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眼,呵,不偏不倚,正是轩哥哥。老天爷真会捉弄人,我都这副模样了,还要撞见轩哥哥。
“这是怎么了,浑身都湿透了。”轩哥哥拿掉我头上的一根草,看似关心,眼里却是敛不住的笑意。
“都知道了还问,是故意取笑珝如吧。”
“你是如何知道我知道的?”他嘴角微微上扬,饶有兴趣地问道。
被他这一顿戏谑,我有些恼火,淡淡应付一句“轩哥哥自个儿心里清楚”,从他身旁走了。
远远地,听见轩哥哥喊了句“回去喝点姜汤,小心着凉”。
我觉得自己再没脸见这府上的人了,估计这糗事早已传开。明面上不言语,背地里指不定说些什么呢。我本事威望不及紫苏,却意外地成为岐王府的掌事侍女,平白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管着,他们心中本就有怨气。大概早就期盼着我出错,好借机向轩哥哥进言,将我从这位置上赶下去。以往我小心翼翼方堵住他们的嘴,今日闹的这一出定然被揪住不放。
“姑娘,管家请您过去,说有要事交代。”正烦闷间,听见有人敲门,我怏怏地回应了声“知道了”,眼下我谁也不想见。
谁知那小斯以为我在敷衍,急切切道:“姑娘亲莫要难为在下,请快快随我去一趟前厅。”
我强打起精神,正正衣冠,简单梳理一下发丝——方从湖里出来,依旧湿漉漉的。这掌事侍女的位子,尚不知能坐几天,不过“在其位,谋其政”,在职一日,便兢兢业业一日罢了。
到了前厅,我才发现轩哥哥和紫苏姐姐也在,只得依规矩行礼。以往,轩哥哥都会在我屈膝时来一句“免了”,时日久了,我便依照他的节奏,微微屈膝后自觉直身。
这次,如往常一般,我嘴里道着“殿下”,双膝微曲,随后起身,谁料这次竟是个例外,轩哥哥并未言语。我慌忙做回原样,完完整整行了个礼。
轩哥哥抬手一指,道:“坐那儿吧。”我借着看他手指的方位,疑惑的望了他一眼,不知轩哥哥是真没明白还是装糊涂,只是使眼色要我坐下。人的心思真真难猜啊。
“再过十天便是孙姨五十大寿,我叫你们便是商议此事。虽说这几日我不忙,但府中之事你们比我熟悉,还是要交由你们去办。有劳几位了。”轩哥哥颇具深情道:“古人言‘百善孝为先’,孙姨虽非我生母,但她一手将我带大,养育之恩堪比天高。所以,这场寿宴,定要做好。”
“殿下仁孝,我等必尽力办好这寿宴,请殿下放心。”丁管家如是说,并起身抱拳行礼。紫苏与我见状,也一并行礼。接下来的几天,可就有的忙了。
按照分工,我负责寿宴场地装潢。
这可真是难到我了,只隐约记得小时候太后寿辰,我哭着闹着求爹爹带我去的,当时只觉得很是恢弘气派,满目明晃晃的,具体布置也无暇注意。
而自打进入岐王府,我的身份更不允许我出席任何宴会。
我轻手轻脚地靠近书房,里边儿静悄悄的,无任何声响——难不成轩哥哥不在?我又俯首贴近门楣,想透过门围往里瞧瞧,结果刚凑过去,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一个不稳,差点扑倒轩哥哥怀里。
“你鬼鬼祟祟地在这作甚?”轩哥哥又如往日那般轻轻皱眉,“不是要你们准备孙姨的寿宴吗?”轩哥哥转身回了书房,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我正为此事而来。”我愁眉苦脸的把自己的难处告诉了他。
“嗯……这是个问题。”轩哥哥若有所思,“对了,过几日淮州刺史张源的老母八十大寿,届时你扮作我的贴身侍卫,一同前去,便不会招人耳目了。”
我很爽快的答应了,要知道,自四年前侥幸活下来,我从未光明正大的踏出过岐王府,就如老鼠一样整日缩在自己的窝里,这次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出席宴会的日子很快来临。从未着过男装的我,此刻对这身紧致的侍卫衣冠颇不习惯,想来轩哥哥也一样,因他每次看向我眼神都会微怔一下。
这张大人倒真大方,足足请了百余宾客,还在离张府不远的几处街角搭棚施粥,让贫苦百姓们也广受张府恩泽。宴会本设在张府正厅,由于来客太多,不得不挪到外堂。
我毫无顾忌的四处游走,打量着张府的布置,因我这身侍卫的装扮,张府的人并未起疑心,反而不时在轩哥哥面前夸赞我恪尽职守。
寿宴的规格,要多气派有多气派。到处挂的红彩头,迎风飘动,如缕缕祥云,映的宾客脸颊泛红,在阳光照耀之下,这丝带透着莹莹的光亮;正对着门面的是一巨大的“寿”字,左右分别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对子;宾客分坐东西两列,两边均摆上梨花木大长桌,渐渐地,祝寿者愈发多起来,长桌已明显不够用,张大人便命人抬上了十来个圆桌,同以暗红曲水缠莲纹式样的绸子覆之。桌上果蔬肉蛋,应有尽有,还不忘放几盘寿桃在上边,再加上酒壶酒杯,这样一来,木桌显得分外拥挤。
再说说那寿礼,也不知这些来宾贮备的何方稀罕物,都是三两个人抬进来,罩上红色绸子,不多会儿,寿礼就堆成小山一般,几经堵住去路。
都说“礼轻情意重”,礼重了,情意也不见得重。再说,看张家老夫人寿宴如此的气派,料想也不缺这些个玩意儿。
“这张刺史的人缘还真是不错,这周遭比花生米大的官员都来了吧。”我站在轩哥哥身后,右手持剑,两臂交叉在胸前,小声咕着。
“人缘?”轩哥哥冷笑一声,“他的妻子张夫人是当今太后嫡亲侄女的夫家妹妹,他的堂兄张政在京中任礼部侍郎,要不是淮州地势偏远,京中不知多少权臣贵族会来参与。”轩哥哥端起茶抿了一口,继续道:“所有的欢声笑谈背后,都隐藏着错综复杂的利益之争。张源敢这么大张旗鼓,自然是有人为他撑腰。”
是啊,当初我叶家就是朝堂利益之争的牺牲品,而张府的不同,不过在于他们是受益一方。当年,父亲归于成王麾下,结果还不是落得个灭门的下场。
“好了,不说了,别忘记此行的目的。”轩哥哥一句话点醒了我,回过神,我赶忙细细观察,将可取之处牢记于心。
宾客极多,到午时还络绎不绝,估摸都是在摆官架子。张源虽为刺史,此时也发不得脾气,只能背着手在大堂上踱来踱去。又过许久,张源终于沉不住气,命令开宴。
一时间酒气冲天,客人大肆畅谈,闹哄哄的。我受不得这浓郁的酒味,便寻机会溜了出去。
回到秦艽苑,我立即伏在桌上,提笔记录今日所见,而后思量着孙姨的寿宴。
孙姨虽受府中敬仰,但毕竟不是皇室中人,在外人眼中,她只是乳母罢了,所以这次的寿宴只能以普通百姓家的规格来布置。可是,这样似乎有些不合理,轩哥哥当孙姨为生母,怎能让她的寿宴过于简单呢?
不知不觉,天色渐黑,点起烛火,我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这件事情上,寻常人看来,轩哥哥知恩图报、心怀大孝,值得赞颂;可若传到宫里,那些言官会指责轩哥哥不守礼制,扰乱皇室秩序。这样一来,原本就有些忌惮轩哥哥的皇上,又会怎么想?轩哥哥当下的局势并不可观,经不起任何折腾。
思来想去,头有些晕,就歇了一会。
朦胧间,有人碰了我一下,我警觉地立即清醒了过来,方欲动手自卫,身上的衣服却滑落在地,慌忙想捡起,发现这并非我的——藏蓝色的外服。
“你醒了。”,轩哥哥立在几案旁,“不想惊扰你的。”他有些歉意的说。
我一惊,随即反应过来,道:“我可没偷懒,从张府回来便奋笔疾书,只是……”做掌事侍女也有半年多,这点事都做不来,怎么好意思再开口呢。“只是尚需些时日。”
“孙姨大寿,不打算宴请外人。不能让孙姨的寿宴沾染官场的污浊之气。”走到门前,又道:“早些歇息。”
不请外人,这样一来就不必担忧外人的看法,只要孙姨尽兴便好,真是个好消息。一身的重担突然卸下一般。
吹了烛火躺在榻上,我蓦然想起一件事,一个骨碌爬起来,摸索着找到火折子,吹几下生成明火,急急地走向外室,来到几案处——方才一时高兴,忘了将衣服还给轩哥哥。此刻衣服还原原本本的堆在地上。
这就是离他最近的东西——衣物。会不会有一个人,也可以这样贴近他的心房呢?
我收拾利落了,将叠好的衣服放到桌上。它依旧散发着一股药香味,那正是轩哥哥喜爱的熏衣香,淡淡的,若有若无。
次日清晨,草草梳洗一番,我便埋头于孙姨的寿宴之事。坐在几案前,却发现昨夜的草稿好似被动过,原本我由于心绪乱,纸张乱糟糟的铺满桌子,此刻竟工工整整的摆成一摞。定是青衣收拾过了,这丫头,总算让我省心了一些。
伸个懒腰,我开始忙活起来。紫苏姐姐派人催过两次了,问我寿宴还需要些什么,她好提前准备。因我迟迟拿不了主意,误了不少功夫。算起来,离孙姨寿宴还有三天,足够了。昨夜躺在床榻,我已勾勒出现场布置的基本框架。这才急急地起了个大早,把心中所想写出来,交给家丁去准备。我要的这些东西,府中还真是没有。
“姐姐今日起的真早啊。”青衣打着哈欠,右手捂住嘴,进了门。
“你不是比还我早吗?要不怎么有空收拾这些呢。”我指了指桌上的纸张,笑着道。
“什么?没有的事,我昨夜很晚才睡着,方才刚起呢。”青衣摆摆手,有些惊讶的看着我。
奇怪,我的房间少有人来的,谁会跑来为我整理桌案?从昨日到现在,除了轩哥哥与青衣,没其他的人啊。难道真是他?!
我慌乱的挤出一个笑脸,道:“没事了,你先去准备早膳吧。”
轩哥哥不会全看了吧,照他那般谨慎的性子,定会一张不落的看完了。哎呀,糟了,我赶紧翻了翻这些纸,有几张上边有不该有的呢——轩哥哥的画像!
昨日夜里写得累了,我一时开了小差,脑中浮现轩哥哥在望梅园挥剑时的模样,忍不住拿起画笔,画了起来,最后还在旁边点缀了几支梅花。
最要命的是,我当时竟魔怔了,在画上题了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这不是摆明了对他心怀“不轨”吗?当时不忍撕掉,便想第二日处理掉的,结果……
经过孙姨的旁敲侧击,我终于意识到我的确对轩哥哥有“非分之想”。然而,我也清楚,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不管是叶环还是珝如的身份,都不可能。
既然没有可能,就不该萌生任何念头。之前也没觉得怎样,自从孙姨那句“你是否中意轩儿”后,在轩哥哥面前,我的一举一动都分外别扭。
我终究犯了个大错,若轩哥哥看了,那我以后怎么面对他啊。轩哥哥也真是,都看到了竟还整理的一丝不苟,生怕我不知道有人动过我的东西似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真躲着他,即使瞧见了,也老早就转个身,隐入一群丫鬟当中。或许是心虚,即使藏身于人群,我仍觉得轩哥哥的目光落在我背上。
孙姨那边,我也只挑轩哥哥外出公务时去。询问孙姨年轻的时候喜爱何物、有何喜好,加以补充。
日子流水般一天天逝去,再过一天就是孙姨的寿宴,我早早便歇下了。虽然是我布置的,但效果如何,我也未曾见过,怀着一种憧憬,我美美的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