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讲一个骗子的故事给小朋友们听。骗子是下流人。但我讲的骗子，表面上是上流人，实际上却是做骗子的。你们将来长大了，到社会里做人，说不定会碰到这样上流人。大家留心，不要受他的骗。
我所讲的骗子，是一个当地有名的大画家。事情是这样：
有一处地方，很大的城市里，有一个富翁。他家里钱很多。但他从小不曾读书，他的家财，是做生意运气好而赚来的。他既然不读书，便无知识。但他有很多的钱，一定要装作有知识的富翁，好在别人面前作威风。他便拿出一大笔钱来，造大房子。他的房子非常高大，非常讲究，同王宫差不多。房子里面的设备，更是富丽堂皇。红木的桌子椅子、大理石的屏风、高贵的地毡、画栋、雕梁、朱栏、长廊，无所不有。只是缺少一样东西：堂前最好挂一幅名笔的古画，这才古色古香，高雅之极了。他的房子非常之高大，堂前的古画，必须要八尺长的中堂。小的画就不配挂。于是他到处托人，找求这幅八尺长的名笔的古画。
话说当地有个大画家。他的名气非常之大，不但本地人知道，外埠的人也都仰慕他，常有人远道而来，拿很多的钱送他，求他作画的。这大画家很有研究，他看见过许多古画，明朝的、元朝的、宋朝的甚至唐朝的古画，他都见过，家中还藏着不少古画。因此他学得古人的画法，画出来的非常古雅，有人称赞他说：“画法直追古人。”凡是爱好古画的人，要买一幅古画，一定去请他看定，是真是假。他说真，人就买了。他说假，人就不要买了。人们对他的“法眼”，是十分信仰的。
富翁到处托人访求八尺长的名笔的古画。有一天，有一个“掮客”，果然替他找到了一幅。（掮客，就是代人买卖的人，譬如我有古画想卖掉，就托掮客去找买的人。卖脱之后，譬如卖一百万块钱，我就拿出十万或廿万来送给掮客，酬谢他的辛苦。）这一天，这掮客替富翁找到的，是一幅八大山人画的八尺大中堂。“八大山人”这名字，小朋友们也许在茶碗、花瓶等瓷器上面看见过。这是清朝初年的人，姓朱，名字很奇怪，“大”字底下一个“耳”字，即“耷”，读作“答”。他原是明朝皇帝的本家，所以姓朱。后来明朝亡了，他做了和尚。他这和尚，专门吃酒、作画。他的别名叫做“八大山人”。他的画粗枝大叶，笔力非常强大，气势非常雄浑。当时就很有名，死后名气更大，他的遗作变成了宝贝，卖得非常之贵。有钱的人都想收藏，当作传家之宝。烧窑的人也知道他名气大，在碗上、花瓶上画画的时候，借用他的大名，写“八大山人”四字，假作这碗上、花瓶上的画是大名鼎鼎的“八大山人”画的。这明明是假的。我看一半是为了“八大山人”这几个字笔画简单，都是两笔、三笔的，写起来容易，所以烧窑的人爱借用他。这些闲话不必多说。且讲那一天，那掮客拿了“八大山人”的八尺大中堂去给富翁看，说：“这是中国最有名的大画家的真笔，我好容易从某县某姓人家访来的。”富翁毫无知识，对画更看不懂。他哪里晓得“八大山人”、“七大山人”呢？他一看，果然纸色黄焦焦，笔致很粗大的一幅古画，便问价钱多少。掮客说：“‘八大山人’的东西，因为年代太古了，世界上流传的已经不多。小小的一幅，也要一两亿（那时的价钱数目，我已经忘记了，现在假定这数目，是照最近物价），这幅八尺大中堂，更加难得，至少需价四亿元，不能再少了。”富翁有的是金条，四亿元也不在乎。但他也不肯上当，要查一查这画是真笔还是假造的。他自己没有眼睛，要请别人看。他说：“放在这里，等我去请大画家看一看。若是假的，我不要；若是真的，就出四亿元同你买。”掮客高兴得很，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请大画家看，再好没有。他说真便真，假便假，是不会错的。”掮客就把画交给富翁。
富翁办了一桌酒，请大画家来吃，同时请他鉴定这幅“八大山人”的画。画家果然到了。酒筵非常丰盛，主人非常客气。吃到半酣，主人立起身来，双手一拱，对大画家说：“今天大画家光临，小弟有一幅‘八大山人’的古画要法眼鉴别，是真是假。这是别人拿来卖的。若是真笔，便可收买。费心了！”大画家满口答允：“便当，便当！‘八大山人’的画，兄弟见过不知多少，家里收藏的也不少。是真是假，一看就可看出，容易得很，便当，便当！”于是画家叫两个二爷（二爷，作者家乡话，指高级侍者。），把画挂起来。大画家戴上眼镜，站起身来，先立在远处一望，再走近去看各部，再退回远处，向画一望。他就哈哈大笑，连忙回到他的座位里去，喝他的酒。富翁问：“怎么样？怎么样？”大画家不说话，只是哈哈大笑。富翁再问：“到底是真的，是假的？”大画家摇摇头，干脆地说：“假！假！假之至了！这不必细看，一望而知是假的！买不得，买不得。”他又哈哈大笑，喝酒，大说“八大山人”的真笔的好处。他的话都是专门的术语，都是有古典的。富翁张大了嘴巴静听，一点也不懂，只懂得“这画是假的”一句话。他决定不买这假画。他向大画家表示感谢：“亏得法眼鉴定！不然，我大上其当了。”吃过之后，大画家就告辞，富翁送到门口，千谢万谢。
第二天，掮客来了。富翁把画交还他，决然地对他说：“这画我不要。大画家说是假的。你拿回去吧！”掮客吓了一跳，诧异地说：“怎么是假的？大画家怎么会说假的？你老人家不要开玩笑！”富翁说：“谁同你开玩笑。假的硬是假的，不要硬是不要。你不相信，去问大画家就是了。”富翁说过就回进内房去。掮客只好掮了那幅八尺长的“八大山人”大中堂，垂头丧气地回去。
这回富翁虽然靠了大画家的指点而没有上当，但画始终没有买到，大厅的壁上仍是空荡荡的。他总想买到一幅真的。他又到处托人，定要访到一幅八尺长的名笔的古画。但是，古画一定要名笔的，而且要八尺的，实在很难得。过了个把月，他仍未买到画。他想：“还是再叫那个掮客来问问看。他那幅虽然是假的，但也许还有真的。别人连假的都没有拿来，万一没有真的，我就暂时买了那幅假的，挂挂再说。价钱要打大折扣。”于是他又派人去叫掮客来。掮客来了，他问：“我要真的古代名人的大画，你有没有办到？”掮客说：“老爷，这样大的古代名画，我其实办不到了。我只有那天办到的那一幅。”富翁说：“那天的那一幅现在还在吗？你真个办不到，就是那一幅假画吧；不过价钱要打大折扣。”掮客说：“老爷，没有了！那天的那一幅，你说不要，早已被别人买去了！”富翁说：“哦！哪个买去的？出多少钱？”掮客说：“是大画家买去的，出四亿元，一个少不得呀！他说这是真的，他并没有对你老人家说这是假的。你老人家被欺骗了！”掮客表示愤慨而得意的样子，又说：“那幅画卖四亿，我到手四千万，有得用了，不想再做生意了。你老人家托别人去找吧！”说过，转身就走。富翁想了一想，一把拉住他，说：“不行，他欺骗我了！他明明对我说是假的，劝我切不可买；原来是他自己要买！他用欺骗手段来抢我的古董！不行，不行，我定要收回那幅画来。你替我去拿回来，我多给些钱你亦可。不然我要同他打官司！”掮客惊诧地说：“原来如此？是他要抢买你老人家的？我一定去说，不过他既已买去，能不能拿回来，我不敢负责。”掮客匆匆地去了。富翁愤愤地走进内房，口中自言自语：“真真岂有此理，这家伙抢我的宝贝。我非取回不可。我有的是钱！”他老人家气得发昏了。
第二天掮客又来了。讲了一大套话：“昨天我从这里走出，立刻去向大画家说，要赎回画来。岂知他对我说：‘我是出四亿元买来的！他不要买，我买了。我并不犯法，有什么官司好打？’我说：‘你骗他这是假画，所以他不买。你就抢买了去。这明明是欺骗罪。如果打官司，你名誉损失。我劝你还是让给他买吧。’我说过后，他脸上有点儿红。迟疑了一会，被我逼不过了，他才对我说：‘他要买，拿出八亿元来，我卖给他。少一个我不肯卖，让他同我打官司吧。’我再三辩解，要他照原价卖给你，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许多‘打官司吧’。我看，真个打起官司来，你老人家不见得赢。因为他骗你是没有凭据的，谁叫你相信他的话呢？况且为一张画打官司，也不好听。我看，你老人家是大富翁，只要画是真的，多出三四亿元不在乎此。就出八亿买它回来吧。”富翁听了这一大套话，觉得有理，就出八亿元向大画家买了那幅“八大山人”的八尺大中堂。又赏了掮客二千万元。
故事好像完结了，其实还没有，小朋友们，以为我讲的骗子故事就是用欺骗手段抢买一幅古画这件事么？不然！不然！骗子的故事还在下文呢。原来这幅画是大画家假造的。大画家看过许多古画，他手法很巧，能够照样画一幅来冒充古画。起初，富翁托掮客访求八尺长的有名的古画时，掮客就去告诉大画家。大画家就用一张八尺长的旧纸来假造古画。造好了，叫掮客拿去。富翁请客时，大画家故意哈哈大笑，说是假的，劝他切不可买。次日富翁把画退回掮客，说大画家说是假画，所以不要，掮客弄得莫名其妙。他想：“怎么你自己假造出来的画，对人老实说是假的？莫非自己不要生意？”后来去问大画家，大画家把奸计告诉他，叫他静静地等候，富翁再来叫他时，就说大画家买去了。如此，富翁一定确信这画是真笔，一定要买回去。那时就好敲他一倍的竹杠。结果，富人果然中了大画家的奸计，出八亿元买了一张假画。倘然当初出四亿买了，富翁疑心是假画，心中不高兴。如今出八亿元买了，富翁确信是真笔，心中很高兴了。
一九四八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