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面容精致,明明是素净的脸却透着雍容,雪发挽髻只饰了支长长的紫玉簪子,一身灰袍穿得清丽绝伦。原本明乐五官虽谈不上绝丽,但也算是顺眼的,此刻与衣泽站在一起,那真的让人感觉凤凰生麻雀,麒麟诞骡子,总之不管如何嫌弃这一点,明乐长相是随爹的,故扮成个男儿倒好生顺眼。
“死丫头!下次若再出言不逊,休怪我将你舌头拔下来!”莫看衣泽长得颇为文静,但说起话来那真是...啧啧,明乐不由想起衣泽之前被其他道友诬陷打牌走水,结果气得衣泽铁齿银牙以滔滔不绝之势将那道友说得满脸通红,俯首认错。
所以明乐下意识的转身面向谢晓尘,脸皮一拉一松,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姨娘,方才晚辈失礼了,望您老海涵!”
弯弯的狐狸眼泛起鄙视的光泽,接着谢晓尘拿扇子风情的朝门口进来的穆春雪传去一笑,“衣泽,这位是穆公子,把不准便是你未来女婿。”她挑衅似的往明乐那一瞧,这死丫头从小不知挨过衣泽多少鞭子,故对衣泽是又敬又怕,但凡衣泽在,这妮子是不敢随意造次的。
衣泽打量穆春雪前先朝明乐那望去,眼神中还有一丝疑惑。穆春雪走到她旁边,礼貌地勾起嘴角,低了低头,“见过前辈!”他这态度,既不嬉皮笑脸,也不作势高冷,让明乐微微咋舌,如此会变脸,莫不如介绍他去梨园求个戏角?
更让她惊愕且倍受打击的是衣泽抬手在穆春雪眼前摆了两下,低声疑道,“竟不是瞎子?”这话外之意让明乐的心和被寒冰湖冻过似的,并且穆春雪还朝她传来一道很是欣慰的目光。
“没你的事了,找个地凉快去吧。”衣泽斜眼冷视明乐,“我和穆公子说几句。”
被衣泽眼神扫得不由脖子缩了缩,明乐又看了看穆春雪倒是挺镇定自若,她给他投去暗示的目光,意为让他找个借口走就是了,因不知衣泽此举何意,万一知道他从前的江湖之事,又是否会直接撵他走?
思绪万千时,衣泽再次向她投来一记眼神,“还不赶紧走?”随即扬手,引得明乐赶紧走掉,她倒没那么怕被打,只是穆春雪在这若是闹出笑话那多没面子。
明乐前脚刚走谢晓尘就回自家胭脂铺去了,衣泽直接御风朝向县外的翠峦,穆春雪因为在寒冰湖里游了一遭,内里寒气未祛尽,故内力提起来有些吃劲,等他到了山顶,衣泽已盘腿坐在榆树旁悠闲的拿了些叶子耍把戏,在空中,叶子时而凝聚成直线,时而聚成小人跳舞,有趣得很,似乎根本未曾发现穆春雪的到来。
“晚辈认输。”穆春雪说道,眼睛看着衣泽手里的叶子,忽然凝出一张脸,轮廓好似明乐。
“当下没有输赢可言。”且不论穆春雪的伤,他学的是凡间轻功,而衣泽修的是御风之术,一个活了千余年的老前辈若是这样比输赢,传出去老脸都不保。
“前辈有何指教?”穆春雪问。
聚成人脸的叶子散去,衣泽站起来,看向穆春雪,淡淡的目光总夹杂着丝丝锐利。“前些阵子晓尘同我传音说店里来了位人物,我闲着也是闲着,便去查了几下。”
“前辈查到什么了?”穆春雪抓住一片散开的叶子,眼神沉沉。
“二十年前的事你可记得?”
“记不得了。”掐着那片叶子,穆春雪在脑海里把会议搜刮一遍,可是尽头皑皑一片,冰凉刺骨,“前辈可知?”
“我要是知道,恐怕就不会说这么多废话了。”衣泽指尖一弹,那片被掐在穆春雪手里的叶子马上化为虚空,“二十年前你出现在苍雪山已是如今模样。”
不老不死,加上坊间那些关于他的传说,足以说明二十年前他一定是在事故后落入苍雪山,可是衣泽没有在他身上察觉到封印的痕迹,亦看不出他的真身。二十年前六界历劫坠凡的数不尽数,加上穆春雪落入苍雪山之前的人生无迹可寻,故一切根本无从查起。“我衣泽就作孽生了明乐这么一个女儿,她是个凡人,会老会死,有些东西你给不起便莫要去碰。”
寒眸从山顶往下移至曲折黛青迭起中,穆春雪想了片刻,回道,“说不定我给的起。”
“可你没有说这话的资格。”他的未知犹如迷渊,乃是不可揣度之变故。衣泽该说的已说完,便不作只言片语的御风先行归去,她也是入过情途的,可终不过是她求道中的迷途,万物大和,太上忘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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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沧华《无字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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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去后院,才发现薄川和少嫌原皆在院里,一个在园里浇水,一个坐在垂椅上悠哉悠哉的嗑瓜子。明乐便去薄川那凑热闹,闲聊中得知衣泽是前一天来的,似是要去嘉州办点事,路过江陵时想起有些日子没见自家女儿了,又从谢晓尘那得知店里来了新人,便落个脚。
“看你一脸苦相,莫非衣泽大人来了你不乐意?”少嫌吐着瓜子壳说道,看他眼里的些微不怀好意,明乐心想这厮怕是想套她的话?“我自然是极为乐意的。”
说完她往过廊和院墙上一团扫视,确定衣泽不会出现,小声说道,“这不是来了穆春雪吗?”
“明白啦,丑女婿怕见岳母!”少嫌笑道。
“你才丑。”她家穆某人仪表堂堂岂容垢污?明乐啐道,“还不把你的瓜子壳扫了!”
过了会衣泽和穆春雪皆回店,明乐小心察看二人眼色,皆未发现什么异样,便也松了口气。衣泽留了句“膳时叫我。”便上楼去了,和她从前回店一般,明乐猜想她是去归纳结界里的藏物了。
穆某人坐在黄梨木桌旁喝茶,姿势潇洒,明乐瞧见衣泽已经进折廊便走近穆春雪,问,“我娘同你说什么了?”
“她说你长相不佳,性情古怪,叫我莫嫌弃。”寒眸一弯,穆春雪放下茶杯没皮没脸的说道,明乐自然不信他胡言,不过心想当是无恙的,她走上楼去找衣泽,想着自己前阵子收了荼鸣笔,现下恰有资本去炫耀。
走近厢房,她施展法术打开结界从那些藏物间寻望,“娘?你在吗?”叫了一声后没听见回音,随后明乐在结界最深处找到了衣泽,她一身灰袍便如黑暗催生出来的神女,散着白发,束发的簪子被握在手里摩挲,那簪子是明乐她爹生前亲手所作。
关于她爹,衣泽很少谈及,她也不敢问,多半还是从其他妖怪那听来的。她爹是位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而衣泽法力通天,所以很多妖怪都不明白好好的女道长就栽在这么个倒霉书生身上。后来郾相蝶突然英年早逝,衣泽三千青丝染雪,自此白头。
地府的人告诉她,此情触犯六界伦理,故郾相蝶的魂魄不入轮回。那他去哪了?衣泽找不到,天界惩雷打在她身上毫无知觉,后来晓尘找到她,为她疗伤时发现她已有身孕,奇的是天雷之下,这个孩子竟依旧无恙的在她肚皮里。
只当这是郾相蝶留给她最后的东西,衣泽这才好转,静思百年,终回道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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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沧华《无字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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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收了荼鸣笔?”衣泽慢慢摊开手,紫玉簪子便自己浮到空中,随后雪发自扬扭成发髻。
一听衣泽说到了点上,明乐激动半刻,随即控制住自己想肆笑一番的冲动,“嗯。”
“莫以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此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凝住了明乐腼腆的微笑,呵呵,果然是亲妈。衣泽缓缓走到结界里置物的空塌上坐着,气氛静了半晌,她凭空变出个小册子扔给明乐。
莫名其妙的接住后明乐翻开泛黄的书页,发现里面记载的似乎是术法相关,“这是什么?”
“既然金乌血火已燃,你便拿着这书好好练,以后和谁约架也能多些胜算。”
她娘亲是如何知晓自己金乌血火的事?不过这书似乎还有点用处,“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金乌血火的事?我前阵子差点没被烧死。”
“我盼着你运气好一点,这金乌血火便一辈子也不会燃起来。”衣泽道。明乐撇了撇嘴,心想算我运气背。衣泽又道,“不过金乌血火之福祸全依你个人,切记练习或施用时不可心燥意乱。”
“自然自然!”明乐点头应好,突然想到刚才进结界前放在怀里的水蓝色锦囊,递给衣泽,“玄止节时,我在一个叫常春的老头那买来这玩意,总觉有些蹊跷,娘亲你看看。”
衣泽朝那锦囊一挥广袖,随即合上美眸。明乐感觉手里的锦囊中似有气流乱窜,看来衣泽已在查看,唉,她娘亲怎么就把这些本事都教给她呢?片刻后锦囊里的气流突然停止蹿动,衣泽睁开眼,眼神微沉,“那个人,或许就是穆春雪。”
“我虽觉得那身形与声音十分相像,可二十年前他还是孩童,这是他父亲也说不定。”
“穆春雪不是凡人,不会生老病死。”
明乐停住了嘴,手上的册子落在地上,她又捡起来,想起穆春雪在玄止节受了她一掌,又想起在秀萝阵法里他的异样,可思忖几番,穆春雪其他方面与凡人无异,“不可能。”
“不管你信不信,尽早让他离开,这样的人只会是隐患。”
“不可能!”明乐又重复,语气变得强硬,“我不会让他走!”
“你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衣泽眸子泛着危险的光芒射向明乐,抖了抖肩,明乐缓和了下语气,“你说他不是凡人,那他是什么?”听她语气里显然藏着不信,不由微怒,“正是因为我都不知道,所以更要远离此人。”
“我不!”
“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日子久了你会忘记的,以后娘会为你找亲事。”
手里的小册子被重重捏紧,明乐心里绷着一根弦,“娘,你方才将金乌血火之事说得如此轻松,又可知我在它发作之际所受之苦?是穆春雪连夜背着我去了寒冰湖,我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走得那么快,他那么怕我死,当时我就想,不管这是怎样的一个人,若得长相守,此生便足矣。”
衣泽抬起那双如烟似水的眸子看着明乐,不知在沉思什么,过了会儿说道,“以后吃了苦头,别朝我哭诉。”
听这话,明乐知她是不会赶穆春雪走了,喜滋滋的走近衣泽旁边给她捶捶腿捏捏肩,“娘看他面相可好吧。”便是在要妖界里,长相能与穆春雪相论的也是屈指可数,明乐对此深感自豪。
斜眼看她那狗腿模样,衣泽忍住笑意。“你倒是拱了棵好白菜。”
明乐也不还口,只管供菩萨似的给衣泽捶腿,衣泽起身她也跟个小宫女一样去搀着。她跟着衣泽走了几步在一个玻璃罩前停住脚步,西瓜大的玻璃罩里面只飘着根半掌大小的黑色羽毛,轻缓飘动,在各大藏品中很不起眼。
这黑色羽毛不知是哪一位大人物的翅膀,二十年前衣泽抱着尚在襁褓的明乐时这羽毛毫无缘由的从窗口飘了进来,落在明乐的眼睛上。大多法力强大的翼者逝去时翅膀都会化为一片羽毛飘散,衣泽猜想这羽毛的主人生前必然不是等闲之辈,若是随手扔了终是不妥,于是便好生安放,直至前些年掌管了无字店,便同其他珍品一道纳入结界。
明乐此前并不十分详熟这羽毛的来历,此刻正好问道,“这会是谁的羽毛?”
“魔的。”眼神在那羽毛上停留了几刻,衣泽又看了看明乐,有种感觉告诉她,明乐会有一个坎在前面,这墨色羽毛与金乌血火,还有那穆春雪,似乎总有些联系,可她掐指断命仍是无果。
若有所思般的一缩瞳孔,衣泽道:“我生你不容易,好好护着自己,按着那书上的练,莫要随便让人欺负了。”
把脸贴在玻璃罩子上认真看那片羽毛有何异象已区分与其他羽毛的明乐突然听到衣泽这么一句话,惊讶之余听觉间歇失灵。“娘你方才说什么?”
衣泽环手转身,微微颔首,“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