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泪没用晚膳,便急急告辞赶路回到鱼跃谷。先入督主府去寻仇问。府内后堂,大院天井,正好观看月色,清辉满地,明月在天,阿泪透过淡黄纱窗朝内看时,只见一室布置井然,窗明几净,屋里点着梅隐香,所以连窗外都能闻见梅香。案几上堆着书籍,大檀木笔架上挂着毛笔,也有一支笔,墨色已枯,却躺在碧玉笔山上。可见主人已出去一段时间了。墙上字画不多,多绘墨荷,还有一幅什么人的肖像,阿泪看不清楚,也无心多想。
不见仇问,他正准备回自家去,却见谢方仕与李晖、萧甦三人到来。
惜泪上前打个招呼,方仕道:“师父忧心门中经费,昨日已去寻主公商议了。这香最雅,是师父吩咐焦师弟一早点的,终日不断,说对他身子有益。兆师弟有什么事寻师父,找我也是一样。”
阿泪见方仕美若潘安,眼中却自带傲慢之气,一袭天青轻袍,无风自动,那头发梳得地道,正如当时阿泪在腾龙宫见到的贵族一般,一丝不苟的。方仕秀目中精光一闪,薄唇一动:“到底何事?”
阿泪剑眉一挑,那灵动的眸子也依他的样子往上一瞟,挺腰昂然道:“长涛去玲珑楼,我也要相陪。”
“受邀去的是后进新秀,你级别忒高,不妥。”
“我可以易容化名前往。小白现回了独月楼,我去寻她,一日便回。”
谢方仕脸上神色不动,冷冷道:“可。明日你回来,便去找萧大侠领柬子,后日一早同长涛一道前去。玲珑楼所在都在柬子上写着。这第地方头一回用,之前谁晓得?…可还有事?”
阿泪气势一下弱下去,见李晖、萧甦,端然立着,象征性的拱手为礼,各自叫了一声兆师兄,此外并不多寒暄半句,也觉得没趣,拱手去了。
此时萧甦容貌全变,换作了:
丹凤之目,眸光绵绵如春水,悬胆之鼻,纤细英挺足堪夸,深长人中,不知可是福寿相,樱色双唇,偷生一如隔世花。生作眉目如画,前尘皆成虚话,玄色衣袂白玉簪,剑在手中拿,金阶旧梦葬黄沙。
漫说阿泪认不得,恐怕湛翠太后也认不得他了。
阿泪走了几步,觉得有些慢待方仕,当初方仕散谣言的事,若如今还记着,未免小气。便又闪回来,对方仕道:“谢过师兄。”
方仕道:“我前事也有不对。劣兄也是听了传闻,妄加猜测。因一心要赢你,便唆使几个师弟散了出去。坏你名声,确实源头在我。可我出身低微,偶得师父看中。若不在门中得一个响当当的位置,实在不敢在江湖中立足。也怕负了我的一生。师弟宽宏大量,原谅为兄。”
“谢师兄好说。天色不早,小弟告辞了。”
惜泪这厢趁月色连夜赴凤都独月楼去寻景星,讨教易装之法,暂且不提。
只说就在这晚,二更初起,竟有个不速之客去至逝水仙府。
要知此人是谁,为何前来,且听后文再叙。
且说这夜月色静和,兆黯为了调制云泽的解药,自云泽入府这半月来,他便一直关了自己所开医馆、药堂,悉心看护阿泽,云泽表面不言,心里感激至极。这夜二鼓刚起,那小皇叔亲手煎了一碗浓浓的汤药,去送给陆云泽服用,云泽喝了,只淡淡道:“夜雨初歇,你可打伞来了?”
兆黯笑道:“这几步路,跑着就来了!喝完了快歇着,明日里咱俩同去玲珑楼,听说江湖上年轻俊杰全去了,怎能少了你我。”
话还没完,二人均是武林中人,早已觉察房外有异,两下换了眼色。仅凭步履及运气的声息,已知对方功力不俗。
陆云泽朗声笑道:“真没料到你这滥好人竟也有仇人。”
兆黯冷了脸,眸子一垂,看向眼前那只红釉空瓷碗,肃然道:“摸着良心说,我只亏欠过一个女人。那算不算亏欠我也说不好,可她绝对不是我的仇人,而是我这辈子爱的人。况她也绝对不会来杀我。除她之外,我和别人再没半点仇怨,要有只是恩情。”
“哈。”阿泽冷笑一声,细眉一挑,眸中精光一敛,顺手掀了桌案,英气顿起,“还是我的仇人多,说不定是来找我的。你把你的扇子好好收好,待我跟那个人把帐算完!”
“你不必动手,站一旁看着就好。我来看看是哪路神仙,胆敢闯我府邸,找我的麻烦!”
两人以前以后闯出房门,却见那个不速之客,虽然穿了夜行衣,却根本没蒙着脸。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不识得此人。
兆黯扬起头,看着这个仪表平庸之徒,口气里带着三分不屑:“这位好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请教尊姓大名是?”
“哈哈哈哈。”那人看也不看他。脸孔向天就是一阵长笑:“兆黯!你要是八岁时跟你哥瑕玉爷一起死了,现在还能换块碑。可是如今上头留不得你了,你却连块功德碑都不会有。”
小皇叔轻飘飘黑眸向上,口气冷的不行:“我乃当今皇上的堂叔。一生见过英才无数。从不认得尊驾何人。更加不认识你的主人。你不蒙脸,是觉的我们都将是死人,即便认得你也没关系吧?可惜了,无论是不认识,我都不稀罕你这号人!”
云泽已不耐烦,口中“啧”了一声,转眸扫了皇叔一眼,轻声嗔怪道:“高手过招,切忌说这么多话,乱了自己气息!”
正说之间那人连续挽了好几个剑花,眼见得银色的剑尖已经快要触到皇叔的鼻尖。云泽出剑,挑开了那剑尖,顺势削向了那人的手。那个人抽剑回守,似乎根本没把兆黯的武功放在眼里,他回手反来攻云泽。他出剑势头凌厉,速度不弱于云泽当初。下盘很稳,步法同样找不到任何的弱点。但是他实在太低估兆黯了。兆黯的轻功本是玄门秘传,迅如风雷,飘若浮云。功法名曰:迅风卷红。须臾已绕到了刺客身后,只是没对他下死手。刺客黑色系带落下,一瞬状态狼狈。兆黯道:“阿泽,你要帮我就快点打完。这等货色只是个三流的。速战速决,早早收拾了歇觉。明儿还要起早,我一早替你请一脉,最是准的。”
那人一听这话,早就没有底气了。却勉强哼了一声:“匹夫休要嘴硬,早晚要你好看!”
云泽脸上波澜不惊,冷眼瞧着那人,声如冷泉:“贼子,速速说出主使是谁,为何来此?我放你一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叫他也是皇族?他是必死的,——”
“正手已失,作为剑客,这伤足以让你记得了。留你一命,免造杀孽。你应该庆幸,小爷已是改性子了。”
手起剑落。红英零落。那黑衣剑客一脸难以置信,右脚边滚落着他的断手,断口处血流如注。但云泽的身上没有沾到一滴,仍是如云朵一般薄薄的淡蓝色,极是清雅的衣袍。那黑衣客嚎啕痛哭道:“奇耻大辱。我自入江湖30载,交手高手无数,一向不屑于记下对手的姓名。却不想落到如此下场。我右手已失,平生所练剑法,自此废去!今日拾得残命离去,上头也不肯宽放了我。若招了出来,不仁不义。江湖上唾沫星子也将我淹死!不若在此逝水仙府,自求一死,以免授人以柄!”
云泽闻言,变了面色,脱口道:“不可!”,可那人早已自刺倒地了。
云泽怔了一怔,“此人死在这里,必定污了你的清名。你这半世的医师白做了。”话刚出口,却见兆黯转身欲走,“小皇叔你往哪里去?就一点不在意?江湖上消息可是传的很快。说什么的都有。”
兆黯回头粲然一笑,那双好看的眸子里真真像有星星一样。“其实我知道,惦记杀我的人一向不少,我也懒得问。且由他去,我又不曾亏心。也是我好心,现在去宋记寿材铺,替他定一具好寿材。”
“可上面名字怎么写?”
“便替他课上‘盖世剑豪无名子’好了。”
“唉!”
“他的身后之事,我自吩咐惠伯去办,倒是你,我总说你不宜再动手,可你方才却是为我…也罢,我欠下你这个大人情,今后少不得要更加用心护你周全了。”
兆黯说这话时极为认真,一手捏住了云泽的腕子,如此慈和的样子,除了阿泽逝去的娘亲,在这世上再无第二人——哪怕是他最敬仰拜服的师父仇问,也从没露出过这样关切溺爱的神色。陆云泽多年江湖杀伐所铸成的那副冷硬心肠,竟在此刻,再次不自觉的柔软起来——细究起来,之前他也过这般感觉,那回是在凝霜渡外的那片林子,而对方是那个一心练剑杀他报仇的女子。
彼时与此时,自然有所不同,但相同的是,他的心都软了,一瞬忘了浴血仗剑,只剩良驯温柔。
云泽望望兆黯的眸子——亮如星辰,清如静水,小皇叔定悠悠地唤他道:“回去,待我为你续些内力,就会好的。”
兆黯神色淡然,扬声唤道:“惠伯!”
老惠二话不说,熟练地用一块不知哪弄来的厚质白纱巾,蒙住了那死去剑客的脸,老人又叫过几个脸生手下,将那人抬上了一块木板。兆黯忽然伸出一手,挡在阿泽眼前,道:“别看,走。”
阿泽连连苦笑,咳了几下道:“小皇叔以为我是什么好人,从没见过死人的?我不知亲手埋过多少人呢。”
兆黯秀气的手拍了拍阿泽,自有暖流从身后的穴道涌入体内,说不出的惬意,他的话也如温泉般注入云泽心里:“可这种事,看多了,心肠会冷。我不要…不要你这样——你不会一辈子在剑上生活。你的路,长着呢!”
陆云泽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掩住内心微妙的变化,但唇角却不禁微微勾起,轻轻“嗯”了一声。
他心里信了兆黯。
“小皇叔。”
“嗯。”
“田遇时之死、剑冢弟子之死、星柔之死,这三件事我都糊涂,可这三事都与我有关,我心中的疑惑,也和阿泪是一样的,可这三件事的真相,是永远也解不开的了!”
“阿泽。”兆黯口气温柔,缓缓问道:“凤沐卿之死,江湖上人人知晓。你和田遇时之间的事也被传得沸沸扬扬。本来没什,可现在什么猜测都有了。我知道,传闻也没几句可信的。可凤堂主既然是你杀的,凤的徒孙田遇时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应该亲见了啊。怎么会连你也说不清楚呢?”
云泽心门大开,坦然道:“我确实没想杀小田。可是小甜最后是不是死在我那一剑,我却真的不敢确定。我心里想弄明白这件事,但是也很怕。”
兆黯柔柔看了阿泽一眼,见他依旧面色如雪,双眼深陷,憔悴支离,小皇叔不觉有些自责,口吻中尽是怜惜之意:“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可以帮你,那个人一定是我。你可能也听说了,我的义父和姐夫都是玄门中人,而我手中,现有一件奇宝,可以解析这三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件宝贝便是黑无常范无救在被贬后送给我姐夫惜花郎的——三界乾坤镜。不过阿泽,世上只有我了解此物驱使的方法,能使用此物。要用此物需费大量的内力。可是,阿泽,实不相瞒,我此番去玲珑楼,并不是为了去玩。我想先去玲珑楼找结海楼主的爱徒紫蕙,看能不能借到她掌管的结海楼主家传之宝《福地仙草集》,从而精进我的医术。此书对我极为重要,但又是她楼中之宝,紫蕙一定不肯轻易借给我。可我又查到这回紫蕙想把此书,借机送给你家主公兆烨。虽说兆烨已经确定不会亲身参加此会,可是他一定会派人来。所以紫蕙一定会带着这书,到时候我说不定会动手抢。你不准动手,一旦闹起来,我的身份好做文章。可这么一来,一定还要用大量的功力。所以我只能等此事了了再替你开启此镜。一一解开你的心事。你说好么?”
云泽瞧瞧兆黯,心里有许多想法,一时都说不出来,只乖乖答应道:“我听皇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