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仙山上的芦花
因为芦花,我记住了那次山行
记住了那个秋天,芦花沿着小径斜插进山的鬓角
这些天堂里的羽毛,随遇而安
层林尽染的群山里的一道素白
参差嶙峋的壁刃上的一抹柔软
九月的风吹过来,芦花矜持,内敛,低眉顺眼
和遍野茅草一起低下去,低下去
低到我芜杂的内心里
那么纯净,那么柔软,那么温暖
风渐渐硬了,她们低下去低下去
低到夕阳之下
低到秋天深处,天泉水撤下试剑石
孙子的剑锋隐到暮色里
芦花,我看见了你低下来的等待
作别了临水而居的天堂里的故乡
追随前世的英雄,把自己低到凡尘里
冬天已在路上,芦花
我看见你收拢内心的羽毛
轻盈的,低下来的飞翔
山里的小屋
我宁愿把这里叫做我的家
把一个人的白天和夜晚
简化成苍茫的山峦和宁静的炊烟
那个在崖壁上踩出山道的男人
是我的英雄,我用缠绵磨砺他的锋刃
用清亮的溪水润他放牧大野的鞭梢
用温柔的夜,用柴烟熏透的农妇的容颜
用拢在干草里的日子里的暖
抚去他的疲惫
大风一样狂野,峰线一样锐利,阳光一样纯净
他是我守望一生的男人
倾这一生,倾尽生命里的水分和柔情
用碎石矮墙的小院
安置生命全部的根须和忙碌
院墙之上青山悠远,烟岚氤氲
他的白衫子蕴藏了多少阳光呵
给我一生的光阴,收藏生命里的银
在夜里,性急的松针磕磕巴巴
打开夜的橱柜,铺天盖地的银色月光
倾吐了我这一生都羞于启口的
爱情……
靠岸的时候
靠岸的时候
那个弃船登岸融入人流的女人
不是我
我早已转身,跟着一滴湖水回家
请原谅,我已蓄谋了很久
从貌合神离的生活中溜掉
我那么迷醉老船夫的木浆,他缓慢地划动
像很多年前一样,不惊动细风一样的苇叶
不撩起苇叶轻拂的尘烟
锦缎一样的水上,他青筋毕露的手
力透纸背
我们就这样一直往前。我爱上这缓慢
和些微的粘滞。一浆一浆,踏实、笃定
绕着比镜面还要平静的湖水,一圈一圈
当年轮在水面上铺开,涟漪漫卷西风
我宁愿是一只走失的虫子,被水草收留
或者一颗从镜子里滑出的泪滴
被一尾荷叶悄悄接住
对镜
群山轻轻晃荡了一下,渐趋清晰
云絮也是。天空更深远了
远到某朝某代,麋鹿顶着嶙峋的角
日月、星辰都在眨眼间,叠影幢幢
江山在,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微风也贴过来
世界瞬间坍塌,碎碎冰迅速融化
一个朝代就这样结束
这一次,我一定要看清自己
从天空脆薄的贴画中一点一点逼近,俯视世间
脸庞微黑,嘴唇略厚,眉眼暧昧
没有云髻可理。花黄深锁在某重门里
封存在溪里的长发顺从了流水
银戒指已被尘烟掩埋
郎君不在了
我不回去
也不醒来
白云飘
我愿意你娶走我,微山湖上的放鸭人
我年方二八,已在老船夫的船舷上重新长大
蜕下了多愁多病身。卸下了虚妄,哀怨
额上的浮华,骨头里的剑胆,日积月累的霉斑
此生,我只跟你唱
微山湖上白云飘
当微山湖上白云飘
麻鸭从苇丛中一群群孵出,我们的女儿
也呼啦啦长大。每一棵芦苇都温良贤淑
凌波微步,摇曳长姐一样的好性情
当一支荷一瓣一瓣打开自己,云移过来
一湖静水都沉入前尘旧事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莲蓬秀出玲珑心
随一只藕清空自己
帮芡实解下鳞甲,容忍菱的牛脾气
我轻按住一湖的涟漪
沉下心,和她们一起沉到水里……
还有白鹭飞呢,还有苇莺一遍遍唱“关关雎鸠”
湖鸟一圈一圈逡巡,和你的竹篙如出一辙
轻轻一荡,就荡涤了我的人间,人间的八百里湖泊
娶走我吧,放鸭人
苇荡深处草棚空空,我还没有走远
还来得及看见你现身
前生我隐身幽谷
今生我要跟定你,在清亮亮的水上唱
白云飘
放鸭人
他是你们的父亲,他在烟波浩渺的水上
当竹篙划开平静的湖水
像放开嘹亮的渔歌那样
撒开一群群麻鸭
他就是一只张开脚蹼的鸭子
八百里水泊,大地上一片青翠欲滴的叶子
开始缓缓漂移
他沉默,就是隐没
就是归去来兮
一杆竹篙,一袭青衫
蓑衣,草鞋,短打扮。他把苇荡,清风,土琵琶
抑或长枪
都侍弄得深入浅出
他是你们的父亲,他是我的放鸭人
他在脆薄的水翳之上
放鸭,牧荷。千年前遗落的线装书
生疏许久的诗句,激起哗哗的水声
多么美好
打开
我越来越沉醉于一尾荷叶
巨大的手掌是我辽阔的领地
我越来越沉醉于平滑舒展的纹脉
风再吹开一些
她们就在湖面上荡起轻轻的涟漪
若再放下一些矜持
她们就蔓延成大地上的耕垄、麦浪
山峦连绵起伏的线条里
最坚韧的柔软
当她们再放纵一些
我开始战栗,像一滴找不到出处的泪水
疑似珠玑。被鳞波坦荡地注视着
将自己越收越紧
她们终于汹涌了
声势浩大的爱袭来,一朵莲将自己沉静地打开
哪怕我是人世间的一口浊气
被轻而易举地呵出
老院落
——谒微子墓
一群一群的人来了,又离去
一些人迷失于苇荡,一些人
去了荷田,还有一些人
留在了船上。老船夫的木船依然悠悠;快艇急不可耐
这些湖上的新贵,无所顾忌
硬伤无迹可寻,所有的距离都短到一瞬
我只想俯首叩拜最老的老祖父
隔了多少轮回,时间的节,朝代的堤
我已看不清您,可您看得见
您一直在那儿,一直都在
守着我们的老院落
坐北朝南,四面渔歌
四面鳞波,四面拾不起来的往事
松针的手指梳过乱世,灾年,一次又一次翻涌过来的浪
都轻轻放下
我看不见您,我的老祖父
我那么依恋就要落水的一瓣荷,在荷叶顺滑的脉络里
找到汩汩的流淌。您一直在这里
收容了锋芒,一丘黄土的最高处
这些村落、道路,道路驯服的梯田
静止在镜面上的水。在水之外,一波又一波的大地、山峦、云卷
都在您目力所及。随着您忧虑悲悯的目光
渐渐柔软,舒缓
拾豆
那个下午,我去山上拾豆
深秋了,豆子早已回家
就是有一些豆子早在第一场秋风里
炸荚,落地,出走
不能让他们流落在外。母亲说
颗粒归仓,要让所有的豆子回家
我一颗颗捡着那些豆子
从荒草里,豆叶下,有时还要扒开冰凉的泥土
经霜之后,山野已萧瑟
这一小块豆地里还有这么多调皮的豆子
躲着我,少不更事
我忽然想起了十七岁就私奔的表姐
不可知的命运
暮色降临,炊烟笼住了梦一样的村庄
惆怅一点点罩上山峦
我倒出了口袋里所有的豆子
十四岁的女孩沿着盘绕的山路奔逃
夜追过来,天空的阴影越来越深
越来越轻,天空下的我
多么像大地上一颗孤零零的豆子
太平角
如果那个女人是我
那个被浓雾裹住又被路灯揉皱的女人
是我
今夜,我就在太平角了
不是过客,也不是居民
只是一片打卷的树叶,一只试图攥起的手
试图攥住辽阔的秋天
一只竖起的耳朵,在隐约的风声中
展开虔诚的谛听
很多年很多年了,我走在你身后
树木一字排开,林中小路中规中距
总有一些零落的叶片,掌心里暗合着
隐约的谶语
今夜,大海轻轻摇晃着太平角
世间太平,人迹安睡,枝头上茫然的树叶
已适得其所
这小小的海岬就是我的天涯,我的海角
我是北风旋起的最后一片叶子
等着太平角十一月的雾气
把所有的筋脉熨平……
月光曲
没有比你那儿的月光更好的了
薄薄的,掠过山峦,树梢,房顶
直到梦的最深处
我躲进阴影里,不敢惊动它
我就是暗色的,在这么圣洁的月光里
内心敞亮。还是有一些忧伤
不能释怀,有一些惆怅
不能落下——我怕这一地圣洁的银子
沾染上风尘。哪怕爱
也不能说出
没有比你那儿的月光更好的了
这是尘世被挪开的那一块
我只能躲在阴影里
看着月光一点点漫过来
一点点收起。一整块前世的银子
从颤动不已的翅尖上
一点点回去
如果我给你生个孩子
——致昨夜梦境
“如果我给你生个孩子
你就不会死去”
从黑夜醒来的时候
我听见了自己的呓语
如果我给你生个孩子
这个阴沉的白天就是昨夜的延续
我要先跳下断崖
接住呼啸而来的爱
还要借着滔天巨浪看清你的眼睛
你是谁?你眼睛里的磷光
点燃我哪一朝哪一世?
如果我给你生个孩子
一棵芨芨草把小小的根须
扎进这个尘世。我终于完成了寻找
描摹、刻画。你从此打渔、放浪
或者溪水里豢养一群鸭子
如果我给你生个孩子
昨夜,你就不会死去
九仙山上
大水退去,石头醒来
峰顶上的马尾松一一醒来
兰锦醒来,野杜鹃吐尽芬芳
这些隐者,容颜早已沿溪远走天涯
还有迎春,皈依了一个夏天的雨水
已是修行的居士
而在后山,那些石头,那些打坐的众神
洗净了光洁的额头
群鸟掠过,天空眼神澄澈
只有衣袂飘飘,鬓角亮起翅羽
吹拂在尘世之上
我的横笛已渡海远去
我的剑遗失在天竺峰顶
我的靴子舀过净水之后羽化成石
箫音渺茫中
鹊桥下沉,暮色上升
裹住了打开的村庄
我还有什么理由驻足?
一个内心忐忑的人注定要从山上下来
神啊,尘世之中灯光如海
哪间茅屋守护着一豆摇曳的烟火
晃动我琐碎庸常的光阴?
李崮寨
一层层剥开那山峦,云深处
暮霭锁住的就是我的家
我家的溪从童话一样的秋天渗出
跌下崖壁。流经一坡一坡的山菊
跟着狗尾巴草一路九曲回肠
我家的蟹住在一泊清水里
一只向我表示了友好,其余的转身四散
蚂蚱躲进草丛;蛇虫子藏起小尾巴
隐匿的小兽止住了喘息
请原谅这一道沟谷的慌乱
我已满面灰尘
而她们不谙世事
请原谅她们不被打扰的一生
引我走进家门的是我的老邻居
七八户散落的老房子走出的其中一位
她额头上的花纹
隐现某个衰落王国的印记
秋天齐腰深的蒿草丛里有回家的路
石头院墙上,一嘟噜一嘟噜的浆果成熟很久了
木格窗栅,两扇处变不惊的木门
封存着我的旧时光
其实还可以走得更深
前世我在此落草,这是我的寨子
我叫出了一些植物兄弟的名字
已经洞悉了一些秘密
这真是微不足道。还有那么多似曾相识
那么多正被湮没
都是旧识,年深日久的卦辞、玄机
我这个失忆的人
都要一一辨认
九仙峡谷写意
落差太大了——崖下汉书已浩浩荡荡
崖上悬着一脉简约的楚辞
一条飞瀑泻下的更是经、史、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