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楼头繁华景,死来万事不得一。
懵懂痴儿觅神佛,无知蝼蚁唤天机。
意难平处狂心起,妄念生时悔不及。
千难万阻长生路,缘木求鱼未可知。
……
小梁国,都城,皇宫。
内苑深处,青石长路两侧,高高的石柱之间悬垂着轻烟一般的纱幔,没有风,纱幔一动不动,石柱之下燃烧的灯火也几乎没有什么颤动,连同空气中飘荡着的龙涎香的气味也凝成了固体一样,而在纱幔之下站立的那些宫装侍女们,也都微微低垂着好看的头颅,仿佛深夜里休憩的花朵一样,寂静而美好。
只有天空中流转的月光,昭示着这一切都存在于实实在在的天空之下,而非某座风水玄奇的陵墓。
长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倒立的石塔,仿佛一根楔子插在地面上一样,显现出一副头重脚轻的姿态来。
构成石塔的,都是上好的汉白玉,那些石头的表面,镂刻着各种精致美妙巧夺天工的神佛雕像,为了完成这样的石塔,不知道曾经死了多少工匠,从开采这些汉白玉一直到石塔的完工,可以说每一位神佛的座下,都埋着数百条甚至上千条无辜的冤魂。
而这一切,全都是始于小梁国皇帝的一个梦。
……
小梁国的国境在这片大陆上或许不算大,但是也绝对不小,在连接吞并了周边的十七个国家之后,小梁国的国力更是达到了眼下可以达到的巅峰。
完成这一切之后,小梁国的皇帝已经五十多岁了,这是一个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后世之事,却依然充满了行动力和想象力的年龄,所以在假设了小梁国的千秋万代之后,他便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不能拥有并享用这千秋万代?”
在这样的思考之中,小梁国的皇帝做了一个梦,梦里具体有些什么旁人不得而知,但是在做了这个梦之后,他不再耿耿于怀于那些他之前无比在意的家国事务霸业宏图,他开始征召民夫修建那些他梦中所见的事物,开始派人在全国上下搜寻那些美貌的女子以及生辰特殊的童男童女,开始大肆收集一些不知具体功效的昂贵的金属和药材,开始有一些不明身份的奇怪人物有了进出皇城的特权……
小梁国的皇帝认为,他的这个梦,可以让他拥有不老不死的永恒生命。
而今天,正是他梦想成真的时刻。
……
“笃、笃、笃……”
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长路的尽头,也随着这串脚步声而明亮了起来,一个穿着紫金衮服的老人在手持花篮或宫灯的侍女的拥簇下,迈着一种极为慎重的步伐,踏上了这条青石长路,在他的身后,是两列手里举着灯台的小孩子。
童男,童女,一共十二对,年岁相近,一个个都被打扮得粉雕玉琢仿佛瓷娃娃一般,穿着织锦的华服,身上佩挂着一些花纹诡异的饰品,每个人的额头上都用朱砂写了个奇怪的符号,在这些小孩子们手里举着的灯台的照耀下,鲜红欲滴,仿佛是直接嵌在了颅骨上的红色水晶一般。
这些小孩子的双眼都睁得大大的,但是却空茫一片不知落点,瞳孔的深处只倒映着一点微光,似乎是他们手里的灯台,也似乎是冥冥之中不知点在何处的生命之火,除了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沙沙声之外,这些小孩子乖巧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一行人到到来,到底还是让这处寂静的空间,有了那么一丝紊乱的气息。
队列中心的老人的脸上有压抑不住的激动,却也隐藏着一丝担忧与不安,所以他的每一步都要停上那么片刻,似乎生怕自己走得不稳生怕自己选错了落脚之地。
这老人,便是小梁国如今的君主。
……
侍女们围绕着那倒立的白玉塔以奇怪的阵列屈膝跪下,做出了虔诚的祈祷姿势,口中念念有词,而那老者则带着那十二对童男童女进了石塔。
石塔的中间的地面上刻画着仿佛文字一般的曲折,墙壁上则是更加放肆的神佛壁画,那些类人的躯壳做出了种种不似人的动作,身遭的彩带璎珞飞舞着,透露着一种欢欣雀跃,而在这一层的某两个奇特的位置上,还安放着两座黄金铸就的莲花座。
老者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那堆童男童女一眼,轻轻摆了摆手,排在最末尾的一对便仿佛牵线木偶一般,乖巧地站了出来,而后分别走上了那两个莲花座,盘膝坐下,仿佛是给石塔的这一层点燃了两盏莲花灯。
石塔一层一层地亮了起来,虽然没有窗户来透出里面的那些灯光,但是石塔外面的那些雕像却仿佛沐浴了一层神圣的光芒,神佛背后的光环也有了些变幻莫测的味道。
就在石塔的最顶层也蒙上了一层幽幽的光明之时,第一层的两朵金色莲花座无声无息地合拢了起来,空间开始昏暗,而那金色的莲花座上,竟开始透出一丝一缕的血线,渗进了地面上的纹路,便是空气中无所不在的龙涎香,也压抑不住那蠢蠢欲动的血腥气味。
石塔内壁上的壁画便仿佛活了一般,那万千神佛们的脸上露出了恍惚迷醉的笑容,扭曲的肢体们开始舞动,用人类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姿势弹拨着那些乐器,乐音回荡在这石塔之中小小的空间里,让老人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音乐无比地欢快,甚至,欢乐得有些癫狂。
而在石塔的顶端,原本覆盖在其上隆起的绘满星空的穹顶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一轮圆月透过穹顶上那扇圆形的窗户,正正地照在那第十二层的地面上,在地面上画出了一面银色的玉盘。
老人的身体有些颤抖,他几乎是扑到了地面上的玉盘之上,匍匐着,抚摸着,而后抬起头来,对着天上的圆月伸出了双手,张开口,咽喉中发出“荷荷”的声音,却没能说出一句表达自己激动心情的话来。
此时,第十二层上,最后两朵金莲轻轻颤抖了一下,便也合拢了起来。
沉浸在狂喜之中的老人并没有注意到,第十二层的这两朵金莲,其中一朵合拢的时机,慢了那么一个刹那。
……
一切仍如同老人曾经的梦境一样发展。
明月的中间仿佛被谁滴上了一滴血,这滴血开始蔓延扩展,而后从中间现出了一缕黑色的影子。
一只手从月亮之上的黑影中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和月亮几乎没有什么色泽差别的手,线条柔婉,纤长,小指微微的翘着,仿佛月亮上开出了一朵白玉兰花。
那只手的动作极轻,手心斜斜向上,似乎只是在试探这一处世界的风是不是还算温柔,雨会不会让人忧愁。
老人在看到那只手的那一刻,便深深跪伏了下去,而在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双眼里仿佛就要冒出火来一般。
“九天之上,赐我长生。”老人的声音在夜空之中传出。
就在老人开口的那一刹那,那些跪伏在塔外的侍女们的身躯瞬间变成了血雾——就仿佛鲜花应该盛开一样——而后这些血雾被风卷起,绕着这石塔外围盘旋而上,石塔上那些神佛雕像也活转了过来,一起抬了头,对着天上那轮开了兰花的月亮,一起喊出了那么一句:
“九天之上,赐我长生!”
地面上这个倒立的石塔顶端开出了巨大的花瓣,这些花瓣随即从花萼上升腾而起,护送着那样一句祈愿扶摇直上九天。
月亮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远,虽然看起来似乎就在头上,但是随着那些护送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消散在空中,那一句祈愿距离上达天听的目标依然遥遥无期。
老人看着那些渐渐透明的花瓣,脸上的表情越发地癫狂,他开始重重地将自己的头磕在了地面上,额头磕出的血迹沾染在地板上,而他的双眼依然直视上天,眼看那只手似乎有些恹恹地想要收回的时候,他的眼角甚至因此裂开,鲜血一滴滴地滴落在地面。
血液瞬间被地面上哪白玉圆盘所吸收,而后,一条与天上明月一模一样的血线就此浮现。
“九天之上,赐我长生!”老人又一次开始呼喊,而伴随着这一声呼喊的,不再是这石塔周围的异变,而是整个皇宫,整个都城里,四处燃起的火光。
……
火光,兵刃交加声,叮铃哐啷的警报,各种慌慌张张来来去去的大人物们,以及仿佛一夜之间便从各种犄角旮旯山野村庄里冒出来的,拿着木棍柴刀之类当做兵器的,衣衫褴褛的难民……或者说暴民们。
他们高声喊着,以一种疯狗的姿态,撕咬着那些措手不及的军队,高举着火把,点燃自己所能点燃的一切,于是几乎是刹那之间,小梁国的都城便在火焰与浓烟之中淹没。
石塔上的老人看不到这一切,看不到自己的江山正在被那些蝼蚁一样的暴民摧毁,就好像月亮之上那只手的主人,她也同样看不到下方那满脸鲜血几近疯狂的皇帝。
这个世界似乎并不是她所想要的,所以她已经决定将手收回了。
老人绝望地看着那只手缩了回去,月亮也重新回复圆满,于是老人全身瘫软地跌坐在地,象征他那尊贵身份的琉璃冠冕洒落一地,只是维持了一个抬头向天的姿势。
“九天之上……赐我……长生……”老人的口里依然在无意识地念叨着这句。
“九幽之下,亦得长生。”一声轻笑响起,随即一声非男非女的声音,在老人的耳边念叨出来了这么一句,一只长满细碎的黑色鳞甲的却留着艳红的长指甲的女人手,正从老人身下那条裂缝之中探出,并且轻轻地搭在了老人撑在地面上的那只手上。
冰凉,滑腻,仿佛一条蛇,连同玉盘之上的朦胧倒影,妖娆如黄泉彼岸的曼殊沙华。
老人死死地盯着那只手,他的眼里充满了向往,同时也充满了恐惧。
…………
是夜,小梁国都城陷落,连绵三百里的皇宫也被付之一炬,而在那些暴民冲到了石塔之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们的国君早已经在火焰之中,化成了一团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