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子,便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还好如今天凉,味道不算太冲。
“姑娘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热切的迎上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找杨征。”
店小二的脸色顿时凝固,然而很快他便恢复了神色,恭敬道:“姑娘想来是弄错了,您找的人不在小店。”
“我若是没有把握又怎么会找到你们这里来呢?”一边说着,我四处张望起来。这家客栈很小,一楼只容得下两张饭桌,靠东边那面墙有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下黑漆漆一片,看不分明。
店小二瞄了一眼,见我看向那个方位,忙一步上前挡住了我的视线,干笑两声道:“姑娘,小店真的没有您要找的人。要不这样吧,姑娘先在这坐着喝杯茶,尝尝我们店的拿手小菜?”
“上边派我来接应杨征,如果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软话没用,只能唬他一唬了。
果然,他迟疑了一下,小声道:“这……姑娘,要不等我们老板回来……”
“我已经说的够清楚了,我有要事找他,耽误不得!”
“实不相瞒,这位客人十分特殊,是我们老板亲自安排的,小的实在不敢私自做主啊。”店小二面露难色。
再这么纠缠下去,恐怕会惹来更多麻烦,我只得暂时离去。
夜间乘着所有人熟睡,我潜进客栈,找到了杨征。
“我是广平王妃,殿下派我问你一些事情。”我像模像样的拿出令牌,唬他一下。
“殿下不是已经问过了吗?怎么还让王妃前来?”他奇怪道。
“是问过一次,但是殿下近来公务繁忙,怕遗漏了什么细节,让你再细细回忆一番。若不是事关紧急,殿下也不会让我深夜前来。”
杨征沉默了一会儿后,终是点头答应。
“当年的事情,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杨征面色有些凝固,“都怪我太贪心,才害了一帮兄弟……”
原来,当年修建渭水河堤的主要负责人,并不是父亲,而是皇后的一位表亲周绍伟,皇后为了提拔他,便向皇上举荐,所有皇后党派纷纷上书。皇帝碍于外戚的势力,只得点头答应,但渭水河堤的修建事关多城百姓的安全,马虎不得,于是便派成王的得力干将叶航——我的父亲——担任监查司,对于修建河堤的任何事项,都有调查、参与干涉的权力。如此一来,皇后和成王两派便基本达成了平衡。
皇位之争难免见血,那时候的皇后手中却缺少兵权,皇上是万不可能将兵权授予他人的,所以有这种想法便只能私蓄甲兵,这要耗费巨大的银钱,即使贵为国母,皇后也无法动用这样多的银钱,况且我的父亲是户部尚书,她的每笔打赏都要记录在册的。所以,渭水河堤是一次绝妙的机会。
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名为刘浩,是泥砖等材料的总供应者,河堤的石土有九成是他所提供。此人原先是颇有造诣的建筑大家,曾经参与京都皇城的设计,后来放弃本职,专心做起土石买卖,由于对这方面有过专攻,他的生意日渐兴隆,许多达官贵人整修府邸,都会与他商讨合作。这渭水河堤的原料,自然首先考虑刘浩。
然而谁也没想到,刘浩竟暗中协助皇后,偷工减料,克扣钱粮。
“为了赶工,所有修建河堤的劳力被分成两拨,一拨白日劳作,一拨晚间劳作,而我正是晚劳力。夜间不便于修建,所以人数只有我带的四十人。相比于白日劳力,我们的任务相对轻松一些,即使任务完不成,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那你们是如何偷工减料的?”父亲虽不懂桥梁工程之事,但做事谨慎,定会做好相关检查实务。
“我们三十个人正常修建,另外十人则偷偷将白日工匠已建好的,拆掉之后填充草料,然后恢复原状。后来,我们三十人也开始参与偷换行列,我们自己的任务中也开始掺水。”杨征面色发黑,“刚开始,我们也是心惊胆战,不敢过分偷换,后来摸清了叶大人的行事作风之后,便越发大胆……”
原来,按照朝廷以往惯例,检查司在白日劳力、夜间劳力完工后需进行严格审查,一般就是在晚膳之前审核白天的任务,在早膳之前审核昨日夜间的任务。因为担心夜间出岔子,父亲将检查的重点放在了夜间工程之上,可是没料到周绍伟反其道而行之。他让夜间劳力正常劳作,以应对父亲,白日的修建已检查完毕,便可放心掺假,只不过费些力气。夜间劳作的四十人都是能工巧匠,是周绍伟精挑细选出来的,若是老老实实劳作,其速度不会慢于白日劳力,所以掩人耳目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
何况,他们未将所有砖石全部替换,仅仅是换掉内里,而外观却无法觉察出来。这是极其费时的行为,却是最为安全的。如果不是那场洪灾,这件事情永远不为人知。
可父亲只是一介文人,不是建筑大家。
父亲的确有失察之过,但即使事发,也罪不至死。毕竟周绍伟才是主要的负责人。
可这一切如何就推到了父亲身上?难道是早有预谋?可谁能料到几年后会发大水呢?当年的事,匆匆忙忙之中便定了案,留下了太多疑点,但时过境迁,不管是人证还是物证,都只会越来越少。
“后来呢?”
“后来,我们拿着各自的钱财回家享清福。周绍伟司吏要我们闭紧嘴巴,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其中利害我们自然晓得,哪敢乱说,许多弟兄们干起了别的行当,渐渐失去了联系。而我老母亲因为病重,已无药可医,她老人家唯一的心愿便是葬在老家遂州,渭水修堤完成后,我便带着母亲启程出发。路上遇到一江湖郎中,给老母亲开了几服药,吃下去后病情竟好转,于是我便在遂州陪母亲,并娶妻生子,直到听闻渭水决堤,我才意识到出大事了。”
杨征怕连累家人,便带着全连夜搬走了,而他则悄悄躲进了大山,一连几个月不敢下山。
“可一直躲着不是法子,我不能躲一辈子啊,况且当年的弟兄们也是因为我,才加入了这个罪恶的行列。”杨征眼角闪烁着,拳头紧握。
于是,杨征启程前京都,本打ou算找到兄弟们后,由自己承担所有罪责,却发现事情早就超出了他的想象。一个人也找不到,因为他们早就陆陆续续死于各种“意外”。耗费许多时日之后,杨征方才找到位故友,这个人名叫庞勇,为了躲避追杀,扮作乞丐。从庞勇嘴里,杨征得知了自己离开后发生的一切。
竣工以后,为了防止秘密泄露,皇后派人暗地里杀了不少劳力,但为了不惹人起疑,没有全部杀光,有的是醉酒致死,有的被匪徒杀了全家,有的被仇人所杀,各种理由。渭水决堤之后,朝廷的黄忠彻查此案,将剩余的工匠召集起来提审。可那个时候,这些人早就被收买,或者说威胁。
“刘浩和周绍伟司吏有皇后坐台,即使被判死罪也可以找个人替死,叶大人背后则有成王撑腰,成王是皇上最赏识的皇子,定不会难为叶航。可是我们一群劳役的命不值钱,不管怎样都会被砍头。可我们也有家人,有父母、妻子、儿女,我们犯下的罪不该连累他们。皇后派人告诉我们,只要按她说的做,她保我们的家人下半辈子不愁吃喝,否则满门抄斩。我们这些人哪有的选择?剩下的弟兄们,都照做了,但庞勇是个孤儿,没有家人,于是连夜逃离家乡,做了乞丐,在各个地方流转。”
“他们的家人,真如皇后所许诺的那样吗?”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当年冰玄教我的一个道理。
“没有。”杨征长叹一口气,“大部分都被杀了,而且没有任何一个衙门敢审理这些案件。”
“庞勇呢?如今在哪里?”
“死了。被暗杀。”杨征狠狠道。
我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怒火,“为何当初修建河堤要答应皇后的要求?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死罪吗?”
“都怪我太愚钝!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那是我几辈子都花不完的!有了钱,我们便不用忍饥挨饿,不必因为没钱治病而死!我以为有了钱,就可以像那些有钱人一样,能解决所有的事。”杨征涕泪具下,抱头痛哭,“我没有想到过会决堤,没有想过会有那么多人因此丧命!更想不到,这原本就是一条死路!我的朋友都被杀死了,我的家人也被暗杀,如今我只希望能做一件对的事,能够严惩凶手,还叶大人一个清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