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
火车正好路过霸州。我想起从前
一个人送走另一个,那时杨柳正青
马蹄溅起了微雨的春天,酒浓
三杯两盏,天蓝得不像话
桥头柳树下还有别的野花,春草似梦
一个人送走另一个,土路上尘埃飞扬
那个离开的人,跨马扬鞭,不回头
不犹豫,再加几鞭,就能赶上远方的月光
独不见
其实我想说的是青河边的坟场
那里住着我的奶奶和早夭的妹妹
春天桃花开的时候,他们身边长满荒草和野花
猫儿花的眼睛黑,狗尾草的辫子长
那株矮松,一年比一年更矮
青河的水日夜地流,芦苇年年荒芜
岸上的麦子熟了一茬又一茬
布口村,有人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
久别离
妹妹,我终于敢提起你,多少年了
我不曾梦见过你,你的小手小胳膊
瘦瘦的肚子,和眼睛。更可耻的是
我其实并没有记住你的样子,我从没有对人提起
在青河边的泥土里,有一个你
你的小小的身体里有和我一样的血
你的血肉和我一样来自布口村
来自这个不停有人出生和死去的大地
这个可悲可恨却又让人心疼的村庄和它的河水
多少年了,我今天提到你,我想起曾经的泪水
没有为你流过一滴,今天我提起你
此时此刻,夜晚的云和路过的风都属于你
只属于你。
光
我有时候想,光,真的是光吗?
为什么不能叫做暗,或者别的什么
光明为什么不能叫做黑暗?
热爱为什么不能叫做憎恨?
欢娱为什么不能叫做痛苦?
我为什么不能是你?
就像,我们口口声声说着的爱情
真的就是爱情吗?
多少年了。我始终不曾明白
却一直在光与暗的交替中爱恨
在欢娱短苦痛长的更迭中徘徊
多少年了,我在你与我之间来来回回
靠近你,远离我。靠近我
就远离了你。
书信
流水像沙子。我在纸上写下的相思都不可靠
河水浑浊,风大。雨倾盆。
睫毛的阴影笼罩着光和末世的爱情。
我能说出的悲伤,都不是悲伤
留下的记号都可有可无。春天开始的寻找
只能从四月起算。他们说的分别
只是他们的,如果我说我爱你
才是真的爱着。
父亲的五十岁
他对着电话哭过几回,我完全可以想象
他流泪的样子,红眼睛,流鼻涕。
一张脸通红通红的。他声音哽咽
他有许多未能实现的抱负,他已经无法实现的抱负
并未说给我听。他的眼泪,为我,为弟妹
天涯之外,我对他说无法兑现的诺言,不能实现的大话
而那几年,我也的确心怀憧憬,对生活,对爱情
始终蠢蠢欲动。然而总是事未成,心已哀
而我的父亲,他到了五十岁。
到了他的五十岁,儿女的所有大事一件未成
他不能说出自己的愿望。
他不能将自己的儿女和别人的比,他不能说,
你要争气啊,你要像谁谁一样,挣大钱,找个好对象
他从不这样说,或许也并未这么想。
你父无能。你父无能啊。
他只好这样说,说一句,又重复一句。
所有的错都是他的。
月光下
我不能怀念过去的月光和雨水,不能想象
一段残损铁轨的旧事
远方是无法到达的,那女子端坐,
月光之中,她的脸洁净,绣花针穿紫红的线
月亮上是她的影子和绣出的牡丹。
多少年,她在月光中端坐,不寄相思
不种梅花,不关心海棠和红芍
也从不想念往事:那往事中有一朵又一朵的牡丹
牡丹中有一段又一段的情事。多少欲盖弥彰
多少欲拒还迎,欲说还休啊!
她只端坐着。月亮之上,新的牡丹次第开放
我有一匹马走失在春天的风里
妹妹,在辽阔的草原,
我有一匹马走失在春天的风里。
我一直想要带着你从青河边离开
让荒草和野花怀念你
带上你,我们去看没有见过的海和沙漠。
我们的马要成为一匹穿越海洋和沙漠的马
我们的马,是一匹不会害怕寂寞的马
妹妹,我想带着你,即使只是吹吹风
河谷的大地是风和石头的大地
是马匹和我们的大地。
夕阳和云朵静谧,这么多年
我总想听听你在雨夜里的孤寂,
让我们的马也说一说没有遇见你的生活
说它穿过的溪流和森林
春天风大,青草们渐渐迷离。
可是再也没有机会。
我的,我们的马,走失在春天的风里
妹妹,这一万里路,我们怎么相遇?
可以是王维,也可以是后现代
——西洲诗歌赏析
白梦/文
网络缩短了距离,但也增加了虚拟性。
认识西洲是在网络上,在一个诗人群里看到“他”的诗,觉着好,便跟贴赞几句。可那时我不知道“他”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只从诗歌中去感受,我想当然地以为“他”是个男孩子。大约这印象还来自于“他”的名字。西洲,有一种辽远宏大的感觉,似乎就应该是男孩子的名字。待到我知道她是个女孩子时,也知道了她在新疆工作,这样她笔名西洲,就有些顺理成章了。知道了她是女子,又觉出西洲二字的妩媚来。人的认知,有时就是这么主观。
然而也有主观左右不了的,比如我读她的诗,还是感觉不出明显的性别特征来。究其原因,是她诗歌里的深度和广度,给人以厚重和辽阔感。这种厚重和辽阔初读之下,很容易让人忽略其中的细腻和缠绵。
然而,好的诗歌是不可以粗略读过的,需得一咏三叹,细细地咀嚼品味。所以,当我收到西洲从邮箱里发来的一组诗歌时,我认真将它下载打印出来。对着白纸黑字的感觉绝对与对着电脑屏幕不同。网络上的阅读多少有些像速食品,拿来果腹可以,用作营养吸收则不够。
面对白纸上错落有致的诗行,我可以慢慢阅读,品尝其中的况味。
我首先读出了王维的影子。且不说诗中的意境,单看她诗歌的题目:《少年行》《折杨柳》《久别离》《独不见》《月光下》《有所思》……多像盛唐时的王维,在月色如水的长安街头孑然独行、在送客出塞的灞桥边折柳伤别离……不独是诗题哦,诗歌内容也透着佛理和禅性,又有着琴声和画意……春草池塘、荷叶杨柳、鸣蝉飞燕,直至一段云、一片天、一阵雨、一场雪……这些物事被她信手拈来,赋以人物和情境,画面感油然而生,所谓“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这种古典的况味是我所喜欢的,当然也是许许多多中国读者都喜欢的,毕竟我们的血液里都流淌着浓稠的唐诗宋词的基因。
有趣的是,这样的古典味并不是西洲诗歌的唯一况味,你在读出王维的同时,又能读出西方当代诗歌的后现代气息。这可能得益于西洲对诗歌语言的驾驭能力。她熟练地运用着中国古典文人惯常使用的诗歌元素,表达着当代人冲突无理的内心世界,有时是落寞的甚至是绝望的,可绝望中总有着不甘和挣扎,这不甘和挣扎就是现代人与古代人不同的世界观吧。古人的情愫是隐忍的、幽栖的或者直抒胸臆的,后现代则是唐突的、纠结的和反叛的。西洲诗歌的可贵之处,是能够将这两种情愫同时呈现。她的诗歌语言饱满鲜活,旋律舒展流畅、张弛合理,又有一种古诗词般的内在节奏感。阅读之下,你会觉得她的诗歌形式仿佛有规律可循,其实却又偏偏是打破了规矩的。
无论是王维还是后现代,似乎都还在印证我的第一感觉,即她的诗歌读不出性别。其实又不然,那情绪深处,语言奔跑的外衣下,还是能读出女性特有的幽咽和娇俏来。像《玫瑰和誓言》中的“玫瑰和小王子”的童话,像《书信》中那“年年岁岁仍在原处流连”的春天和爱情,像《月光下》的“旧事”和“绣花女子”,像《一段云》和《如果月亮知道》里无处不在而又若隐若现的“想念”……只是这些浓郁而又细腻的情感往往被她的过于明显的哲理思维所掩盖。就如遍地鲜花和水果的新疆伊犁,它的美丽多姿和柔情蜜意往往被它过于明显的辽阔和宽广的特征所掩盖一样。
我忍不住想,西洲诗歌的自由洒脱的气质是不是得益于她在新疆伊犁工作呢?一个安徽女孩,独自闯荡新疆,在远离家乡的西部奔走,她必定有着坚强的性格和独立的内心。可她说,有时也想家,想得厉害。这就符合了我心中的形象,柔弱又坚强,细腻而宽广,多情更深情。这形象,是我读西洲诗歌得出的印象。也是我想象中西洲本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