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老师尊的离去,不到半个时辰之内,整个同尘殿皆一片雪白,哀色满目。
长歌心如一潭死水,额头束着长长的丧带,等待一抹红影来讨公道。
“她来了。”灵箬说。
自凌山山脚起,晓尘握紧紫剑,心里只剩狠绝。殿门口,灵箬带着一众弟子迎她,看她满身狼狈,眼里隐隐闪烁着复杂的情感。
“狐妖,此次之事,长歌毫不知情,他不会比你好受,你放过他吧。”
晓尘明艳一笑,渗着哀愤,“你让我放下?我族人的命是有多轻?”
说完她扬起紫剑,剑因她的愤怒而变得更加锋利了,绕着浓郁的紫。
在剑花飞舞,白襟翻转中,缓缓走来一人,白袍加身,清冷肃穆。
“我在这,晓尘。”他看向她,随即抛开了手上长剑。
连灵箬在内的其他弟子皆停手后退,给他让出路来,谢晓尘抬头看那人走近,面容上竟若有若无的浮现着疚意神伤。长歌,你又想扮成什么戏角来骗我?抹了抹嘴角的血渍,她冷酷说道,“你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长歌站在原地,浅笑。
她一剑刺过他的肩胛骨,决然,毫无留情。
其他弟子皆面色大变,想要出剑,皆被他扬手止住。
肩上刺骨之痛阵阵传来,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未想,你我到最后,竟是如此境地。”
从前那些澄澈如水的日子,最后竟是如此结局。
她面色冷漠不变,眼角却流出一滴泪来,微微别过脸,将手里的剑拔出来。
便是这一刻,灵箬冲上来朝她的命穴施展内力,重伤在身的她没有防备,内丹马上落入灵箬之手。
她来不及探究一切,只感觉力气虚无,手上的紫剑慢慢脱手,掉在地上幻化成紫烟后慢慢消失。
忍着痛楚,长歌上前抱住昏迷的她,看着灵箬,怒斥,“将内丹还给她!”
“字一派弟子的眼皮下,她必须吃点苦头。”转头,灵箬对旁边的道士下命令,“将狐妖谢晓尘打入锁妖塔。”
在长歌要制止时,灵箬又上前轻声说道,“长歌,眼下于她来说没有比锁妖塔更适合她待的地方了。”
若真是将她送下山,恐怕随后字一派就会前去追杀捉拿回同尘殿,与他对峙。
“师叔想的真是周到。”他漠然而笑,却也只能亲手将晓尘送进锁妖塔,至少在这里,没有他的命令,其他人不得擅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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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沧华《无字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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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一道青丘语令传进五湖四海的狐狸耳中。
罪狐晓尘,轻信外人,灭我谢氏同胞,特去除狐籍,凡我狐族中人,永世不得与其来往。
语令一遍遍响彻她的耳际,一双妖媚的眼睛再次睁开时已是深紫。
由地火照亮的锁妖塔里,乱灵怪妖扑飞,她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的锁链,胸口阵阵疼痛。
“长歌,放我出去!”
这痛苦的嘶哑在塔内响起,她的面容慢慢阴沉,头发由黑变紫,指甲突长,一层充满暴戾的气劲由她身上发出,所到之处,无论鬼灵精怪皆灰飞烟灭。
灵箬以为她内丹已失,法力大减,故将之放在了第一层,岂料她转变心性,轻易逃出。
晨曦微醺下,她的飞扬的紫色长发被照得如覆光辉,只是这光辉之下有一团黑气缠在身上。
守门的两位道士只觉身后一凉,尚未转身就被她一掌毙命。
她意识模糊,心中唯有“杀”字,一个声音告诉她,杀光这些道士,她的心口就不会再痛了。
就这样,从锁妖塔到丹赢阁,利爪之下一片血色。
长歌再次看见她时,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那满头紫发,浑身杀气,手上染满鲜血的还是晓尘吗?
“怎么会这样?”长歌走上前去,眼里满是惊慌,“晓尘,你怎么了?”
紫瞳一闪,晓尘伸着长长的指甲掐住他的脖子,见此状况,灵箬命其余弟子拔剑相向,结果晓尘不过一手覆过,周围兵刃皆断裂。
“我是长歌…”长歌抓住她的手,艰难说道,似乎想要唤回她的意识。
紫眸毫无暖意,依旧用力,“长歌是谁?”
白烟凌空腾起,灰袍起伏,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衣泽已秀然立于晓尘身后。
原本她想赶去东泠真君的仙山去求个情,让他老人家出个面化干戈为玉帛,也顺便渡晓尘一劫,谁知道真君刚好去九重天和月老下棋去了,守山童给了她一张真君留下来的字条。
她几乎都要以为那个老家伙是故意不见她的,纸条上干脆利落,就四个字,少管闲事。
忍住想吐出老血的冲动,她匆匆赶来,也被那浑身黑气的身影惊得不可置信,结识数百年来,还是第一次见谢晓尘这副模样。
伸手施力将晓尘的手从长歌脖子上移开,随即引来晓尘眼神的凶狠,紫发一扬,就要朝她动手。
“你竟连我都不识得?”衣泽在她眼前摊开白皙的手掌,有浅蓝色的气流涌到晓尘的身上。
晓尘莫名的也安静下来了,过了片刻,衣泽收手,“是鬼毒。”
“鬼毒……”长歌看着木然被衣泽定在那里的晓尘,用他因被掐而沙哑的嗓子说道,“她不是说鬼毒已清了吗……原来是因为我。”
“长歌,这不是你的错。”灵箬走上去安慰他,突然感觉左颊被用力一扇,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对上了衣泽洞察一切的眼睛,心里愤懑中有一点微怵,她游历人间时早便听闻衣泽的名号,更是见过她的画像,方才她一眼便认出来,可这一掌下来,将她对衣泽的敬佩之心扇成了埋怨,“真君真是教的好徒弟啊。”
这女子骂人专挑狠点骂,也难怪谢晓尘败在她手里了,既然被夸了,就要好好致谢,衣泽诚恳的对她说道,“有劳夸奖,下次我自会转述给家师。”
也不知衣泽所说真伪,灵箬的脸先白了一下。
随后衣泽扬手又是扇了一巴掌,“求个对称罢了。”
这下灵箬的脸想白也白不成了,“你!”
“我?我真是真君的好徒弟,我已知晓,莫再夸了。”此刻衣泽掌中多出一颗紫色明珠,正是晓尘的内丹,刚刚扇人的时从灵箬身上拿回来的。
“小丫头,就因你夺她内丹,令她体内残留的鬼毒无法压制,一经刺激便毒发,才造成今日局面,我不过替你师父扇你两下,你应当磕头谢恩才是。”
“我怎知道她体内有鬼毒!”当着众弟子的面被衣泽连扇两巴掌,灵箬气得脸更红了,想上前一步,却被长歌沉着脸拦住,“来人,带掌事师叔下去整理仪容!”
捂着脸,灵箬看了看局势,也不再造次,无需别人带路便自行离开了。
将内丹送到晓尘体内,慢慢的,她的头发,眼睛,还有指甲都开始有恢复的变化,但是却无法完全复原。她还是没有醒来,依旧木然站在那。
“看来我还需带她去姽医那清除余毒。”打定主意后衣泽便准备领着晓尘化空离去,离开前她看着长歌,眼色微寒,吐出一字,“孽!”
原地的长歌眼神空然,在原地驻留许久后倏的觉得这几十年来是一场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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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沧华《无字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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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尘的毒已伤及五脏六腑,头发全部变成黑色的时候已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那天窗外下了一场大雪,她的神识忽然苏醒过来。
头痛欲裂下,晓尘感觉锁妖塔前被她杀死的道士好像又倒在了她的面前,热血洒地,还有很多很多人,死人。
她抬起自己的手,发现上面全部是血,内心突然满是害怕与痛苦,“不——”
收到姽医的百里传字香,衣泽立马御风冒雪赶来了,看她这副样子,知道她回头了。
“晓尘,你报仇了,心里可满意?”衣泽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重复道,“如今,你可满意?”
是啊,她一心想要报仇,恨不得血洗了同尘殿,可是,她满意了吗?“我……错了?”
衣泽拉着她走到外面,伸手接住了几朵雪花,施法让那些雪花在她掌中飘而不融,“人间有句要说烂的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逝者如斯,不可往矣,尔皆轮回,苦苦报仇,或许买的也就是自己心头一个痛快罢。”
是啊,纵使她杀光了同尘殿弟子,也不过是徒增白骨,她谢氏族人不会再活过来了。
离开姽医的梦罗谷那天,在皑皑白雪中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是回头茫茫一片纯白,她只当自己听错了,转过头继续走。
“晓尘!”
她听出来了是谁,可是没有回头,走了两三步以后便飞身离去。
后面的长歌追了上来,在寒风凛冽的空中,他的白衣似与雪融于一体。
最后晓尘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上,看着对面立于剑上的长歌,隔着落絮如花,她突然发现属于他们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望着漫天雪花,不由感叹,“这真是场瑞雪,下得我也醒了过来。”
长歌点点头。
她从树上站起来,以长歌追不上的速度离去,“道长,从此你待你的同尘殿,我去我的山水之间,再也不要相见,最好就此忘记,若真是以后不凑巧碰见了,也劳你心照不宣的转身离开,否则难免兵戎相见,有伤和气。”
雪还在下,站在原地的长歌仰头张嘴,像是要吃雪,直到嘴唇麻木,他才低头,“真的是场很好的雪呢。”
随即白袍一甩,御剑归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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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百年。
当年贵州一带的狐妖几乎灭绝,为此她被除狐籍,如今仍是狐族罪人,可或许是日子太久了,竟恨不起来。
为什么不恨?
恨,原本与爱无异,本质上就是固执的记着一个人,这在漫长岁月的征途里真是太艰苦了。
无香离开的第二个晚上,谢晓尘拿着那柄拂尘,去奔赴一个人的死亡。
两百年里,她几乎没有想起过长歌,可是有时妖怪的记性就是这样,一经提及,多远的回忆都成了近在眼前。
她听闻如今同尘殿又临动荡之局,不过,与自己有何干系?
黎明时分,晓尘默然步入他的寮房,掀开他的纱帘,在烛光微闪下伸手摸着他老如鹤皮的皮肤,花白的头发,想象着他年轻的样子,风姿清雅,剑法高超。
顿然,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但是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醒来,晓尘眼神淡漠,低头在他耳边说,“你不是他,他没你这么丑。”
她转身时长歌的眼睛又慢慢合上,一颗眼泪落在枕上,他嘴角轻轻弯起。
谢晓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
离开的路上,她碰见了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太婆,拄着拐杖,满脸皱纹,但眼睛里仅剩的光彩可看出她曾经的风华卓越。(穆沧华《无字店》)
“你看你们妖怪多有福气,老得这么慢,你模样依旧,我们却都成了老不死,我最近常常在想,没有贵州那次剿妖,你们会怎样。”
“可这世上只有应该发生的。”她说。
只有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