人生的格调更高。你就可以知道无论如何肉体是要死的,比较起来灵魂就有更长远的可能性,在人的生存中灵魂是比肉体更高的东西,你一生的精力,你的努力都要更多地放在灵魂上面,而不是放在肉体上面,去让这个肉体享受,这是很次要的,更主要的是用苏格拉底的话来说是照顾好自己的灵魂。
第二个问题是对生命的反思。我觉得这一次大赈灾,提供了一个契机让我们好好想一想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你看到一场灾难来了,生命随时可能结束,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那时候我们真应该想一想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最珍贵的是什么?想一想我们以前奔波的事情到底有没有价值?
在大地震之前,社会风气普遍很浮躁,人们最看重金钱、成功、人际关系这些东西,很少把时间留给自己做更重要的事情。我觉得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人生的幸福,幸福主要在什么地方?就是两种享受,一种是享受生命,另一种是精神享受,但是我们很少用时间去享受生命。德国有一个作家叫伯尔,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写过一篇很短的小说,里面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发达国家的旅游者到一个不发达的地区,一个海边,一个渔村,他看见一个青年渔夫在海边一条小渔船上晒着太阳打瞌睡,他就给他照相,结果把那个渔夫吵醒了,他就开始和渔夫聊天。他对渔夫说,你不应该在这里躺着晒太阳,渔夫就问,我应该干什么?他说你应该出海打鱼。渔夫问然后呢?然后就可以把鱼卖掉赚到钱。然后呢?然后就可以买更大的渔船。然后呢?然后就可以打更多的鱼买更大的渔船,直到买最先进的船。然后呢?那个旅游者说,然后你就可以躺在这里晒太阳了。渔夫说,用不着,我现在就可以。
这个小说讲了一个很深刻的道理,就是说本来打鱼赚钱这些东西都是一个手段,本来的目的是想让自己得到生命的享受,晒太阳,但是时间长了以后赚钱本身成了目的了,本来的目的享受生命就忘记了,一辈子就在那里赚钱,然后消费,不一定就是享受生命。生命本身的享受是很简单的,那些永恒古老的享受,那是生命骨子里的东西,那是生命最根本的东西。但是他们不是把精力放在这里,而是赚钱,然后怎么样消费,买很多东西,走很多地方,总是生活忙忙碌碌,真正的享受没有了,这就很可惜。
生命真正的享受是什么?我想最重要的一个是健康,一个是安全,另外就是闲暇,还有特别重要的就是爱情、亲情,这个东西是人生古老而又永恒的享受。
这一次地震中,有很多父母为了保护孩子自己死亡。有两个故事特别让我感动,一个就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在废墟的一个小角落里面,她身边有一个三四个月的小女孩,还在吃她的奶,还在哺乳,她自己已经死了。我看到报道说孩子的小脸是红扑扑的,和妈妈身体上的灰尘形成强烈的对比。还有一个妈妈也是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三四个月大的孩子,包孩子的小被子里面有一个手机,手机上留下一条短信,说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不要忘记妈妈爱你。
我们不要在生离死别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平时也是一样的。美国现代舞的创始人邓肯,讲刚有小孩的欢喜,她说上帝啊,我的全部艺术算什么,艺术本来是非常伟大的,但是她觉得在新生命面前真的不算什么。全球首富比尔·盖茨有一张照片是抱着当时两岁的女儿照的,下面有一个题词,他说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最幸福。我相信他讲的是事实,尽管他500亿美元的家产也是让他感到自豪的,但是相比之下这种大自然、生命本身的快感是更加强烈的。
大人物是这样,普通人也是这样。有一次我在北京坐出租车,出租车司机从我上车开始到下车一直在跟我说他的小孩,他有一个月大的儿子,在我临下车之前他跟我说,他说你知道吗?以前我最讨厌的就是听人家说他的孩子,婆婆妈妈的有什么意思,今天我有自己的孩子,我忍不住要说。这个东西真的是当了父母才知道,没有当父母是不知道的。我说这是生命根子里面的东西,生命本身的需要,我们应该更加看重这些东西,如果我们为了金钱,为了成功而牺牲这些东西,我觉得是特别可悲的。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方面,想一想生命最需要的是什么,应该去满足这些东西。
很多人问我,你现在用简单的话概括一下,你认为幸福是什么?我说我对幸福的看法真的是很朴实,很简单,就两条,第一条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做得让自己满意,并且能靠这个养活自己,这个我觉得就很幸福了。所谓的事业,什么是事业?就是做你喜欢做的事,你有兴趣的事情,你感到有意义的事情,你在做的过程中得到一种满足,这就是事业。
第二条就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并且让他们也感到快乐。这种亲情、友情、爱情是最可贵的。这是我关于生命的反思,我想讲的第一点。从生命的角度来说,我说生命是最重要的价值,是人生最基本的价值,是人生所有价值的一个前提、基础、根本。
我曾经讲过四句话,第一句话就是热爱生命是幸福之本。要热爱生命,要珍惜生命,真正热爱生命的话就要享受生命,而且享受生命就要满足生命真正的需要,要倾听生命真正的声音,真正的需要。很多东西其实并不是生命真正需要的,比如物质欲望的东西是社会刺激出来的,是人比人比出来的,人家有我也要有,并不是生命本身带来的。我不反对你去追求社会上刺激出来的东西,你可以去追求,但是本末要分清楚,如果为了这个荒废生命本身的需要,那就是本末倒置,这就是最大的可惜。
第二句话就是同情生命是道德之本。一个人要爱自己的生命,但是要将心比心,你是爱自己生命的,别人也是爱他自己生命的,这种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知道别人也爱他的生命,这种感情就叫做同情心。中外哲学家很多人都提出这一点,同情心是道德的开端,道德的基础。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恻隐之心就是同情心,它是道德的开端,仁爱的开端。亚当·斯密也说过,同情心是社会一切道德的基础,在同情心的基础上产生两种最基本的道德,一种是正义,什么叫正义?就是不要去损害别人,如果看到有损害别人的行为要去制止,从法律的角度就是要去制裁这种行为,惩罚这种损人的行为,这就是正义。这个东西是在同情心的基础上产生的,如果自己受到损害的话不难受吗?所以将心比心不要损害别人,看到有损害别人的行为要制止。另外一种基本的道德就是仁慈,如果说正义是不要损人,仁慈就是还要帮助人,别人有困难,别人遭到损害,你要去帮助别人,这就是仁慈,也是在同情心的基础上产生的。
同情心是最基本的道德,从这一点上来说,有同情心的人就是善良的人,所以我认为善良是最基本的道德品质。我们讲道德首先应该讲善良,一个人不善良就不要跟我讲道德,你是虚伪的。说实话,在这次大地震之前我对我们社会的道德状况是很灰心的,从同情心来看我觉得我们这个社会同情心好像非常薄弱了,人和人之间不是生命和生命互相对等,往往是利益的较量,利益的斗争。善良成为一种稀缺的品质,见死不救,各种损害生命的事件层出不穷,对生命的冷漠甚至冷酷成为一种很普遍的现象,所以当时我是很寒心的。在这一次大地震巨大的悲痛和感动之中,我们国人的同情心被极大地激发出来了,善良这种最美好的品质,这种最平庸的环境里面被压在下面的美好品质让我们看到了它们还在,我觉得确实很欣慰。
但是我们应该想一个问题,有的人也在问这个问题,地震过了以后这个东西能不能保持下去?我们的政府也表现得特别出色,跟以往有极大的区别。这次表现出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对生命的关爱,人道主义的东西,特别突出。我们要问以后能不能持续下去?我觉得要持续下去不能靠感动,感动是会过去的,时间一长会淡忘的。那么要靠什么?要靠一个法治社会,真正建立一个法治社会。
第三句话是,尊重生命是法治之本。热爱生命是幸福之本,同情生命是道德之本,尊重生命是法治之本,敬畏生命是信仰之本。为什么说尊重生命是法治之本呢?一个法治社会的出发点是什么?它的出发点就是尊重每一个个体生命。我们的社会为什么以前同情心很弱?其实中国人是强调同情心的,强调恻隐之心的,强调仁爱的,但是为什么同情心很弱?这和我们社会两千年以来人治统治有关系的,皇帝的专制统治,这种人治的秩序实际上一直延续到不久以前,在改革开放之前还是人治社会。
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实际上我们的秩序也在转型,从人治向法治转型,但是这个法治社会还没有真正建立起来,你真正要尊重每一个个体生命,保障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权利就是法治社会的出发点。人和人之间要尊重每一个个体生命,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有权利争取自己的利益,争取自己的权利,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有权利,你从人性上来说每一个个人其实都是利己的,都是要追求自己的利益。你说什么叫同情心?同情心就是一个人爱自己,然后推己及人,也知道别人也是爱自己的,这叫同情心。这里面有一个前提就是每一个人是爱自己的,然后才能推己及人,所以一个合理的社会应该去鼓励每个人爱自己,要鼓励每个人去利己,去追求自己的利益。每个人都是利己的,你可以利己,但是别人也要利己,你要利己的时候不能损害别人,不能不让别人利己,这就是推己及人。所以利己应该是鼓励的,是允许的,而损人是不允许的,是要惩罚的。
所谓的法治社会,简单地说就是要保护利己,惩罚损人。这样一个社会它是很有活力,同时又是很有秩序的,只有在这样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下,人和人之间的同情、互助才能真正的保存下来,能够持久。真正要持久还是有待于建立一个法治社会,法治社会有各种规则。简单地说就是两类规则,一个是有一个受到法律保护的私人领域,这个领域每个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旁人包括政府都不能强制他,这里面最重要的规则就是保护私有财产,另外就是公平竞争。
另外一个规则就是公共领域,公共领域最重要的规则是税收和合理使用。一个社会要保护个人利益的话需要有一个国家,要维持国家,维持公共领域需要有钱,所以每个人根据经济条件规定纳税多少,但是政府要合理地使用这个税收,真正用到公共利益上去。在这一点上,我们以前是有问题的,这一次教训非常大,那么多的学校校舍倒塌,学生死了这么多,这种情况应该是可以避免的。
我们国家财政支出大块是政府的消费,养政府的钱太多了。根据2005年的统计,公车消费是3000亿人民币,公费吃喝2000亿人民币,公费旅游1000亿人民币,加起来6000亿人民币,占当年财政支出的20%。和这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们国家在教育、医疗等最重要的公益领域投入是世界上最少的,不但比所有发达国家少,而且比大部分发展中国家,比不发达国家还少,这个就太不应该了。
这一点实际上是违背法治原则的,法治原则最主要一条就是要税收合理使用,真正要吸取教训,社会方面有很多教训可以总结。
第四条生命的反思,就是敬畏生命是信仰之本。不管是不是基督徒,不管相信不相信灵魂不死,我们都应该对生命存在一个敬畏之心,我们应该相信生命的来源是神圣的,生命的归宿也是神圣的。从这个角度来讲,我真的希望灵魂是不死的,这次地震死难的这么多孩子,这么多大人,我希望他们的灵魂是不死的,我希望他们的灵魂在天国得到幸福和安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