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阁的两根红线悄然打了结,白须老人摸了摸那个死结,笑道,“人和妖,不知道又是哪两个倒霉鬼哦。”
倒霉鬼朝暮觉得自己生病了,她的狐狸心像被羽毛拂过,脑中都是齐煮的影子。
原本想畅游天下的秦朝暮,忽然就没有了自由。
再见他是半年以后的事了,齐煮带领的冀安蕃兵打了败仗,换营扎寨的时候暴露了行踪,遭敌军夜袭。
他命将士们分六队而散,自己骑马引走了敌军主队,不想却走到了悬崖绝路。
“校尉若喊吾等一声爷爷,可留尔一命。”
对面满脸横肉的敌军首领自觉胜券在握,便口出不逊。
古来将相不辱,他齐煮虽是小小校尉,可骨气亦有,只可惜作为嵩国好男儿,只能尽忠于此。
随后纵身一跃。
正在山下采花的朝暮狐狸耳朵一抖,抬头一个身影砰的掉入前面的湖泊中,炸开了一朵很大的水花。
花儿沾了水,朝暮一眼看去,水中那个大疙瘩,穿了一身鳞甲,她心里当下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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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齐煮是被眼皮烫醒的,微微睁眼,一张灵动的容颜映入眼帘。
火堆烧得很旺,火星子发出破碎的声音,好像还有另一个清脆的声音,“你醒啦。”
他意识迷蒙,思绪混沌,一只萤火虫闪着绿光飞在他的上空,好安静啊他觉得,在这战火纷飞的年月里,显得莫名珍贵。
“你是摔傻了吗?”他又听见那个声音说,这时意识终于明朗,觉得头有点痛,撑着身体醒来,却发现自己竟是赤身裸体。
旁边还有个大姑娘,纵使他齐某人历经沙场,此刻也红了脸,“我的衣服呢?”
“你掉进湖里,浑身湿漉漉的,衣服都在烤着呢。”朝暮示意他往旁边看,果然他的衣服都在火堆旁的木架上晾着。
他缩着身子过去,摸了摸里衣,也不管还有些许湿意,赶忙穿上,问道,“姑娘救的我?”
“说不上救,你运气好落到湖里本就未受伤,我只是将你拖上岸,晾了衣服罢了。”朝暮心里琢磨这人还记不记得她。
“那也谢姑娘收留之恩,让齐某免于水患。”说着齐煮朝她抱拳行礼。
“若你实在要谢,应谢我的宽衣之恩才是。”
齐煮开不了那口,他忽然想知道那些兄弟是否无恙。
“你是不是忘记我了?半年前我为你送过枪。”
齐煮这才恍然大悟,记起来她。“秦姑娘?”
朝暮点点头,接着他又问此处地势,离他掉下来有多久了,朝暮皆为他解答,他问她为何在此地,祖籍在哪时,朝暮便只好满嘴谎话了。
说她因战乱和家人分开,后来便四海为家,说得激动了还露出伤心样子,这时齐煮便要好言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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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时间很短,破晓时分来临的时候齐煮醒来了一次,看见对面在地上睡着了的朝暮,心里不知所明。
“你要走?”朝暮推开木门便看见整装待发的齐煮,问道。
“嗯,我要去找到我的军队。”他刚毅的五官暂时柔了下来,“此处虽然僻静,但离僚兵太近,终究不可久留,秦姑娘可往南行,那里比较太平。”
“太平?那我带你去一个没有战争和杀戮的地方可行?”朝暮笑着问他,若他愿意,便带他去狐族的结界里,等天下太平后再出来。“我不骗你的。”
齐煮摇了摇头,黑曜石般的眼睛深沉起来,“姑娘可以带全天下的黎民百姓一起太平吗?”
朝暮愣住,他是个将士啊,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目送他离去,朝暮心里又空落落的难受,她捉了一只夜莺来问,我瞧上了一个人类,可是我们才见过三次,我该怎么办?
夜莺只是自顾自的歌唱,想把黑夜唱走似的。
“我知道了,你是让我去找他对不对?”她忽然说道。
夜莺依旧扯着喉咙,其音高亢明亮。
她去找他了,没有人告诉她做错了,回不了头了。
故事说到这里,已没有多少意思了,朝暮如愿在边境找到了齐煮,她的执着没有源头,齐煮骂她荒唐,边境烽火连天,一个姑娘家来瞎胡闹。
可她打定主意要跟着他,就总有办法。
连齐煮也不知道她怎么进的女兵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齐煮也因屡次立功而升为副将。
朝暮常在他眼前晃悠,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打动他,直到他把她喊进军营,问她,“朝暮,我将你许给小樊可好?”
明艳的脸顿时惊鄂失色,走上去直接扇了他一个大耳光,“混蛋!”
破门而出的时候与小樊恰巧擦肩而过,小樊瞧着自家齐哥左右脸不对称,心下猜到了什么,却也不好明说,“齐哥传召我有何事?”
那一巴掌着实下了狠手,齐煮却自觉冤枉,“原本想为你与朝暮牵姻缘,却不想……”
“我家里早已为我安排了亲事!”
“这……是我疏忽了,没听你说过。”齐煮心里苦道再也不做媒。
“刚刚你也同朝暮说要将她许配给我?”小樊问道。
齐煮不明所以的点头。
“那你这一巴掌委实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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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朝暮伤心痛苦,又觉得被羞辱了,一只狐妖,却一心想要和人类在一起,对方多么无动于衷,自己又是多么死缠烂打。
她那么容易的忘记自己是妖,人妖殊途,祖训如何都忘了?
忽然心血急涌,她努力压下,不小心逼出了自己的尾巴,营帐里的另一个女兵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跑出去。
“有妖怪!快来人啊!”
朝暮心道不好,赶紧收起尾巴,营帐周围被围住了,过了一会齐煮走了进来。
她本想与他兵戈相动后离去,从此相忘一生,可齐煮一个人走进来,自顾自的扯开床上的棉被,扯出里面的棉花,“都给我进来看看!棉花和狐狸尾巴都分不清楚了!”
帐篷外的人皆闻声而瞧,齐煮走了出去,朝暮也跟了上去。
后面的人看着一床破棉被,议论纷纷,“不可能,我刚刚看得真真的!”
“明明就是你眼花,秦姑娘只是在缝棉被。”
“对啊,将军都说了。”
走在他后面,朝暮看不懂他了,问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齐煮摇头,他只是心里有这种感觉,因为朝暮的有些言行太过出格。
“你和小樊的事,就当我没说。”
朝暮看见他脸上的巴掌印依旧很红,“你愿意娶我吗?我真的很喜欢你。”
换来的是他的摇头。
“为什么?我不够漂亮吗?还是你心里已有他人?”
齐煮停住了脚步,望了望天空,“家国正处危难,外寇尚未扫除,怎可顾及儿女私情。”
那好!她想,战总会有打完的一天,天下总会变太平,外寇总有清除时。
他都不管她是不是妖,她等一等,又有什么。
从此她跟他上战场,杀敌万千,战争让人和妖变得默契,两年过去,朝暮和齐煮跟随将军征战,夺回三洲两城。
小樊背地叫她嫂子,她也应得欢喜,只是妖总是妖,她出来得太久了。
在乌州,她才换上战衣,二姐就出现在她身后,“小妹,你让姐姐找得好苦!人间战火连天,爹娘都担心死你了快跟我回去!”
“我不!”她后退,心里想起齐煮,“我认识了一个我喜欢的人,二姐,我不想离开他。”
“人?”二姐走上去捉住她的手,“是哪个?”
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拿剑,二姐比她多出来四百年的修行,她根本没有胜算,剑未出鞘,二姐便把她束住了手脚。“不勤练法术!弄些人间的玩意有何用?”
就这样,朝暮被带回来狐族,故事这样结了尾。
她在狐族面壁了几年,好不容易偷了钥匙出来,便马上去找齐煮。
此时外面已是太平盛世,连皇帝都换了一家,黎民也不必流离失所,将士们安享晚年。只是齐煮不见了,那些守护边境的战士里再没有一个她熟悉的面孔。
后来问了老兵,查了宗卷,她终于找到了他。
在一座墓园,里面除了齐煮还有小樊,还有许许多多当年的兵。听说朝廷追封齐煮为镇北将军,赐百两黄金慰问他乡里母亲,可有何用?
冰冷的墓碑前,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看向身边的守墓人,如同确认一般的问,“他就在这里面吗?”
“没有,当时战场上尸横遍地,分不清哪个是齐将军,只好衣冠入葬受号。”
人死得这样容易,这样悄无声息。
她最后问那守墓人,“那些战时残尸都在何处?”
“在乱葬岗。”年老的守墓人看了看这貌美如花的女子,心想齐将军该是她心上人,好心提醒,“你找不到的。”
“找得到的。”朝暮说。
“找得到的。”她又重复了一次。
守墓老者叹了叹息。
乱葬岗里埋尸无数,有些埋得浅的,已被风吹开了黄土,露出森森白骨。
“将军!如今四海平顺,国泰民安,你看见了吗?”
有几个孤魂野鬼在游荡,围着她转,但都不是他。
想起齐煮曾闪烁着眼睛,满怀希望的说击退敌寇指日可待,到时他想辞官回乡向朝廷讨几亩地供下半生营计,伺候老母亲安享晚年。
他还对朝暮说,若是你想,届时可以和我回去。
回去?回不去了,人都没了……
在阴寒渗人的乱葬岗里她一遍又一遍的施着招魂术,叫着齐煮的名字。
也不知道多少遍后,一股玄光出现在她面前,那一瞬间她看见了齐煮,穿着一成不变的甲衣,头盔上的缨线飘荡,眼睛比夜黑上几分,英姿焕发,笑着说,你来了……
她嫣然一笑,眼泪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