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冰倩凌晨一点的时候顶着一双因为心力交瘁而极度萎靡的黑眼圈敲开了位于北京城最繁华地段的一套三室公寓的娘家门。
开门的是陈老爷子,估计是因为在睡梦中被惊醒,于是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而且脑袋像鸟巢一样炸的姿态很风流,使陈冰倩本来低迷的心头忽然因此而掠过一丝稍微明媚点的喜悦。
这就是她爸,一个传奇性的老爷子,总能把生活在最糟糕的时候搞的雪上加霜或者在最幸运的时候再弄得锦上添花。
老爷子看见陈冰倩吓了一跳,使劲揉了揉眼睛,又回头往客厅挨着卧室的那堵墙上挂着的钟表看了一眼,再次转过头盯着陈冰倩,“是倩倩么?”
陈冰倩没好气的径直扒拉开他往客厅里走,“不是我是谁啊,爸您以为您以前的初恋小情人还能在这个时候回来找您呀,而且出落得这么风姿动人的,您以为天山童姥呐?”
陈冰倩无限倦怠的坐在沙发上,把脚搭在茶几上,伸了一个懒腰,“我那伟大的妈呢?”
陈老爷子忽然无限怅惘的低下头叹了声气,“你说对了,果然咱们父女连心,你妈也不知道作的那股子风,忽然想起来我那个初恋情人,你说都过去三十年了她又不知道睹物思人想起什么来了,跟我破马张飞的打了一架,你看看。”
老爷子说着话俯下身扒拉开本来就已经很荒芜稀疏的头顶,露出那道深深的沟壑,“给我抓的,最后的毛发都没了,眼瞅着就要彻底成了不毛之地了。”
陈冰倩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妈果然是风采不减当年啊,比起来您可是宝刀已老啊。”
老爷子仍旧唉声叹气的,那声音在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的客厅里飘荡成了一抹空灵浩渺的回音。
陈冰倩接着窗台窗纱透进来的清幽月光,看着老爸的那张脸,一张写满了世事沧桑人生浮沉岁月艰辛而又带着点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的脸。
他什么都没说,沉默半响后走过去拍了拍陈冰倩的肩膀,就像小时候那样,她犯了错被老妈惩罚面壁思过他总是无能为力的看着她,趁老妈不注意走过去轻轻安慰一下,往往都是不说话。
这样一个动作而已,却能让陈冰倩那颗不安的心慢慢恢复平稳,好像天大的事儿都有人顶着一样,而眼下这个男人,也老了。
“早点睡吧,和志文闹别扭了吧,唉,明儿你妈起来,咱俩一起挨批斗。”
老爷子说着话转身推门进了卧室,悄无声息蹑手蹑脚的,陈冰倩估计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自己那个商业界历经浮沉赚下数千万身家的老爸,是个标准的惧内狂。
老妈无懈可击的婚姻经营战术把他绑得死死的,尽管风采不再连半老徐娘都算不上了,但是她就能稳居正室的地位,让这个家都在她的掌心平稳运作,没有一点出乎意料的事儿发生。
陈冰倩觉得这实在是个本事,老爸和老妈论起身份来都是平起平坐,皆是人中龙凤,一个在商场叱咤风云,一个在官场风光无限,男强人和女强人遇到一起,虽然没有分出一个高低上下,但是男人终归是家里的天,可是老爸却心甘情愿在她之下活了大半辈子,对她的爱不减当年反而随着时光沉淀倍感依赖和尊重。
这让陈冰倩也在结婚前无限憧憬自己和邹志文的婚姻岁月,她坚信和自己的爹妈差不了多少,顶多就是没那个战胜命运的本事了而已。
但是她想错了,邹志文没有她爸的成就,连点人品都没学到一分半毫,而自己也没有老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小三和诱惑的能耐,在婚姻里搞的一塌糊涂。
这一夜陈冰倩昏昏沉沉的在沙发上度过了半宿,转天早晨被外面照进来的刺目的阳光晃醒了,她睁开眼的时候还觉得头痛欲裂,再加上老妈那张放大了数倍的大脸盘子在她眼前死死的摆着,陈冰倩尖叫一声差点从沙发山翻滚下来。
“妈您干吗呀,木乃伊成精还是兵马俑转世啊,出点音呀倒是,我这才刚醒,一大早就蒙上惊悚的阴影,这一天还活不活得了了?”
陈冰倩撑着身体从沙发上坐好,看了一眼坐在客厅这种一言不发默默吃早点的老爸,他也时不时的瞥过来一个小眼神,那神情很不好,让陈冰倩有种不妙的感觉,果不其然。
“你昨天深夜回来的?”
陈冰倩咬着嘴唇,两只手都莫名其妙的搅在一起,掌心都是汗。
“是今天。”
陈冰倩一板一眼的纠正,真跟那么回事似的。
“过了午夜十二点不都是今天了么,我凌晨一点躺在床上睡不着了,就是想您和我爸,我当机立断爬起来回娘家,这份孝心难得一见,您还不鼓励一下,给个爱的拥抱?”
陈冰倩死皮赖脸的张开双臂,被老太太嗷一嗓子吓得一激灵,“别跟我开玩笑!”
老太太的脸色变得极其不好看,就好像是一个猥亵犯面对绝世美女那么疯狂变态一样。
说到这儿,陈冰倩不得不隆重且详细带有点夸张色彩的介绍一下陈家的首席司令官兼政治教育委员——管辖了陈冰倩父女俩半辈子自由生涯的革命女人,未来的革命先烈韩秀华。
韩秀华,女,五十八岁,比陈冰倩的老爸年长三岁,俗称女大三抱金砖,这话确实不假,至少在陈家是真真正正的体现了。
在她还没成为妇联主任之前,她也算半个商人,这点就要提起陈冰倩的姥爷,那个已经去世无数年估计连尸体都灰飞烟灭的老财主——老北京最大的同仁堂药厂代理人。
他死了之后韩秀华才二十多,刚跟陈老爷子搞对象,她接手了家里的医药事业,并且做的还算有声有色,而陈冰倩记事起的小时候,他们爷俩自然责无旁贷的成为了她救死扶伤光荣革命的临床活体试验者。
那几年陈冰倩的记忆里除了她妈拿着各种造型奇特的药丸追着她从屋里到屋外从市场到公园的逼她喝下去之外再无其他的美好场面,当然,陈冰倩小时候身体确实不争气,隔三差五的闹感冒喊发烧。
据不完全统计,北京大街小巷所有有医院耸立的地方,几乎全都靠这位陈大千金养活了,以致于她每次包裹得严严实实出现在医院化验室或者输液室的时候,那些白衣天使都跟多年的老熟人似的很随意的和她打招呼,内容至今陈冰倩还能想起来一些。
比如“哟,这不是陈小姐么,这次是打针还是喝药啊?”“哎呀,这不是小倩倩么,你上个月才来过呀。”诸如此类那些在陈冰倩记忆里留下了很不好印象的事儿,也就不再一一介绍了。
此时此刻陈冰倩看着老妈那张又要引发革命斗争的脸,颇有点如临大敌之感,她正想找准时机来个三十六计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可她低头在寻摸好半天,发现那双鞋正安安静静的躺在电视旁边的柜子底下,不知道是被老俩口谁给踢进去的,也许就是故意为之。
陈冰倩像只被撒了气的车胎重新老实起来,整个人都萎靡得贴在沙发背上。
而陈冰倩老爸和那块三明治奋战了半个小时还没吃完,他飘忽不定的眼神似乎在不留情面的告诉陈冰倩,“闺女,你爸我还得自保呢,我就不为你赴汤蹈火了。”
陈冰倩的老妈没给她机会和老头儿眉来眼去的搞心灵交流,她一边揪着陈冰倩的耳朵让她集中注意力领会战略思想整理与会心得,一边滔滔不绝源源不断的开始了她跨世纪的长篇大论。
“我当初跟你说什么来着?邹志文不可靠,他那种家庭条件和身份背景,娶了你,除了是看重咱们家里的钱财还能因为什么呀?你非得飞蛾扑火一条路走到黑,你别花言巧语哄我,我知道你因为什么大半夜的跑回来,闹别扭了对不对?他妈那个死老婆子给你气受了对不对?”
陈冰倩皱着眉头哎哟哎哟的,她就讨厌老太太把她和邹志文的爱情建立在物质幻想上,当初谈恋爱的时候邹志文确实不知道她是陈家千金,也就是觉得俩人情投意合王八看绿豆,谁能在爱情爆发的最初看得那么俗气晦涩呢,都恨不得上演一出琼瑶戏码,不狗血不成活。
可是老太太一门心思觉得天底下任何事都跟钱有关,也是这么多年见惯了世态炎凉留下的后遗症,陈冰倩闭上眼一言不发,任凭韩秀华一张嘴跟机关枪似的不停的闹,见对手没什么战斗火力老太太也没兴致了,叹了口气站起来。
“我也不管了,你自己选择的自己挨着,你喜欢么,你们年轻人不是爱情至上么?你自己解决,以后再闹别扭往家里来,恕报不周。”
韩秀华说完愣了一下,觉得哪有点别扭,陈冰倩老爸放下那块磨蹭了一个世纪都没嚼完的面包,挤眉弄眼的,“是恕不接待。”
韩秀华于是大眼睛一瞪,“吃你的饭,哪儿都有你。昨天那初恋情人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以为我不搭理你就是逃过去了?你的问题更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