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仿卡佛《烟斗》
“我写的下一首诗里将有木柴”
但是没有屋子，没有松脂味道的丛林
也没有烤面包的炉膛
夜深的时候，会出现一条河
它的流向绝不是你的故乡
厚厚的木柴就堆在河边，蒲公英每次
微小的颤动，都躲不过它
在下一首诗里，还将出现火焰
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男人
会在清晨搬动柴禾，他还会用白手套
对付暗夜里的萤火虫
礼物
——致米沃什
拉普拉斯旅馆，同性恋者、黑人小偷
楼下的街道，都是皮肉女郎
这个阴暗的年轻人，即将卷入动乱
街道上，坦克呼啸而过
他曾经扛过枪，顽强地战斗。陷进回忆里
他的左腿就会痉挛
那颗金属子弹，贴着他的胫骨穿过
在华沙，犹太人的死亡集中营
他喝的咖啡中，都是午夜的亡灵。死亡的必然
超过他的理解，超过菲奥里广场的屠杀
多少年过去，他成了美国花园里幸福的老头
对着阳光微笑，皱纹里
遍布着波兰每一条曲折的街道
这一日，我远离湖边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声嘶力竭
她哭着说：花瓣，花瓣
纸片折叠的花瓣、绢丝绣成的花瓣
都比湖边的花瓣持久
它们从春天逗留到冬天，停在两个人心中
他的孤独，源自于十五岁
的一个暗夜。他终于可以抓住隔壁
碎花裙子的女孩。那一刹那，他痉挛着
交出体内的自卑。两个人的身体
在湖边，都是海绵，那些柔软的罪恶感
相对论
庞德说，“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没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他又如此说
而我知道，那个被劈成一半的子爵
是如何用半个身子的善良，抵抗另外半个身子的恶毒
献诗
为了拒绝浮躁，她选择在湖边安家
守候清晨的每滴甘露
再也没有一片叶子，或是一阵微风
排斥她的鼾声和梦境
梦境里，她围着湖边跑，一圈又一圈
直至跑回到曾经的童年
湖水照着她曾经羞愧的内心
“被掠夺的穷人长久、长久的忍耐心”
群峰上的秋天
——致W·S·默温
这个美国的小老头，在秋日的花园
劳作，像极了移动的靶子
扛梯子的人，是另一个他，试图拿着
小号的抒情歌手
他们两人相遇在酸性土壤中
“而我们经常带着，我们的水之手离开”
强迫自己参加集会，对一个小女孩
的舞会，他最大的愿望
就是“在夜里行走于两个沙漠之间，歌唱”
湖边
清晨的湖边，“每滴露水里，都卧着一张弓”
凌晨四点，他增加了起夜的频率
对面的楼道，搬梯子的人
一直杵在那里，装修工的行李，被干净的雨夜
洗劫一空。是的，那天傍晚
“你牵着一株狗形的树木散步，道路两侧的树形物质
集体传来低沉的狗吠。”经过唐姓的那个村庄
你开始失聪，他们都误认为你也来自唐朝
喊你长老的时候，我能够看见你眼里的假慈悲
瞬间书
清晨的湖边，栀子花的高度
低于去年某一时期，湖水一月之间
暴涨了三回，六月的枝头
知了在发芽，鼓楼的钟声响了，离我远点
石雕厂守卫森严的石狮子
我沿着广场跑步，鸽子灰色的飞行轨迹
和我的不一样，下一刻
我们将抵达哪里？朋友在雨天说，烦透了
只有越长越高的柿子树
只有越来越旧的雨水
其实，我多么想和他谈谈街口处的歪脖子柳
情人
来世，请让我回到那条渡船，“杜拉斯
快找到我，我已经快30岁了”
胡同布满阴暗和潮湿，她说：我就是那个法国人
彼此用方言，很难交流
只有牛虻带走雨后的空虚，她才会回到地板上
重新审读黑人留下的白袍子
月光下的桂冠
——致聂鲁达
黑岛的寓所，这个大鼻子秃头，收藏着
所有的船首雕像和偷偷幽会的
第三个妻子，月光下，棕色的帽子
不至于让他难堪，他去过的国家
多得已经记不清，很多文字里的外遇
在他的心里，长出藤蔓
在白天，他扛着冲锋枪，经过所有街区
宁静的午夜，他成了另一个人
即使是逃亡生涯，他也没有忘记，对一朵
玫瑰的歌唱，虽然，这些
与他的政治，格格不入
直到我再次相信他，“回到厌倦了自我的自我”
而立的一度
文/舒雨湖
生活给予我们许多有意思的细节。这些细节在我们的生命里逐渐沉淀，成为很美丽很诗意的一部分。比如《千步沙》里写道：“从远处，浪花卷了过来/孩子们倏地消失了/细碎的沙子，慢慢地流动//潮水退下去了/孩子们的屁股，露了出来/像贝壳/沙子也恢复了平静”。这是眼睛所看见的细节。之所以被书写，有其成因：一方面，是诗人童心的显现；二方面是对自然的亲近。陈述这样的细节，实际上，是作者在筛选自己美好的记忆。
我们的生活，能够给予我们的远远不只是这些。尤其是在村庄生活过的生命，或者说在村庄度过自己人生最初时光的生命。村庄是这样的生命思索的潜在的最大背景，也是最根本的依据。为此，众多作家诗人常常谈起村庄。
村庄肯定不是自卑，而是对自己的肯定，对自己的思想背景的肯定，是一种自信。“我正是回来，一个人的村庄，越来越远”（《一个人的村庄》）；这是诗歌版的一个人的村庄；像这样的句子，就更说明，村庄对诗人精神世界的重要意义。回环曲折一点说，就如同从村庄回到村庄。
同时，也可以说，这是生命的出发点，诗的原点。有了这个原点，我们就能发现很多诗的元素。
在村庄的大背景下，我们的亲人给予我们很多。毕竟，这是我们生命最初的历程。比方说父亲，“我生活在一个人的影子里/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爸爸》）。“影子”这个词语就充分说明，父亲给予之多，影响之大。而且，一度在这两年的诗作中不只一次地提到父亲。“像一阵风一样。叶子就被带走了/躺在泥土里/总是会消失的。母亲的记忆不会/他允许一棵松树/长上坟头。狗獾进出自如/直到暴露了石灰/母亲的泪就没停过，直到我也成了父亲/母亲终于骄傲了/修葺后的坟墓，我们的名字/永远的刻在石碑上/一个消失的人，这么多年/竟然还是如此的近”（《父亲》）。这里面不只是一种亲情记忆，更是一种而立之年思想成熟的重要表现。
正是因为有了父亲的给予，村庄的影响，诗人在城市居住的时候，在自己成为父亲的时候，就有了新的认知：“今晚，我就是孩子的父亲/多少年来/我陌生这个词/我焦灼，甚至是离家出走/梅雨季节/腐烂的味道，到处都是/房间里/旧的香水也是/我盼望出生，这个温暖的变化”（《父亲》）。同样题名《父亲》，却是另外的思想了。当自己将要成为父亲的时候，或者是想起我们能够给予孩子什么呢？当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是多么百感交集啊。诗人在这里，将自己珍贵的细节书写出来，不只是对人生的记录，更重要的是对自己警醒，对新生命的思考。或者，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思考，才有了给果果的诗歌，才有了这些诗，才有了这本诗歌集的出现。
母亲呢？自己的母亲总是深刻影响自己的一生。当然，从诗人所描述的细节，比如提到别人的母亲：“葬礼。一个女人刚到五十/去世的时候/没有人看见她，最后的痛苦”（《即景》）。这是那个母亲的孩子不在跟前，在远方。这样的母亲，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留守的母亲，是不是让人悲伤呢？这样的诗篇，就走出了“小我”的空间，进入了社会层面，引起社会疗救的注意。
当然，诗人更多的是在而立之年整顿自己的思绪。比如，“我们守护着这里/下一场雪/我连碰一碰的勇气都没有/空气和镜子/虚假的存在/我在冬天看见自己”（《立冬》）。诗人个人的精神世界，就是这样。因为，在这样的年头，诗人的内心开始思考自己立什么，寻找自己的人生追求，感到生命的流逝。所以，这样的冷色调的句子和词语就出现了。这不是颓废的，而是思索的。又如：“我深埋在徽州的岁月，多么像雁群过后，留下的几根羽毛”（《冬天》）。这是说，人，总是希望自己做更多更好更有意义的事情，是积极追求进步的表现。对自己过去岁月的如此描述，不是惋惜，更是一种谦逊；不是一种满足，而是立意于更高的目标。
因为目前是居住在城市，而且也有时候要路过一些城市，思绪中间从城市的细节上表现出来。“很多年轻的人/在十字路口迷路”（《南京》），就是很好的例子。这一方面是城市中有形的路，一方面这正是诗人自己精神世界中无形的、正在探索或者思考的路。显然。路并不少，而是很多。诗人所要思考的，并不是贬低或者赞扬所有的路，而是寻找适合自己走的一条别致的路，一条诗路。
而立之年的种种思索，在日常生活中有一个基本的表现形式。比如，“我不再是骄傲的。我有着所有坏天气/应该有的低沉”（《绝尘》）。这样表面上看起来比较忧郁的句子，实际上是说个体生命的成熟，思想成熟，而且行为也是成熟的。当然，这有村庄背景的影响，也有自己探索历程的作用，综合而形成如此不骄傲的境界。
有了而立之年的这些思索，诗人在看待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就讲究生活的艺术，讲究诗的艺术。比如“老街的慢/更像是铁，锈在废弃的列车站里”《徽州生活》。慢，不是有形的慢速度，而是诗人的从容。这样的慢，不仅是生活的，不仅是诗的，更是诗人思想上成熟的标志。
为此，诗人还发出了生命的预言书：“他始终坚持用左手写诗”（《我的墓志铭》），坦呈自己对诗的追求；“村庄一直向西/那是他躺下去的方向”（同上），明确自己对村庄的关注；“用火把验证冬天的疯子/坚硬的石碑呀/哪一天才能读懂他柔软的内心呀”（同上），表明自己是精神世界持续的、坚定的探索者。据此，可以说，而立之年的一度是成熟的，而立之年的一度的诗是成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