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灯笼挂亮。
从离开小巷子,到走进刑部大门,前后不超过两个时辰,但路小石却觉得像是过了两个月。
刑部尚书陶不闻见礼,小意地笑道:“殿下请坐,草儿姑娘立刻就出来。”
路小石哪里坐得下去,摆摆手说道:“陶尚书请自便,我在这里等着便是。”
陶不闻连道不敢,执意陪在左右,倒让路小石甚是不自然,好在不大会功夫,便见草儿在一名衙卒引领下走上堂来。
草儿活蹦乱跳地跃到路小石身前,高兴而羞涩地问道:“怎么这么晚?”
路小石嘿嘿笑道:“京城实在太大了。”
草儿哦了一声,瞟了瞟堂外,担心道:“京城这么大,天又黑了,那怎么找我娘亲?”
“石弟!”
路小石还没来得及敷衍草儿,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欢快的声音,叫道:“我可盼着你回来了,赶紧让我瞧瞧,胖了还是瘦了?”
路小石尴尬地冲草儿小声解释道:“我堂兄,脑子有些问题。”然后回身笑道:“坚哥,你倒是胖了些。”
来人正是二皇子郑坚,几大步窜到堂上,见着陶不闻准备跪拜,赶紧将双手不停上扬,示意对方免礼。
他将路小石上下细细看过,叹道:“都说你掉海里,我以为你指定死了,伤心了好些天,还好还好,只是瘦了些。”又看着草儿,问道:“这姑娘是?”
草儿道:“我是草儿。”
二皇子有些吃惊,摇头道:“我看你不像是凶手嘛。”
陶不闻尴尬一笑,解释道:“二皇子明鉴,冉大都督只是将草儿姑娘交付到刑部,并没说她便有什么嫌疑。”
路小石更是尴尬,道:“她当然不是凶手!不但不是凶手,人家还是斩杀关山尺和穆尔元成的英雄!”
郑坚肃然起敬,作作古古地冲草儿行礼。
草儿很羞涩,轻轻扬了扬手,想要躲到路小石身后去,又记得后者曾经说过做人要大方,便忍着没动。
陶不闻看在眼中则大吃一惊,甚至有些草儿马上会说句“平身免礼”的错觉,吓得赶紧侧过头去,一幅魂在身外的状态。
路小石也觉得额头湿漉漉一片,向陶不闻客气一声便示意草儿和这个便宜堂哥离开了刑部,想着幸好没有被冉莫看到,否则一定又要重复送他一句做好人、走正路。
三人踱至刑部右侧的小街。
“石弟。”
郑坚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在大红灯笼的照衬下,红朴朴的像是刚刚从田间劳作归来,道:“我有一件特大的喜事要告诉你。”
路小石心头一跳,谨慎道:“什么喜事?”
郑坚笑道:“我知道你不习惯住在二叔府里,我也知道你在天赐客栈住习惯了,于是斗胆向父皇求了一件事,没想到父皇竟然允了!”
路小石惶然道:“到底什么事?”
“把天赐客栈改建成郡王府!”
郑坚定睛看着路小石,脸上的笑容更朴实了,道:“石弟你喜不喜欢?意不意外?”
路小石傻眼道:“你有病吧!”
郑坚笑容凝固了,迟疑道:“石弟既不喜欢,也不意外?”
路小石没好气道:“晋王府那么大,哪哪儿不能住,干嘛非得把人家客栈改成郡王府?人家招你惹你了,好好的生意说没就没了?”
郑坚面有歉色,不好意思地说道:“石弟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想想又重重叹口气,懊恼道:“不周啊,确实不周!枉我读了这么些年的书,竟然忘了以民为本的大道理。”
路小石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谈什么以民为本,赶紧找了几个强有力的理由,包括为草儿找娘亲什么的,坚决辞了郑坚。
但走出几条街,他又觉得茫然,想着草儿娘亲没名没姓,就算是查三也不一定有什么办法。
正自一筹莫展时,却瞧见前头一亮,正是青颜提着灯笼迎头而来。
青颜已然梳成单髻双拖肩发式,换着绛青金花拖裙,外披着黑翎大衣,完完全全一个富家小姐的装扮。
她拉着草儿的手,将她上下看过,担心道:“你没事吧?怎么会闹到刑部去?”
草儿有些脸烫,轻轻摇了摇头。
路小石意外道:“草儿你怎么了?病了?”
草儿脸更烫了。
路小石突然恍然道:“犯不着啊,不过就是到刑部呆了一会儿嘛,我还在京尹衙呆过呢!”
自以为是的路小石,完全没懂草儿的心思。
爱美是女孩的天性,哪怕是草儿这样的女孩,就算她不知道原因,只是单纯觉得几个时辰不见,青颜就完全变了,而自己还是一身羊皮褂,上面布满污渍,心中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青颜见草儿双手叠在身前,手指在一处血渍上轻轻抠着,心里猜着几分,笑道:“草儿,今晚你便随我住吧,我们也好说说话。”
草儿扭捏不语。
青颜大手一挥,道:“我们再把离姨教会,就可以斗地主了。”
草儿眼睛一亮,道:“好啊!”
路小石正愁不知哪里去,但知道万万不能把草儿领回晋王府去,听着这话也赶紧凑上来,道:“那我也去瞧瞧夏夫人,尽尽礼数嘛。”
………..
夏夫人坐在窗前,怔怔地看着手心里那块蝉形白玉。
单螭蝉决。
这块单螭蝉决也叫双螭蝉决,原本是一对,形如寒蝉,周沿是一条螭龙的阳雕图纹。
青衣夫人施然而至,叹道:“离离,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当学着放下才是。”
夏夫人将蝉决挂进颈中,微笑道:“夫人不用担心,我也是闲暇时才拿出来看看,就当把玩吧。”
青衣夫人摇摇头,道:“这些年来,你对那个人的态度变化,就说明你一直没有放下。”
夏夫人婉然一笑,道:“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除了他还会有谁。”
青衣夫人默然。
夏夫人眼神悠远,轻声道:“当年永玺皇帝设宴,除了夫君外,在场的便只有那六位亲王,知道夫君被赐于这对双螭蝉决的,也只有那六位亲王。”
青衣夫人微微点头,道:“大都督殁后,越、蜀、湘、翼四王也先后被诛,知道蝉决的便只有两个人,而那人和大都督相交甚好,对夏府也熟,确实最有嫌疑。”
夏夫人神色黯然,道:“我想不明白的是,他撸走我的妞妞,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他就那么恨夫君,连他的遗脉都不肯放过?”
这时,侍女报漠阳郡王求见。
夏夫人略略一怔,又微微一笑,道:“也不知道为何,知道了这孩子的遭遇,我竟是十分疼他,虽然我知道,他到底是那人的儿子。”
青衣夫人眼生怜惜,道:“你都没有见过那孩子,哪有什么疼爱,我清楚得很,你是想着那孩子,就觉得妞妞也可能会像他一样,消失了十多年后,又能回到你身边来。”
夏夫人浅浅一笑,并没否认。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移步正厅。
青颜向两位夫人作了引介,又将草儿拉到身边,道:“离姨,我想让草儿陪我住,您没意见吧?”
夏夫人怔而不语。
青衣夫人笑道:“你离姨同意了。”
青颜高兴地拉着草儿退去。
路小石再郑重见礼,道:“草儿姑娘扰住夏府,给两位夫人添麻烦了。”
青衣夫人点点头,道:“这姑娘便是顶替平喜公主的那个丫头?”
路小石称是,没有过多解释。
夏夫人回过神来,迟疑道:“殿下,既然这位草儿姑娘是从北氐国过来的,怎么会和你相识?”
路小石道:“此事一言难尽,待以后有暇,再与夫人细说。”眼见夏夫人情绪不高,也怕青衣夫人寻根问底,客气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夏夫人待路小石走后,扭头向屏风后看了看,低声道:“夫人,我怎么觉得那位草儿姑娘好生眼熟,心中莫名觉得亲近,会不会……”
青衣夫人打断道:“离离,你再这样,我可不容你在府里呆了,非得把你拉出去走走,散散心方罢。”
夏夫人愧疚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