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回想着梦境,愈发心如刀绞。但他梦见的太多太杂,远不止于此。
他只是梦着,张良和红莲时常因为一点点小偏差,哪怕是一次小口角,都会导致命运朝着无法挽回的地步奔走。
正如因为张良和红莲相互剖白理解,暂时放手,而导致红莲引颈自戮,葬身火海,张良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再例如说,他的另一个梦便是截然不同却又大同小异的场景,这一回生了退意的不是红莲,而是张良。
红莲掀翻了紫檀案和琉璃盏,琉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支离破碎。
她捂着起伏的胸口,指着张良的鼻尖厉声道:“张良!给你台阶的时候下来好吗?本宫已然低声下气好好同你说话,你还如此不识好歹!”这话听着伤人,也可见其愤慨。
张良面不改色,反倒是有礼有数地后退一步,俯首作揖,再标准不过的臣礼:“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若是责罚,良必毫无怨言。”
“我便是恨透了你这以君臣之礼堵我的圣人模样,你以为你是尊佛像吗?无悲无喜无怒无哀无乐!在你眼里,莫非是爱恨嗔痴皆为有罪?莫非是礼数周全才为正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见你连山川草木都不如!”红莲眼眶微红,歇斯底里地喊道。
她狠狠地深吸一口气,好似五脏六腑都在随着眼眶里坠下的泪,支离破碎,“张良,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张良一抬眸,便望见了泪珠穿透了簌簌作响的风,直直坠了下去。他的心恍若被飘荡的烛火狠狠烫了一下,不住地战栗。
他攥紧拳头,伏首不起,唇瓣轻颤着,深吸一口气:“殿下言重了,良愧不敢当。”他垂眸,不去看红莲心痛的目光。
她嗤笑一声:“张良,我真是看错了你。”
红莲将握在掌心的钗子愤恨地掷于地上,拂袖而去。
张良始终将头埋于掌间,毕恭毕敬,不曾逾越。只是瞥见那一抹嫣红的裙角掠过他青绿的衣袍,消失不见。那只金线描摹的金凤凰,翩然而去。
张良终于长舒的那口气,消散在无尽夜空里,感谢这争吵终于又过去。他缓缓地松开手,血顺着指尖蜿蜒曲折而下,悄然无声地砸落在地面上,绽开一朵小花。
他蹲下身,揽袖拾起他赠予红莲的那支凤钗。红蜡因外物冲击而四分五裂,露出其中的字条。他那矢口否认的三个字——跟我走后,是红莲添笔的——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烛影摇红,映在纱窗上“噼啪”一声轻脆的响声,摇曳生姿。
张良抬手轻抚过那一行字,轻声念了出来:“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殿下。结局吗?从来都不敢去想结局。只是关于你的一切,我都很在意。
张良站了起来,望向窗外无缘无尽的漫漫寒夜,那一条路望不见尽头,如同烈火般浓烈炽热的少女被他推远了,他却没有挽留。
他马上要起身前往桑海,而红莲合该是尊贵无双的永安公主。君臣之别,便是至亲至疏他与红莲。
分享着最亲近的关系,却相隔最遥远的距离。
火光再起,火舌舔舐上昔日珍稀的鲛纱。
利箭破空声呼啸掠耳,红莲回首见箭矢直冲门面。而后青光划破夜空,惊雷般将箭矢劈成两半。
与此同时,她看见一闪而过的凌虚剑,随后自己被落入了一个略显慌乱仓促的怀抱。
她原本站立的地方钉入了几支箭,如今只钉入了她与张良的影子。
张良呼吸一顿,连忙放开了红莲,抱剑作揖,道:“殿下,臣救驾来迟,罪不可赦。”
红莲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沉声道:“跪下!”
张良不带一丝拖泥带水,毫不犹豫地一揽衣袖,脊骨挺直地跪了下去。青衣如云,层层叠叠地铺开。
红莲倒是被他气乐了,脸色苍白地扭过头嗤笑一声:“张良,事到如今,韩国都已经灭了,也难为你跪下尊称为我一声殿下。张家五代相韩,果然是满门忠骨。只可惜我不过是一介公主,无法匡扶重振韩国。”
张良抿紧了苍白的唇瓣,伏首不语。
殿下,敬她,爱她。
并非是疏离、礼节或是旁的什么,只是在他心目中她永远是极尽恩宠的公主殿下。纵然时境迁移如何,她都是需要放在心尖上细心呵护,染不得半点尘埃的。
因着她是韩国的殿下,他的殿下。
但有些话,纵然是抓心挠肝、肝肠寸断,也是无法说出口的。
张良眨了眨被大火熏得干涩的眼睛,在抬眸的一瞬间瞥见红莲背后破空而来的箭矢,顿时目眦欲裂,起身变要去拦箭。
但为时已晚,箭矢径直没入她的血肉,贯穿了她的胸口。
“九儿!!!”张良失声喊道,一步跨出去,接住了红莲倒下去的身体。
红莲紧蹙眉头,脸色苍白,却在张良还没反应过来时毫不犹豫地把手按在了箭矢上,一用力拔出了箭。
鲜血溅在了张良温润如玉的脸颊上,有些触目惊心。他根本没能来得及制止,瞳孔地震,颤抖的双手手忙脚乱地捂住红莲汩汩淌血的伤口。
她看着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琥珀色的眼眸里完完整整地映照出他丧失以往所有温和有礼的失态模样。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我以死相逼……也不过……要你一句……”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复仇的快意,一张嘴便有妖娆的血从唇畔滑落。
铁蹄铮铮逐渐迫近,张良盯着红莲气若游丝的模样,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她几处穴道,暂时止血且护住心脉。
他伸出满手猩红的双手,拦腰抱起了她,“殿下,我带你走。”
红莲费力地喘息着,嘴角讽刺的弧度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嘲弄谁。这一句“我带你走”也算是应了蜡丸里那一句“跟我走”。
张良抱着红莲迎上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纵然面对万箭所向,寒光闪闪,他也犹如闲庭信步般从容不迫,面不改色。
他俯下身,妥帖细致地护住红莲,这才抱着她继续缓步前行。
“张良,韩国相国之孙,氏族子弟,世家公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将领保护自己父美须不被火星烧到,颇为欣赏和惋惜,“可惜了,如此文武双全的旷世奇才,谦卑有礼的人物,居然是韩国人。”
他很是欣赏张良的才贯二酉,学富五车。又是琨玉秋霜,冰壶玉尺之人。如此之辈,将来定会彪炳日月。
他感慨着,在下属催促的眼神下,挥了挥手,“放箭吧。”
张良却是眉目温柔地垂眸,低语:“殿下,若是我们有机会活着出去的话,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红莲望着他眼底跳跃的火光,觉得他兴许是疯了。但她还是闭了闭眼,道:“愿。”
他笑了,抱紧了她。
万箭穿心。
那些士兵见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下去,便收回了弓箭,静待将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