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内外空无一人,唯见满地茫白,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雾凇沆砀。两串连绵足印于雪地中央戛然而止,尽头处二人静立。
红莲拎起兵器架上两杆长枪,手握其一,另一杆兵器掷向对面,夜空下划出道断虹般的轨迹。
余寒抬腕接下,足尖略移,于雪中划出半个圆弧,虚步而立。
星空澄澈,天地素净,美到令人不敢轻亵。
“忍很久了吧?”余寒语调依旧风轻云淡,目光中却无丝毫玩笑意味,手腕轻转,枪尖斜指地面,“小九,来吧。”
闻言,红莲目露羞恼之意。
余寒孑然一身来到韩国,随身无一兵一刃。斗阵斗智斗法却是几无败绩,破军杀将,进退自若。
红莲天性好动,对静心修道实在兴味索然,但也略知一二。舞枪弄武、冲锋陷阵也乐此不疲,天下技能如此之多,她所学多而精,却亦未曾胜过他一场。
她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皆似白练一匹,空空如也。
仿佛三月春风和睦间的流云潺溪,和风拂柳,余寒从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亦不会纳人于心扉之内。他始终如同一抹可望而不可即的雾中浮影,想握又握不住的指尖流沙。
红莲深深屏息,凝神运力,潮水般滂沛的气力晕染至每根指尖。枪尖映出一缕银光寒芒,瞬时卷起千堆雪,如烈风般直扑向对方。
明蓝的逝去犹如一根导火引信,点燃了红莲长久以来积压的心绪。今日之战,只为战而战。无关乎任何猜度嫉忌,意见相左。
红莲只想全力以赴,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宣泄积压的怒火与沉痛。
步下轻转犹如行云,枪锋锐削,沿雪地划出一轮满月般的圆弧,已将掀天动地般的攻势悉数挡在外围。
金铁铿铮,声若龙吟虎啸。锋尖拖出水纹般的迤逦流光,如密雨飞电,雷闪电鸣绽开出一团夺目盛放的硕丽烟花。
二人切磋比武已难记其数,余寒总能恰到好处地仅胜一招半式,抑或不着痕迹地战成平局。而后好整以暇地,被耍赖的少女纠缠不休,问东问西。随口笑答之间,权当消遣辰光。
从未有似今日之战,面对的仿佛不是兄妹,而是敌人。攻防凌厉,一气呵成,毫不留情到近乎陌生。
公平对决,必尽全力。今日若是让你,却是侮辱于你。
只听一声轻叱,兵刃已挟风脱手飞出,没入雪中。
余寒撤身收枪,单臂横持长枪。
红莲半跪,单手支地,急喘几声,心肺中瞬间灌满冰凉。
“起来,站起来。”余寒的声音透过落雪冰凉地在耳畔散开,“这不你是惯用的兵器,取你软剑逆莲,今天我教你怎么用剑。”
“不必!”红莲怒容满面,“小觑谁呢?!”
两人所持都非平日所擅长的神兵利器,不过是军士操练所用的普通兵戈。
余寒了然一笑,赞道:“好。”
随即枪尖勾撩,将长枪挑回红莲手中。
红莲拆下身上能卸下刀剑冲击的鲛绫,裹着逆莲狠狠掷出,于雪夜画出一道赤焰般的虹光。
红绫白雪,秾艳分明。卸下一切护具,摒弃所有武器,心无旁骛,专志无二。
“何为上乘?”红莲骤然问道,脚下步履回旋,长枪已借腰膂之力横扫而出,长蟒般扫向余寒。
这一步法是余寒方才施展过的防守招式,红莲须臾之际便已贯通,反守为攻。
好悟性,天生将材,可惜是个女娇娥。余寒心中亦赞,枪尖轻哧一声擦着衣袍撩过。
他反腕将枪杆斜抽,借力打力,顷刻破去此招,答道:“上善若水任方圆。”
红莲何其聪颖,顿觉他心中所想,怒道:“休言女子池中物!”
枪缨如血,霎时铺天盖地般压来。瞬息之间竟已刺出数十枪,光影消迭不及,凌空绽开一朵艳丽无匹的千重红莲。花蕊中心红影一晃,长蛇吐信般劈面袭来,方是万千虚影中真实一击。
“好!”余寒侧身避过,仿佛只是随意挽个枪花,枪身已然绞上对方兵器,无穷无尽的柔力化去了刚猛攻势。
“天下万物,莫柔弱于水,而至坚者莫之能胜。”余寒指导着,枪影如虹。
兵刃相接之下,归于平静的积雪全被激荡而起,扬上墨蓝色夜空,漫天飞雪再度笼罩一方天地。
不同于红莲的拼尽全力,余寒气定神闲如同漫步云端,“刚极易折,强极则竭,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
红莲咬牙,身形腾空跃起。
“当心了。”余寒如月夜鸷枭,一身湖蓝色衣袍迎雪飘扬。
金戈骤裂,火星簇溅,终于不堪强力拼撞的长枪铮然断为两截。
红莲难以置信望着眼前一幕。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不恃,功成而不居,是以不去。”余寒仍旧不紧不慢地指导着,声音亦如雪般清冽。
手腕轻转,锋尖点于红莲咽喉。锐利枪风已在红莲颈上破开细细一道血线,玛瑙般透亮的血珠越过锁骨,一路没入衣内。
红莲单膝跪地,昂头倔强地与余寒直面对视。最后一片飞舞的雪絮落地,拂过濡湿漆黑发梢那时,一滴闪亮雪水折射着两人倒影,坠进雪中。
“还不服?”余寒撤回枪锋,眼中带笑,“换件兵器来,再比就是。”
红莲却未反驳,狠狠透喘几息,旋扔了手中半截残兵,就地赌气般坐在地上。
她轻扬眉梢,狠狠地扯了扯嘴角,“不比了!输就是输了,技不如人,本宫还能赖账不成?!”
余寒不禁莞尔,半蹲下身,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柔声问道:“气消了?”
红莲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一抹黯色漫过眼底,默然不语。
她的性情他最清楚不过,虽常有冒失冲动,却懂得分寸,不致失了大局。
想起明蓝惨死,余寒心中亦是一阵酸涩。
他道:“你方才问我,明蓝死得值是不值,我回答不了。天命晦匿,气数生消,非我辈可以掌控。师命不可违逆,我倾力授你学识武艺,并无私心,本真可鉴于天地。若非如此,你又岂会一言不发,听之任之?”
红莲睫毛垂下,紧咬着嘴唇,终是点了点头。
明蓝身亡,她的确质疑过他待她可否真情实意,可细细思索一番,他的决定不无道理。王后歹毒,对她恨之入骨。无论是生母先王后,还是养母德妃,都是王后的劲敌。
王后自知她最是得宠,明目张胆不得动她半分。可名义上王后是她的继母,处死她的一只宠物的权力,还是绰绰有余。
她身为女儿,自然不可以忤逆母亲,更何况是为了一只无足轻重的畜生。若是她真的那么做,不但会遭到天下人非议,恐怕她也会自身难保。
余寒叹口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该当忻然奉命。婚姻大事尚且如此,更何况仅仅是处死你的一只宠物,难道你要为此弑母吗?还是说你因此责怪于我?”
她不假思索道:“怎会。”
他点头,“来日见了王后,说话需知分寸,切莫乱言,懂吗?”
红莲眼中锁了两圈水光,手背抹一下,仍是应了。自上向下望去,那嫣红似是朱砂的唇尖微微翘着,仍是委屈。
他不由心中忽地柔软下来,一瞬间心生悸动,抚了抚她湿润的头发,温声道:“起来吧,一身都湿透了,天气寒凉,切勿伤了身子。回去洗个热澡,换身衣裳再睡。走吧。”
言罢,他细心的起身收起兵器。
红莲忽唤道:“无沐。”
余寒停步转身。
“无沐,明蓝死了,我心里难过。你今日亲眼见明蓝被杖毙,它又是你捡回来的,其实比谁都不好受吧。我刚才心情不好,拿你出气,还怀疑你,真的对不住。”红莲深吸口气,双目清澈如水。
她认真地道:“下次……下次不会了。”
余寒认真地静静听完,露出忍俊不禁之色,抬手朝她招了招。
一川星河横亘天幕,满天星光如瀑。星空下,那人近在咫尺。此情此景,浮幻若梦,红莲恍惚却又觉得许久以前似曾经历过,无比熟悉眷念。
她心头砰撞,怔怔地向着那人走去。
余寒揽住她肩,手指拭去她颈上已经冷凝的一抹血色,低下头在她眉心处印下一吻。
毫无征兆的一个吻,如星辰微芒化作的雪,穿越数万尺高空飘落,沾上肌肤。刹那间退去一切喧嚣,在心头怦然盛放作昙花一现。
她只觉满腔躁火烟消云散,心如澄湖的那刻,听见他声音。
“下次也陪你。”他说道。
“下次也陪你……”这一句话宛若梦靥束缚,侵蚀了本就不安逸的梦境。
她的任性,她的怀疑,她的迁怒于人,她的无理取闹,她的不可理喻。他如数承受纵容,无论多少次,也愿意陪她。
红莲睁开双目,望向窗外夙夜寒雪纷纷,心尖抹开一层冰凉。
“下次也陪我……那么,你为什么要死?”她阖上眼眸,梦呓般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