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云把明乐领到了衙门的一间装饰雅致的房内,这是知府特地命人为钟七七准备的。
“叫我有何事?”
中云又退下,明乐走到钟七七的旁边落座。
钟七七拿着一本羊皮纸质的册子,兴致勃勃的看着,都未曾理会明乐的话。
把她叫来又不说话,明乐在桌上一拍,“钟捕头!”有事说事!她还打算回牢房里睡个觉。
合起册子往怀里一塞,钟七七站起身来,胜券在握似的对明乐说道,“我想到了一个条件,你听后说不定会协我捉捕杀人魔。”
“你这么肯定?那我还是不听为妙。”明乐轻笑,作势要走出去。
也就是装个样子,门外有中云守着呢,荷绿的秀履迈出三四步,清亮的声音如同鸠雀县里阙元亭说书先生那样引人入胜的响起。
“十三年前,碧秋阁里出了一个武学天才,也因为他,让碧秋阁一度成为纵横黑白两道第一杀手阁。”
清了清嗓子,钟七七走到三角红木圆桌上为自己倒一了杯茶,壶口流出一股氤氲茶香如雨后初晴,薄烟痴散,可惜太烫,还得再等等。
“这个人叫沈十一,是碧秋阁阁主沈秋白的关门弟子。”
不知怎么,明乐忽然想坐下来听完这故事,只因她心里潜意识明白这过往是她所想知道的。
“沈十一到碧秋阁的第五年里,杀死了退隐苦芏寺的刺客李透元,成为名扬四海的第一杀手。”
“很多人都想知道恶鬼的样子,很多人想要杀死恶鬼,也有很多人想和恶鬼喝一杯酒,不过最后,他们都死了。”
碧秋阁放出了沈十一,江湖绿林,他用自己手上的剑杀出了一条决绝的路,身边最不乏的是鲜血和孤独。
人为什么会有感情?你有感情吗?
有?那一定是因为你杀的人不够多。
桂树红线绕,袈裟灌清风,苦芏寺香烟缭绕,李透元叹息说,生死于贫僧不过镜花色相,只是佛前杀戮,施主恐怕一生难回头。
何苦回头?恶鬼无头可回。
一剑穿喉,热血溅到金身佛祖的眼睛上,他割了李透元的头颅,烧了苦芏寺。
“可是时过境迁,当年冷酷无情的杀手沦为街边布衣行乞,他改名春雪,冠穆姓。”拿起茶杯吸了口沁人心脾的茶香后轻轻吹了吹,小啜一口,钟七七如预计般的看见明乐微缩的瞳孔。
她在六扇门见过太多人了,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离开客栈时明乐望向二楼穆春雪的眼神,那是一朵半开的花被雨浇打的哀怨和爱恋,霎时她明白了明乐的软肋。
“你不想知道沈十一怎么变成的穆春雪吗?”
不想知道他在此之间经历过什么?不想知道恶鬼为何不再执刀染血?
——
——穆沧华《无字店》寒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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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地牢的途中,明乐脑中都是一个人的影子,那一张冷漠皮相总是漫不经心的笑,可是瞳孔里永远扎着寒冷。
钟七七说给她一天时间思考,若是同意,即刻出牢,杀人魔一案后,可得到记录沈十一的卷宗,若不同意,便托人让千语阁的鸽徒暴露穆春雪行踪,届时仇家上门,穆春雪倒可自保,无字店难免遭回小难。
“进去!”
抬头才发现已走到了牢房门口,押她回来的不是中云,是凶悍的狱卒。
被猛的一推,明乐站稳步子后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隔壁牢房,香小寒还蹲在原地,其他四位在一旁玩猜拳。
走过去,明乐蹲下身问道,“还好吗?”
香小寒点点头,抬眸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明乐只觉得这小公子太没男子气概,怕是从小养尊处优不注重全面发展,现在一朝陷囹圄,被几个胚子欺负毫无还手之力。
可毕竟是被自己坑进来的,明乐只好收起鄙视,“公子看起来出身金玉门户,家里人朝衙门多砸几笔钱,约莫过几天便能出去了。”
“我没有家人。”香小寒眼睛望向监狱高处的那一处为透气而开的圆洞,淡然说道。
看他眼神黯淡,明乐猜想他许是双亲亡故,便识趣的闭嘴。
“你呢?”
“啊?”
“姑娘的家人该会很牵挂吧?”温暖如阳光般的目光望向她,低音问道。
我啊?少嫌那估计会想办法把她弄出去,可那是朋友,要说起家人,那真就有些伤情了。
年少时她跟随衣泽游历四方,仰仗着衣泽的光辉,妖怪们都要尊称她一声小大人,再后来年岁稍大,衣泽便将她扔在跳云山,独自过活,偶尔来望,却从不带她走。
七年后,衣泽尺素传来,命她前往江陵鸠雀县掌管无字店。
明明有娘,却过得与小黄花菜似的,明乐思及苦笑,“我的家人不说也罢。”
地牢昏暗,思绪沉浮。
记忆里那些粉黛缭绕,瑰如明花的片段又出现了,香小寒闭上了眼睛,终于奢靡褪去,满地彼岸花开,白骨森森。
夜很快来临,阴蒙的天一点点垂向黑幕。
地牢里颤颤微微的点起了烛火,香小寒睡着了。
梦里铜镜又印新妆,母亲拿着桃木梳为他束发,丹红的指甲很惹眼,“小寒啊,秋天要来了。”
秋天,这是一个落叶与悲伤的季节,香小寒最讨厌的季节。
黑如堆漆的房间里,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很清楚的响在耳边,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哭了。
像个女人那样的哭闹。
求你们了,我求你们了,别打我娘。
我再也不逃了。
恳求有用吗?人心这样险恶,恶人之所以是恶人,那是因为他们不懂怜悯别人的忧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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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求你们了……娘……”
蹲在旁边的明乐没有入睡,听见香小寒的梦呓,他似乎做了什么噩梦。
明乐走过去,伸手穿过铁栏杆想把他从噩梦中唤醒,结果手才碰到脸就被握住。
“别走……”借着微弱的烛光,明乐看见他额头出了一层冷汗,眉头紧锁,纵使明乐看不起他,可却很可怜他。
有人不知不觉的走到牢房前,明乐听到开门的声音才发现有人靠近。
颀长的身影,被微光剪映得近乎冷酷的轮廓,这是穆春雪。
“你怎么来了?”明乐问道,那人拿手指转着牢房钥匙的得意模样让她心中的点点喜悦晕染开来。
便是这一刻,明乐觉得自己一定要知道在他的过往。
“带你走。”钥匙在空中一抛最后落入手心,穆春雪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被香小寒紧握的手,“你就不能有点品味?”
仿佛被捉奸一样,明乐赶紧收回手,站起身来,“我……我不走。”
空气凝固了片刻,明乐解释,“杀人魔可能是妖,我要帮钟七七捉住他,明天她就会放我出去,衡州不宜久留,你们先回无字店等我。”
人家一反往常,如此有良心的前来劫狱,只为带她走,所以明乐说话时又虚又慌,生怕他一个不开心自己就挨揍。
穆春雪垂下双手,到她身前,拎起明乐的衣领,二话不说的准备往门口走。
此刻明乐的反应异常敏捷,当即抱住旁边的铁门栏杆,抵死反抗,“我……我真的不走。”
那人却没有理会她,手上更加用力,随后明乐墨绿的斜领袍子带着白色里衣“哗“的一声被扯到肩上。
一眼看去,脖颈下两笔锁骨纤细柔美,绿袍边缘莹润秀巧的肩头在微暗的光线里犹如朦胧皎洁的水中弯月,穆春雪微愣了神,松开手,别过身去。
“你耍流氓!”明乐满脸通红的说道,颤着手将衣服整理好合上,好一会又说,“你信我,定然能护自己周全,你便是带我走出这地牢,我也有本事再进来。”
何况杀人魔一案已死人无数,她行一回侠义又如何。
寒目往她身上淡淡一瞥,毫不见方才之尴尬,穆春雪语气微愠,“你执意如此,那便随你,若是他日暴尸荒野,我只当你是蠢死的。”
走出牢房后扎扎实实的又把牢房给锁上了,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牢房暗廊。
站在原地明乐有些罔知所措,这就走了……未免太没原则了吧,也该与她驳论几番再离去才对。
牢中寂静,几缕月光从高窗上洒进来,被点了睡穴的牢头呼噜天大,几个蚊子发出嗡嗡的声音,一切就好像穆春雪并未来过。
只有躺在草席上入睡的明乐嘴角轻轻勾起,梦里一片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