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真正愿意遗忘一件事,大多是我们已经遗忘了还需要遗忘的时候。
桌上的拂尘仿佛穿过了前尘恩怨,散尽了泪与欢,只带着旧物特有的沧桑来润泽她的记忆。
这柄拂尘,当年是她亲手所制,为此她特地去了马妖白家,好说歹说,才从一众马妖中得来了这一把雪白的鬃尾毛。
畅游一番往事当中,谢晓尘的眼里只有闭目难掩的倦意,在胭脂铺的脂粉香中昏昏欲睡。
长歌,转眼你已行将就木,而我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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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沧华《无字店》晓尘往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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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类是走兽中灵敏的一种,所以修行路上也比其他妖类容易些,而谢晓尘更是狐中出类拔萃之辈。
她两百岁就修得人身好皮囊,六百岁就已是狐中法术高手,七百岁已去身上浊气,倒霉就倒霉在她一千岁历雷劫的时候没选个好地界。
石头怪林里,电闪雷鸣,那疼痛比她预想的要难以忍受,头晕眼花间一脑袋撞到石头上晕了过去。
可那施雷的天神真是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也未想着等她醒后再劈。
于是剩下的天雷全部都妥妥落下,电击小狐狸就此现世。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五脏六腑俱伤,真身上那一身原本光滑漂亮的皮毛也被烤焦了。
想她从小是个神气十足的小狐狸,竟招此下场,待他日飞身成仙,定要去问候那掌雷的仙官,同他说说理。
更悲惨的在后面,约莫是那雷劈的有些重了,她的皮肉都有些香味,招来了附近一群小道士。
“是谁烤狐狸烤到半途?”里面有个瘦竹竿一句话险些未把她气出一口老血。
“这还不是给我们留口福。”另一小道士附声。
其他小道士也一起兴奋了,皆扬言烤狐狸,奄奄一息的谢晓尘只觉得自己简直倒霉到了姥姥家。
听着他们商量是涂蜂蜜还是裹着泥巴闷烤,当下即想强行运功飞遁,即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愿为人烹制。
“住手!”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她眯蒙着狐狸眼,看见一个小道士,脑袋上扎着滑稽的冲天辫朝她走来,一边走头上的辫子还一边抖。
其他的道士给他让出道来,看样子是辈分比他小,人群里有几个小道士叫了他的名字。谢晓尘隐隐听见四个字——“长歌师兄。”
长歌伸手摸了摸她的狐狸鼻子,又细探了伤处,“修道之人,怎可滥杀!这狐狸分明还有气息!”
“师兄,我们平时猪肉都吃得,你说这狐狸不该吃,是何道?”最开始的那个瘦竹竿愤愤不平道。
长歌满脸通红,答不上来,轻柔的抱起狐狸。“总之这狐狸你们不能吃,不然休怪我告知师尊。”
“师尊又能拿什么治我们的罪?”瘦竹竿昂首阔步走向他,其他道士都算是他的跟班,也步步上前逼进。
长歌退了几步,忽道,“师尊!”
那群小道士立即惶恐转头,却发现身后只有几根长歪的松树。再回过头看那长歌已经兴冲冲的抱着狐狸疾走如飞,这才赶忙追去。
长歌跑着跑着只觉精疲力竭,路都不看了,只顾往前跑,于是终被一根小树枝绊倒,滚入山间一处小凹地,正想着怎么爬上去,那瘦竹竿的声音又传来,他便干脆安心蹲着,想着等它们远去再爬上去。
在他怀里气息奄奄的谢晓尘只觉得这小瓜娃真是有良心,听那群小道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被轻轻放在地上。
长歌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又扶了扶自己那冲天辫,朝谢晓尘挤出一个笑容,“小狐狸,你安全了。”
她心里暖暖的,望着这无邪笑容,想着一定要记一辈子,然后两眼一番狐狸腿一蹬,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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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沧华《无字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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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醒来,入眼一片蔚蓝的天空,云朵洁白,而她身上是前所未有的凉意,眼睛一转忍痛从地上爬起,想舔个爪。
突然发现这凉意何来。
她身为一个高贵且教养良好的狐狸,第一次如此想爆粗口。
是谁!是哪个臭不要脸的把她的皮毛都刮了个干净!
“小狐狸!你醒啦!”长歌从她身后走来蹲下,晓尘转身看见他刚刚所在之地正是她被烧焦的皮毛。
“你莫怪我,小狐狸,你伤势严重,唯有这样才利于包扎修养,反正还是会再长出来的。”
接着他伸手从腰间拿出一个不足手掌大的小玉瓶,冲天辫一摇,长歌四处张望确认这林子里没有他人,这才将玉瓶打开,里面只装着一颗橙黄的药丸。
“小狐狸,这可是我从师尊丹药房里偷出来的芝雪丹,吃了之后,你定会伤势痊愈!”说着他把手摊在狐狸面前。
晓尘闻了闻,发现这是真的芝雪丹,决定将他刚刚冒犯之罪搁到以后再算,先把伤养好。
若她是寻常山间小狐狸,估计一颗芝雪丹就能保命,可她年岁大,受的又是天雷,估摸着吃下去也就治好些皮外伤。
满意的看着晓尘咽下丹药,长歌一拍脑袋,想到了什么是的,“我该给你取个名字的!对了,刚刚还没注意看你是公是母呢。”
说着他便伸手向晓尘的颈部,似要把她抓起来辨别雌雄,岂料晓尘反手一抓,“放肆!”
一爪子过去,可怜的长歌脸上就挂了彩,三道血痕像是干净利落画上去的三笔,在脸上狰狞起来。
他捂着脸,瞪大了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想起刚刚清软的女声,吓得跌倒在地,“你…你会说话。”
晓尘蹲在地上,懒洋洋的看着他,感觉芝雪丹在她体内生效。
“你是妖怪?”长歌忽的反应过来自己一点也闻不见她的妖气,眼神充满着困惑。
“如果我说是,你会否动手杀我?”打了个哈欠,晓尘问道。
“那倒不会。”他看见那狭长的狐狸眼里没有字一派师兄弟和他说的那种凶残,这一定是个好妖,他想。
“我只是没怎么见过妖怪,有些惊奇。”
刚刚的害怕漠然在晓尘那一声哈欠声中缓解,手从生疼的脸上挪下,伸手从道袍中扯过一角,撕了一块布下来,“既然你是只母狐狸,还是要有所遮挡。”
有所遮挡?晓尘看着他手上那块破布,狐狸眼睛抽搐了几下,无奈未有其他选择。
最后她一脸冷漠的让长歌将那块破布绑在她的身上,她也是平生第一次穿这么丑的衣服,幸而这副模样没有熟人旁观,否则传出去可怎么在同胞中立足。
“小狐狸,你叫什么名字?”绑好衣服后长歌问道。
“谢晓尘,礼谢,知晓,红尘。”谢晓尘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奇特得很,里面有纯真,让她想起一种吃人眼睛的妖怪,若是碰见了这道士,定然要生吞了他的眼珠子。
“我叫长歌。”他弯眼挤出一个笑容,也拉动了脸上的伤口。
人间少年霎时宛如清光一道,穿透过了她的千年岁月,这理当以玄学命之,而她,无非也就接受了这一天意,却不知从此劫难重重,万事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