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榴
书房内,赵震南专注地看着堆积如山的公文,身为朝廷的抚远大将军,他肩上的担子可着实不轻啊!
佟喜无精打采地磨着墨,心思却已经飞向自己的家!不知道姐姐们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为了她的不辞而别而将整个京城翻个底朝天?自己也太冒失了,单枪匹马地进了王府,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眼前这个男人是否真像他外表所流露的这么无害呢?
“怎么了?”察觉身边的书僮出了神,赵震南不由好奇地问。
“呵?”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问的佟喜心中一跳,研磨的墨石从他的手指间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掉在赵震南正在批阅的公文上。
“对不起。”佟喜情急地用袖子去擦,谁知好心办坏事,原本只污损了两三处的公文顿时面目全非,里面的内容更加无法看清了。
“坏了,这是边陲来的加急文书,我才看了一半呢!”赵震南的神色别提有多难看了,这个书僮可真够笨手笨脚的,第一天上工就给他出这么大的纰漏!
“我不是故意的。”佟喜一脸的委屈。
“你——”赵震南想要开口责备他几句,却在看见他无措的表情后作罢,事实上,这事也不能全然怪他,是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吓到了他,所以才会造成眼下这种后果。“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哦!”佟喜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原以为他会气得暴跳如雷,想不到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赵震南换过一本公文,认真地看了起来。佟喜不由自主地偷看着他的侧面,此刻的他剑眉微蹙,沉稳内敛,自有一派大将风度!与先前谈笑风生的他迥然不同,却更加吸引着他的视线,说实在的,他严肃的时候和师父倒是有几分神似呢!
“我脸上有花吗?”赵震南有点受不了地抬头,这个书僮实在好怪,用那么暧昧的眼光窥视着他!
“没有。”佟喜慌乱地移开视线,“我不是在看你,我是在看你身后的山水画。”
“是吗?那你看出这幅画的神韵了吗?”赵震南促狭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暗笑。
“这个——”佟喜尴尬地红了脸,习惯舞枪弄棒的他与琴棋书画天生无缘,“我是个粗人,哪敢谈什么风雅?”
“粗人?你?”赵震南实在无法苟同他对自己的说法,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粗人”,他的脸蛋太过精致,他的手太过细嫩,说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还差不多!“你说谎的技巧可不怎么高明呢?小喜儿。”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佟喜心底一惊,难道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君子不强人所难,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好勉强你。”赵震南微微一笑,反正他有的是耐心。
“看了半天的公文,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佟喜百般无聊地叹了口气,眼光不自觉地看了看窗外。
真是个孩子!赵震南知道他闷得发慌了,当下放下手上的公文,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走,我带你到园子里逛逛。”
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出了听雨轩,绕过一道九曲长廊,过了两进庭院,到了后园。只见眼前一片夺目的鲜红,一颗颗饱满的石榴从绿色的枝叶间悬挂下来,令人禁不住馋涎欲滴,在石榴树丛的中间,一泓清泉不知从何处逶迤而来,波光掩映下还可见几尾小鱼儿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这一定是陶老头笔下的世外桃源吧?”佟喜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陶老头?”赵震南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忍不住轻拍了下佟喜的头,“你呀,对先贤不尊不敬,肯定是个不爱读书的懒惰虫。”
“我……这个……”被赵震南一言点中自己的软处,佟喜有点不好意思。
“喜欢这里吗?”赵震南看着佟喜雀跃的表情,心里一阵得意。
“喜欢,当然喜欢了。”佟喜羡慕地在石榴树下转了两圈,“要是能把这里的风景移到沧浪居就好了。”
“沧浪居?那是什么地方?”赵震南好奇地问。
“是我和师父练功的地方。”师父离开沧浪居已经快一个月了,不知他回来了没有?佟喜的脸色突地黯淡下来,一定是自己不用心练功,师父才会不辞而别,他该不会是不要他这个徒弟了吧?
“你师父是谁呵?”赵震南嘴里虽然问得随意,可心里却忍不住想,有佟喜这样的捣蛋鬼做徒弟,不知道是他师父的幸还是不幸?
“我师父的名头可大了,说出来只怕吓着你。”佟喜一提起自己的师父便一副崇拜得不得了的表情。
“是吗?”赵震南不以为然地笑笑。
“当然了,不过师父不喜欢我借他的名头到处招摇,所以我还是不说为好。”佟喜摆了摆手,讳莫如深地说。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果她向赵震南说出自己的师父就是江湖上闻名遐尔的霹雳神箫丁无尘的话,那么她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怎么?你师父对你很严厉吗?”赵震南并没有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因为让他感兴趣的只是佟喜而已。
“师父很疼我的,倒是我老要惹他生气,都一个月了,他还没回沧浪居,一定是生我的气了,唉!”佟喜自责地叹息一声。
“好啦!别叹气了,来,咱们还是摘几颗石榴解解馋吧。”赵震南不喜欢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些石榴熟了吗?”佟喜兴奋地四处张望,不知道石榴的味道怎么样?“我还从来没吃过石榴呢!不知道好不好吃?”
“管他呢!摘几颗吃吃不就知道了。”赵震南伸手就摘了两颗石榴。
“好呵!”佟喜展露笑靥,当下伸手摘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石榴,刚想去摘第二颗,谁知突然间刮起了一阵风,也是无巧不成书,树上掉下一粒灰尘,正好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她的左眼。“哎哟!”佟喜轻呼,急忙用手去擦,不料灰尘没弄出来,眼泪水倒流了不少。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异样,赵震南不由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左眼红红的,显然是有什么脏东西掉眼睛里了。“别擦,小心把眼睛弄坏了。”
“快帮帮我,我的眼睛好疼。”佟喜双眼紧闭,痛得不敢睁眼看他。
“我看看。”赵震南将手中的石榴往地下一扔,就捧住佟喜的脸紧张地问,“是左眼还是右眼?”
佟喜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后蓦地红了脸,此刻两人间鼻息相闻,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赵震南充满阳刚味的气息。
赵震南没有发觉他突然改变的面色,只是小心地翻开他的左眼,果见他眼皮内侧有一颗细小的灰尘,当下不假思索地低头,伸舌轻轻一舔。
“你——”佟喜被他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他是出于一番好意,一时之间倒也不知是该怪他还是该感激他了。
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近距离地打量佟喜,赵震南心惊地发现,他的肌肤实在是细腻得出奇,他的睫毛细细长长的,犹如两把扇子,盖住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秀挺的鼻子下面是两片花瓣似的嘴唇,红艳欲滴,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还有那对珠圆玉润的耳垂,等等!怪了,他的耳垂上怎么会有耳洞呢?
“谢谢,我的眼睛已经没事了。”佟喜惊觉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了些,急忙逃离赵震南的怀抱。
他……是女人?佟喜过激的反应证实了赵震南心头的猜测,此刻他心中再无怀疑,怪不得他老是觉得他怪怪的,原来她是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
“你……干嘛用这种眼光看我?我有什么不对吗?”佟喜被他热切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
别急!千万别吓着她!赵震南不断地在内心告诫自己,这个可爱的小丫头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也许会成为他一直在寻寻觅觅的另一半也说不定。
“你的头发乱了。”赵震南避重就轻地移开胶着在她脸上的目光,这一刻装傻是最聪明的选择。
“是吗?”佟喜情急地摸摸自己的头,心里暗自祈祷,千万不要穿帮呵。
经过了这一个小插曲,佟喜失去了吃石榴的兴趣。
“打理这一片石榴园,你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吧?”虽然眼睛还有一丝不适,可是佟喜对这个石榴园还是打从心眼里喜欢的。
“这是我母亲生前最钟爱的地方。”赵震南俯身捡起一根干枯的树枝,凝重的语气里透着浓浓的怀念之情。
“你娘——我是说王妃娘娘她很喜欢石榴吗?”佟喜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绝美的画面,画面中一位雍容高贵的女子正在火红的石榴树丛中翩翩起舞!
“不,我母亲不喜欢石榴,她平生最讨厌石榴。”赵震南感慨地望着那片茂盛的石榴,“真正喜爱石榴的是我的父王,这里的石榴树都是我父王亲手栽种的。”
“人家说爱屋就乌,为什么你父王喜爱的东西你娘却不喜欢呢?”佟喜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是爱屋就乌,是爱屋及乌。”赵震南忍不住纠正她,“因为我父王爱上了一个叫石榴的青楼女子。”赵震南说话的语气好似一个旁观者,让人听不出他心中真实的情绪。
“原来你父王也是一个负心汉。”佟喜想起自己的二姐,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
“你说错了。”赵震南的表情无比严肃,“我父王这一生就只爱过一个女人,可惜他爱的不是我母亲。”
“开头乱来后面又抛弃人家,那也算不得好男儿。”佟喜最恨三心二意的男子。
“你是说始乱终弃吗?唉,怎么说呢?我父王是被逼无奈才娶了我母亲,这桩政治婚姻本身就是个错误。”赵震南不懂她为何一脸愤激之色,“尽管我父王不爱我母亲,但他对我母亲却呵护备至……”
“你认为一个心里装着另外女人的男人能让自己的妻子幸福吗?”佟喜不以为然地反诘,“我想那只会加深他妻子的痛苦,让她更加痛恨那个夺走她丈夫的女人。”
“你说得没错。”赵震南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本以为她粗枝大叶,想不到她也有这么敏感细腻的一面。“我母亲的确恨死了那个名叫石榴的女人,因为我父王至死都没有忘怀于她。”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佟喜对他的信任很是感动,内心莫名地起了波澜,俗话说家丑不能……怎么说的,对,不能外扬,自己和他可谓是萍水相逢,他实在没理由告诉自己这些尘封许久的家事的。
“因为你是我的——”赵震南本想说“你是我的红颜知己”,但立时察觉不妥,便改口说,“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佟喜愕然,他真是这么想的吗?怎么他一点感觉不到他的诚意呢?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赵震南狡黠地反问。
“一个书僮和一个王爷?”佟喜哑然失笑。
“有何不可?”赵震南的情绪好得不得了,梦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寻寻觅觅了这么多年,总算让他遇上了一个特别的女子,小丫头,这下你想跑也跑不掉了!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听雨轩外明月高挂,清冷的月光给竹林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轻纱,听雨轩内赵震南夸张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
“你真地让我和你睡一张床?”佟喜的眉头成了川字形,跟赵震南同睡一屋已令他无法忍受,更何况是同床共枕?
“你不睡我的床,难道想睡地板不成?”赵震南好整以暇地脱下外衣。
“这个主意不错。”佟喜经他一提,立时茅塞顿开,反正只有三个晚上,自己又是练武之身,打地铺睡觉应该不成问题,只要不和赵震南挤在一张床上,他就谢天谢地了。
赵震南知道她在忌讳什么,所以并没有勉强他,只是拿起一床被子扔给他。“既然你喜欢睡地上,那就随你吧。”
佟喜接过被子,半垫半盖,和衣而卧,被子里隐隐地透着一股属于男人特有的阳刚味道,想想这床被子夜夜伴他入眠,今夜却盖在了自己身上,再看看床上睡成大字形的俊美男人,佟喜的心底突然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赵震南故意长叹一声。“唔,好舒服的床呵!”
佟喜见他故意引诱自己,不觉好气又好笑,唉!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竟碰上这么个孩子气的大男人!此刻睡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让她忍不住怀念起家里那张温暖的楠木大床来。
月色轻柔地笼罩着静得出奇的听雨轩,而轩内的两个人却心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
赵震南睁着双眼,半点睡意也没有,静谧的房间内传来佟喜渐趋沉稳的呼吸声,看来她已经在去南柯乡的路上了。小心翼翼地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边,借着明亮的月光,看着她粉妆玉琢般的容颜,那样子如同一个天真无邪的婴儿,令赵震南莫名地心生怜惜。
正在赵震南心猿意马时,佟喜却咕哝着翻了个身,顿时大半个身子露在了被子外,赵震南怕她冻着,忙替他掖紧被子,夜晚的凉意让佟喜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赵震南不舍地伸手抱起他,将她安放在自己的床上,反正自己了无睡意,不如打坐练功吧。
也许是换了个地方睡觉的缘故,佟喜一直睡得不太安稳,朦朦胧胧地还做了一个令她万分伤心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沧浪居,见到了阔别多日的师父丁无尘。
“这些日子去哪里鬼混了?”师父一改往昔从容优雅的表情,变得咄咄逼人之极。
“我没有鬼混……”她心虚地想要辩解,却被师父无礼地出言打断。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行踪吗?”丁无尘冷笑,“居然和那个野男人睡在一起,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后果呵?”
“师父,我没有和他睡在一起,我——”她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不要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徒弟。”丁无尘恼怒地拂袖而去。
“师父!师父!”她惶急地呼唤,师父可是她在这世上最依赖的亲人呵!
……
次日,当佟喜睁开朦胧的睡眼,发现自己竟然睡在赵震南的床上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你醒了?”赵震南笑盈盈地看着他,睡醒后的她别有一种慵懒的味道。
“我……我怎么会睡在你的……床上?”佟喜心脉一阵狂跳,自己真是睡得太死了,居然被人抱到床上而不自知。
“昨晚天冷,我怕你冻坏了身子,所以将大床让给你睡了。”赵震南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呢?”佟喜小心地试探,他不会是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吧?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你说我能怎么样呢?”赵震南恶作剧地调侃。
“什么?”佟喜指着他的鼻子,失声尖叫,“你……你……呜啊!”
“你哭什么?”赵震南莫名其妙,他又没有对她怎么样!
“你……你敢说你没有碰……碰过我吗?”佟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我抱你上的床,当然碰了你的身子了。”赵震南故意让她曲解自己的意思。
“你……你……我跟你这个登徒子拼了。”佟喜跳下床,不由分说对着赵震南就是一拳。
赵震南早有防备,没等佟喜的拳头打过来,便迅雷不及掩耳地扣住了她的脉门。“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嘛!”
“你配称君子吗?”佟喜面红耳赤,如果此刻她手里有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砍向他!
“我一没偷,二没抢,当然是正人君子了。”赵震南猛然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诡谲地笑了。“难道你身上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吗?”说着虚张声势地要往她的身上摸。
“赵震南,你要敢再动我一下,我就死给你看。”佟喜疾言厉色。
“不要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嘛,你一个大男人我能把你怎么样,真是小题大做。”赵震南手下一松,佟喜便如同兔子似地跳了开去。
“你别装了,再装就没意思了。”佟喜气急败坏地说。
“装?我干嘛要装?你不领情也就算了,何必糟蹋我的一片好心呢?”赵震南装模作样地蹙紧双眉,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好心?”都睡在一张床上了,他能安什么好心?
“我把床让给你睡,自己打坐练功练了一夜,难道这还不算是一片好心吗?”赵震南理直气壮地质问佟喜。
“你……你是说你一晚都没睡?”佟喜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正色,不像是在说谎,不由略微宽心了些,或许真地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若我有半句谎话,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为了彻底消除她的疑虑,赵震南只好发誓赌咒。
“算了,我又不是不相信你,何必发这么毒的誓呢?”看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佟喜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人生难得一知己,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赵震南话中有话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