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路小石再不担心老张,转而担心现在的大军。
枯树林很大,但还没有大到可以容纳八万将士,镇震营基本都在林间扎营,镇巽营则有大半只能围在树林外围。
越来越多的篝火燃起,军卒们忙着化雪取水,忙着炙烤被大雪浸湿的罩甲,沉浸在暂时的忙碌和安稳之中。
路小石也忙碌,但一点都不安稳,他先在树林中转了一圈,确定将士们都搭好了帐篷,然后把周旋叫到蒋仁品的帐中,准备商议一下军粮到来之前的日子,应该怎么度过。
三人和普通将士不同,他们都十分清楚,纵然老张全力以赴地赶回去,并且贾东风毫不迟疑地发粮,但粮车要从马尔城来到枯树林,最快也得月余。
老张应该会动用他明神境高手的手段,想办法先运来少量救急粮草,但也至少需要二十余日。
而现在两营的军粮,仅仅能撑两天!
面对这个严峻的问题,三人深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奈,堪堪开了个头,商议便变成了沉默。
半晌,路小石皱眉道:“既然无粮,大军继续向前当然不可能,那么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主动向后撤,尽量缩短无粮的时日。”
周旋沉思道:“现在后撤也不可行,先不说违反了军令会受到什么处罚,就是来时走过的路,现在都极有可能经不起大军的再一次踩踏。”
路小石想着先前路面突然垮成泥潭的场景,眉头皱得更紧。
蒋仁品点头道:“后撤也是行军啊,不仅需要粮草,更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与此相比,倒不如坚守在此,至少没有其他的意外。”
路小石没有言语,脑中却不停地回想着以往流浪时积累的野外生存经验。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或者只是数十人,他都有信心在这雪野里找到些填肚子的东西,不至于一个月都熬不过去,但面对八万张口,他感觉自己那些经验便完全没有了用处。
念头一转,他又发现人多似乎也有人多的好处,只要教会将士们经验,就会有更多的人手,就能找回更多的食材,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他精神一振,道:“那就决定了,我们继续在此坚守。”他看着周、蒋二人,再道:“从明天开始,普通士卒都在枯树林歇息,也好节省体能,而两营的赤乌神骑都出去搜寻食物,不管是草茎树皮,还是飞禽走兽,只要能吃进肚子里的,都给我弄回来。”
周、蒋二人面面相觑,迟疑道:“这天寒地冻的,能有吃的吗?”
路小石心中有数,当下不再多说,只道是明日一早便将所有赤乌神骑集中起来,他要“上上课”。
事有凑巧,次日天亮,风雪竟停了。
路小石认认真真地上了课,细细讲解了雪层中会有什么,避风处可能有什么,再强调了一定要注意留下标识以免迷了路等等。
四千赤乌神骑多以为新鲜,更觉得振奋,待路小石一声令下,便以枯树林为中心,向着茫茫雪野四面八方地散开出去。
到了夜晚,四千神骑陆续回来,没有一人一马的损失,同时带回了数量不等的吃食,不仅有大量的草茎坚果,还有狐、狼甚至熊之类的荤菜。
路小石和周、蒋二人确定,这些吃食可以再撑五、六日,不禁大喜,激励众人再接再厉,明天继续扩大战果。
不想第二日夜晚,赤乌神骑找回来的战果不但没扩大,反而缩减到前日的一半,同时还有两名赤乌神骑为了避免陷入沼泽而强行内气,因此而折了手臂。
第三日夜晚,赤乌神骑大多数空手而归,都道是方圆数十里都难见兽迹,而雪层下也再难找到可以吃食的茎果。
第四日风雪再起,数千神骑更是只抓回来七只狐狸,而且每只狐狸身上都有数十个血窟窿,据说是神骑们见着活物后的本能反应,争先恐后搭箭相射而致。
再接后两日,数千神骑一无所获。
周旋和蒋仁品不敢让神骑们将范围再扩大,只有压缩将士们的口粮,保证每人每天能喝上一顿有盐的兽汤,隔天再吃一顿绝对和吃饱没有关系的兽肉。
普通军卒们当然早已知道营中的情况,一方面暗自感激赤乌神骑,一方面为自己坐吃而羞愧,也想着要出一份力。
但数万人聚集处,根本没有任何兽类敢接近,偶尔会有几只苍鹰在高空盘旋,也不知谁叫了一声,紧接着便有数百上千只利箭嗡地飞出,乌压压一片。
有两次还真掉下了几只苍鹰,只是不知道是被射中的还是被吓死的,但这根本管不了任何事儿。
半月过去,纵然赤乌神骑偶尔能有些收获,但架不住八万张嘴的需求,镇震、镇巽两营的食粮到底还是没了。
这日夜里,在饥饿中浸泡了整整两天的枯树林格外寂静,睡不着的军卒们围着柴火而坐,默默地看着火焰,仿佛那里面有一只油滋滋的烧鹅。
“山茫茫,水茫茫,大雁南飞分两行,旅人泪断肠。”
一名脸色蜡黄的镇震营军卒,目光呆滞地轻轻吟唱起来,周围的军卒同样呆滞,但听到歌声后,口中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吟唱。
很快的,歌声在枯树林里连成一片,数万军卒的低声浅吟,变得如闷雷一般,震憾人心。
“草枯黄,叶枯黄,黄色连天接血阳,相思无处藏。”
路小石也没睡着,听到歌声后,他更是控制不住地猛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帐篷顶。
他知道这首歌名叫《长相思》,已在王朝民间流传了数百年,也知道这首歌据说是前朝的一位许姓寒士所作,甚至知道现在京城的寒士街便是因这位许寒士而得名。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唱这首歌。
这是一首思念亲人的歌。
帐外的数万将士,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的亲人在衣冠江北岸,相隔无讯已近二十年;又不知道有多少江北的亲人,已怆然不在人世。
歌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像是诵经,又像是祈福,或者还像哭泣。
路小石的眼眶默然湿润。
他忽然有些明白,那个家伙说的该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从一开始就将将士们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并以此来安抚自己莫名其妙成了监军的不满,竟是错了?
对于有些人来说,至少对于帐外的数万将士来说,或许他们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他们在意的是自己的亲人是否能够活着。
收复失地,并不只是某几个人的想法,更不是因为某几个人的权谋需要。
歌声再一次响起,路小石翻身而起。
他觉得该唱这首歌,和将士们一起。
而刚刚掀帘出帐,歌声却混乱了,某一个方向传来数声厉喝,以及不断的苦苦哀求。
军卒们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渐渐忘了吟唱,便让发出厉喝和哀求的人显得清晰而突兀起来。
厉喝的是镇巽神将周旋,哀求的则是他的贴身护卫。
周旋一手倒提双三刀,一手牵着他的赤乌马的缰绳,保持着正向枯树林外走的姿势。护卫则双手死死拽着马缰,身体大幅后倾,似乎想将赤乌马的缰绳夺过来。
路小石为护卫的大胆举动惊诧不已,上前问道:“周神将,发生了什么事?”
周旋见着路小石,颇有些讪然,一脚踹在护卫腰间,佯怒道:“真是无法无天了,竟敢管老子的事!”
护卫向着路小石扑通跪下,哀道:“殿下明鉴,神将要杀了自己坐骑,给兄弟们做军粮。”
枯树林一片寂静。
周旋怔了怔,恼火道:“要你小子多嘴!”又看路小石解释道:“殿下,现在营中马料也缺,与其白白饿死了,倒不如给兄弟们填了肚子实在。”
路小石心中微凛,轻声道:“你舍得吗?”
周旋沉默半晌,道:“有舍才有得。”
………………………………………………
这首《长相思》是我兄弟风过人弟的原创,平仄格律都很讲究,借来一用,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