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弟,这次一去,又不知几月才回?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你要是回不来,看在以前多番孝敬的份上,我每年会为你烧点纸钱的。”
站于矮凳之上的老九,看着眼前这明显比自己矮一头的脸上早已尴尬不已的孔瞎子,眯缝着眼,狠力地拍着他的肩膀,话语却不停歇,依旧说出口,似拿定这位在帝都小有权势的地下王者。孔瞎子的具体身份他是不清楚的,但观察其每次来往所带随从以及自身穿戴、言行举止,加上外面自己人传来的只言片语,熟稔世间人情世故的他,早有了自己的推测。混帝都黑道,而且看其虽不断忍耐但偶尔显露出来的颐指气使,身份还不低,这样的人必定与朝廷有所关联,能在帝都黑道上混到一定层次的人物,岂能跟朝廷无瓜葛?昔日之仇,莫敢忘,但这孔瞎子也算镇山城与中原腹地来往的枢纽,镇山之人偶尔出去也颇受其照料,又不确定其与朝廷的关系到底在哪一层,是相互利用还是彻底的狗腿子,或者本身就是朝廷之人。如此以来,对其下手是不能的,但敲打几番,谅其也不敢反抗。任何轻视镇山城的人,早已变成这天地之间的孤魂野鬼。
孔瞎子怒色刚起瞬间被压制下去,徒留脸上横肉不断抖动,难堪之意浮现,心里早就炸开锅了。幼时在底层摸爬滚打,后来成为一个坑蒙拐骗的小商贩,偶然间跟荣亲王府搭上线,专门为据传有收藏癖好的荣亲王搜刮一些珍稀奇异之宝,后又恰逢其会,一跃龙门,成为朝廷在帝都黑暗势力的代言人,享尽荣华富贵。他清楚自己今日的一切,都只是当时朝中大佬一念之力所塑就,而当自己没有丝毫使用价值时,也会瞬间被抛弃,甚至知晓不少内幕的自己,或许死得会更凄惨。风风雨雨几十年,他自己早已看开,命之一途,谁也看不透,说不定哪天就魂归故里。只是他舍不得自己的妻子孩子,自己好不容易积攒打拼下来的家业,跟随自己那么多年所剩无几的兄弟,所以哪怕这里是鬼门关,朝廷让自己来,自己也只能三番四次地来到这,即便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左目受创冻瞎,即便可能再也无回归之日,也要来。但他依旧有些不甘心,享受惯了,愈加害怕这一切仿似空中楼阁,瞬息散去。这些年他假借朝廷之力,也笼络了一些自己的势力,而镇山城,更是他为自己选取的最佳避难归属地。有外面巫蛮山脉环绕,威压存在,修行者很难逾越进来,一般人来之,自己又丝毫不惧,所以跟镇山诸人搭理好关系,无疑是重中之重,比朝廷任务都来得重要。所以他极少把这里的真实情况透露出去,因为他近乎把自己当做这里人,不能自毁坟墓,尤其是四九的情况,在自己以及外界大抵是来自唐宗指示的一些势力保护遮掩之下,更是未曾泄露丝毫。他清楚朝廷对四九的必杀之意有多强,虽然唐宗强力压迫,但私底下要下黑手,这是防不胜防的,四九要灭,镇山此地离毁也不远了。他不能拿四九的事情来破坏自己的规划,所以只能尽自己之力来保全。
此间种种,虽然心里怄气不断,但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矮,比自己还老但活力比自己旺盛很多的老九,明明看到他脸上一副吃定你的神色,孔瞎子也只能长叹一口气,扭头冲着自己雇佣来的那几人,狠声地骂了两句,催促他们赶紧收拾行囊,及早上路,哪怕进山,面临风暴,也比在这里受气强。他清楚,这老九是这里现存辈分最老的人,自己因一时之气,惹恼了他,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他也明白,老九这般粗蛮地话语,意指何处。自己来这么多次,与朝廷的关联,想必他们觉察出一二来了。被迫来此,对朝廷怀有无尽恨意的镇山众人,能够这般对待自己,也算客气了。他嗟叹一声,要是自己有修炼的根骨,踏上武者之路,岂能这般战战兢兢数十年,到现在也只能提心吊胆地活着。
想起修行者,他不由得看了眼远处守在大鼎旁边的四九。他不求自己所做的那些保护四九的小手段对方能够领情,毕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就当给这位昔日的强者一点敬意吧。一代天骄,绕不过情字,奈何。锋芒太露,也不是好事啊。他冲对方挥了挥手,也放下心中萦绕地四九坚持救治那个生机不显来历不明的少年的疑问,全部心思投入到进山诸事之中,他不想自己有去无回。
老九看着孔瞎子面红耳赤,横肉抖动却不发只言片语,心里一阵得意。而后看到他冲着远处的四九挥手示意,想到四九这几天不眠不休地要救治那个来历诡异的少年,心里也浮现出很多疑问。
四九之冷漠,他们作为兄弟深有体会。当时他自己一时好心,挖出冻僵的四九,更多的是尽人事,并没有想到他可以活过来。可谁成想,他生命力如此顽强,竟然真得苏醒过来。只是当初他眼神里的那种冷漠,透露出来的死志,让大家心底里发寒,从没见过生机如此旺盛,死志如此坚定,两者共存于一人的情况。并且他脸上还烙着一个模糊的囚印,这种待遇,只有朝廷流放犯才可以“享受”,只是多年前朝廷就不再裁决流放犯了,他们不是死,就是囚在大牢。而这人,到底什么身份,竟然来此?这人最初几年,他行尸走肉般活着,大家面对一个陌生人,也没有那么热心,就当此人不存在而已。诸人吃饭,有时也提供食物给他,几日不吃,也未看有什么异常。过了两年,他才开始与大家交流,虽然是只字片语,但往往带着一丝韵律,让人不自觉的去信服,大伙猜测他曾经是个修行者,也就此问过,但却不置可否。之后有一次两队淘金者发生争执,波及到正在旁边喝酒的他,他却一言不发,一出手就是死伤一片,而后又默默地坐下继续喝酒,至此大家一致认为这位肯定是个道法深厚的修行者。于是大家伙进山寻宝必定喊上他,增加一些保命机会,毕竟镇山之众,死于山上的不下十数。或许是为了回报救命之恩,他大多一同跟随进山。在随后一次进山路途中,他一掌拍死一只要偷袭老九的雪豹,性子直率的老九当众宣布,不管他曾经有什么过去,是什么势力什么样的人,哪怕有可能招引来毁灭性质的打击,只要他肯在这里待下去,他就是自己的兄弟,即便此时距离约定成俗的三年之期还有一定时间。老九作为资历最老之人,在这种大事上说话不会有人反对,即便有些人依旧担心此人来历,但也只是放在心里罢了。
“时至今日,大家都已真正地把你当成兄弟对待,喊你四九,就是明证。这少年来历,比你当年还要诡异,既然你执意要救,也就顺你罢了。是福是祸,我镇山都接着。”老九心里念着,也就不再观望四九,继续跟孔瞎子聊一些他俩人之间的秘密。
看着鼎中少年,四九眼神一阵恍惚,自小修行尽三十载,很少有如此执念。现在的自己,修为比起当年差太多,对事情的预感也大不如前,他看不透这件事,也只能顺着心意去做。为此他不惜耗费多年积攒下来的药草,熬成这一鼎培元汤。三日已过,药力应该全部被吸纳入体内,能否度过鬼门关,就看今天了。
四九沉思之际,鼎中少年却发生着变化。原本冻得发紫的脸色,渐渐向着红润转变,曾经发僵的手指,也突然在颤抖,眼皮似坠着千金重物,不断蠕动,但未张开丝毫。察觉到少年的异常,四九添了把柴,加大火势,思考了一下,运转体内羸弱的气息,一掌向鼎内拍去。火势汹涌,本就一直沸腾着的药汤立马爆起来,一股大力从鼎外,顺着正在四溅的药汤,传入少年体内。看着眼珠乱窜但眼皮依旧纹丝不动的少年,四九蹙了下眉头,抬手,一只点向少年眉心。
“噗”,只见那少年哇得喷出一口血,这血乌中发黑,还夹杂着大量的小冰晶状物块,溅到鼎壁之上,立马一层冰凝结起来,寒气逼人。原本紧闭地双目,也突然睁开,嘴里却发出一声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