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芹在五月份大了肚皮,周家圣提着扁担冲到豆瓣厂来找人拼命。遇到这种事,全平乐镇可能也就只有奶奶才能有本事把它压下来,反正,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周家拿了钱消了灾,莫名其妙地,奶奶把爸爸的屁股打得流了脓地开了花,莫名其妙地,爸爸就到陈修良手下守起了晒场,莫名其妙地,嘿!段知明这个白脸鸡儿就轻轻巧巧地去读大学了!
爸爸到现在都没想通这件事,不过,“算了嘛,反正老子本来就不爱读书!”——过了二十多年了,他也高高兴兴地在平乐镇上开他的豆瓣厂,该睡婆娘睡婆娘,该打麻将打麻将,该吃麻辣烫吃麻辣烫,日子也过得跟个活神仙一样。至于那个周小芹,好歹嫁了个卖花椒的——花椒豆瓣,本来是一家,虽然是个小门面,也算是门旱涝保收的营生。
正儿八经的,爸爸是仔仔细细想过那两包花椒的事情的。
还是接着说爸爸在阳台上抽烟的事算了。
他坐在爷爷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奶奶和大伯在房间里面聊着家常,也不知道大伯对奶奶说了什么,奶奶就笑起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往前倾着身子,点着头。再看看大伯那边,他倒是舒舒服服地倚在沙发里,一只手放在西服口袋,只手在大腿上惯性地敲打着。也是两年多没见了,爸爸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在大伯脸上多看了儿秒钟,想看他到底老了没有——他居然还是那个鬼样子,脸皮白惨惨的,鼻子高突突的,一双眼睛雾蒙蒙地随时都在做打算——“那些说我跟他长得像的人都瞎了啊?”爸爸琢磨着。
他出神地望着这久别的母子俩,没管住手地又拿出了一根烟来点上,或者是两根,也不排除三根的可能性一直到客厅里的那两个说着说着终于像是想起他来了。大伯转过来,隔着玻璃看了爸爸一眼,又看了一眼,奶奶也看了他。
“妈的,又在说我抽烟嘛!”爸爸于是灭了烟,一屁股站起来,推开阳台上的玻璃门走回了客厅。
“胜强啊,我跟妈说了,她这次祝寿的事你就不管了嘛,都我来管。”——还是那个屁股,爸爸都还没坐回沙发呢,就听到大伯说。
“怎么呢?我都弄好了啊,我都喊我的司机去定了包间了!在王府饭店,那地方才修的,有够档次,东西也好吃。”爸爸说,看了看大伯又看了看奶奶。
奶奶是不管爸爸了,奶奶就看着大伯了。
是不是远香近臭嘛,每个星期都回来的居然比不上两年才回来的!爸爸心头不可谓不委屈,可大伯把话还是扯得圆溜溜的:“哎呀胜强!妈又不是其他那些老婆婆,八十大寿又不是随便过个生,我们段家也不是那些路边上的居民人家,我们这次还是好好操办起来,要弄得不一般,要弄得有特色。你看你嘛,你又要管厂头的事,这身体最近又不是很好,我这趟回来就干脆待几天,把妈的八十大寿好生准备一下,还有,我们两兄弟也好久没见了,应该多聚一下,出去喝个酒嘛。”
爸爸又想抽烟了,一股浑浊气直往他胸口上冲。但他终于还是坐稳下来了——“段知明你这鸡儿敢跟老子喝酒,老子不弄翻你我不姓薛!
倒是奶奶赶紧说了句公道话:“不喝酒不喝酒!自己屋头的人吃饭就是了,喝酒伤身体!
“对的对的,不喝酒不喝酒!”大伯也就慌忙答应。“那,哥你说嘛,妈这次过生要怎么弄?要请歌星啊?反正先说好,钱都我出,全部都我出!”爸爸摆着手“哎呀胜强,你就是做生意做多了,庸俗得很!开口闭口个钱!你听你哥说嘛!”奶奶又说了句公道话。
“这两个人肯定是已经商量好了!”于是爸爸不说话了,他眼睁睁地只能等着大伯说。
大伯齐锵锵打了个响板,张嘴来说:“我们段家不能随便过个生就算了,要排场,要档次,也不能弄得太俗,王府饭店什么的就算了,请歌星明星也无非就是钱堆出来的嘛!我们段家跟其他不一样,对不对?你说这个镇上这些人嘛,从来都没啥文化素质嘛,家家户户,小家小户,就那么回事,我们段家就没那么俗气嘛,我们要做出大气来啊。”——奶奶一直点头,“对的你就点脑壳嘛!”——“我们不在那些什么宾馆、饭店里面办,我们就在我们厂里面办,就厂后面那个晒坝嘛,场子大,也广,四月份天气也好,弄得雅一些,把妈的生日和我们豆瓣厂这么多年的历史联系起来办,要做得有文化积淀嘛,请那个一中的郑老师嘛,不然请永安大学文学院的哪个教授嘛,反正都是熟人,打个招呼,给点钱吧,让他们写个赋,就写春鹃豆瓣,联系妈这一辈子把豆瓣厂发扬光大的事,写好了做个牌匾,到时候一起来个揭牌仪式,请镇上的乡亲来,把记者啊,领导啊,电视台的都请过来,现在卖东西就要这样,胜强啊你在平乐镇,可能还没意识到。不管什么都是卖个文化,卖豆瓣也要卖文化,这样一弄,妈也过了生了,我们豆瓣厂也算过个生,双喜临门,绝对脱俗嘛,绝对不一般嘛!你想下镇上那些人,他们见都没见过,想都没想过!”
奶奶继续点着头。“胜强你说,你哥说的这个好不好?”她问爸爸。
爸爸倒是龟儿子的想说不好,但他又想了一想:那你就来弄嘛段知明,你得行嘛,我看你要弄朵花出来!
爸爸就跟着点了点头,说:“哥这个想法真的不一般,我就想不出来,的确脱俗!”
大伯继续在大腿上拍着他那只手,爸爸就看着他拍——“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那只手是好的一样!”
“那就哥来办嘛,反正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就给我说,厂头的事都交给我来协调,钱反正都我出!”爸爸又强调了一次。
可是,比起爸爸的固执,大伯倒又是四两拨千斤了:“哎呀胜强,你就不要说钱了,亲兄弟说钱不亲热,给妈过生嘛,说钱做什么,现在又没哪个缺钱!”
“就是嘛!”奶奶说,“钱啊钱的,那么俗!”
“是是是,我俗我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爸爸咽下了这口鸦雀王八气、宰相肚里能撑船,在皇上太子屁股下头受了气,不怕,反正他好歹死活还有一个豆瓣厂的人等着他回去,门市部的,厂房里头的,供销处的,朱成嘛,反正总还有这么多人在,他等会可以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哦对,退一万步说,爸爸总还可以骂妈妈两句吧。
可怜的爸爸也是气昏了头,居然想着要骂妈妈,等到他提着东西和大伯下了楼,要送大伯去宾馆住了——奶奶倒是说:“你就住我这嘛知明!你爸的房子空起在,干干净净的。”大伯就说了:“妈,现在不比以前了,现在都讲隐私空间,都要互相尊重,回来看你是看你,但是还是去住宾馆的好,我反正经常开会,住惯宾馆了,舒服些。”——“龟儿子!妈就听了!”爸爸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段知明放个屁都是香的嘛。
好了,等爸爸要送大伯去宾馆里头住了,提着东西下了楼,奶奶在门口千叮咛万嘱咐要找干净安全的宾馆给知明住,说完了,他这才想起他现在在家头的局势——他这才想起才刚刚出了钟馨郁这档子事。
倒也不是爸爸愿意想起钟馨郁这档子事,而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和大伯站在楼门口,就端端撞见了钟馨郁。她提着一包东西,可能是收拾的一些衣服化妆品,正从五楼上下来了,脸上梨花带雨的,娇滴滴的像枚病西施——三个人在楼梯口几乎是撞上了,钟馨郁“啊”了一声,叫爸爸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爸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才想起是他自己交代让钟今天下午回她那边去——还是大伯大方,他问爸爸:“胜强,你朋友啊?”
“啊,”爸爸说,指了指上头,“楼上的邻居,小钟。”
“薛哥好。”钟馨郁这才顺势喊出了口。
平日里本来不觉得,爸爸这出得奶奶的家门来,听钟馨郁这么娇滴滴地叫他一声哥,真像一股雪水甜到了心头。
“这我哥。”他看着钟馨郁红红的眼眶,就把心捏紧了。
“薛哥好。”钟馨郁就又叫了一声。
大伯就笑了:“我姓段,段知明。”他客客气气地伸出右手来跟她握手。
钟馨郁连忙也伸手跟大伯握了,这才反应过来了,连忙说:“段哥好,段哥好。”
“段知明几百年不回来,回来一趟倒是都撞齐了!”爸爸坐在大伯的车上,给他指着去金叶宾馆的路,闷着心口想。
“胜强,这几天还好嘛?听妈说你前段时间住院了。”还是大伯大方,再次主动开了口。
“好!好得很!”爸爸赶紧说,“你也知道妈就是大惊小怪的,没事!”
“你啊,也老大不小了,这也都四十了吧,我知道你做生意,肯定免不了应酬,不过还是注意身体啊,少抽烟,少喝酒!”大伯说。
这话爸爸听着倒是顺耳了,不就是奶奶平时说的那一套嘛,他听了早不下百八十遍,听惯了,耳朵一带就轻轻巧巧下去了。
“好好好,”爸爸说,“倒是哥你这两年什么情况啊?”-―好不容易出了奶奶家,爸爸肯定要问这个他最想问的问题。
“还能什么情况!我就是那样嘛!学校里的事情也忙,今年居然分了六个博士生给我!现在教育体制简直有问题,不把老师当人!好几个国家课题在手头,还要开会,忙忙忙啊!”大伯说。
“哎呀!我才不管你这些事!我问的是你有没遇到合适的嘛!”爸爸才不听他打工作报告。
“唉!”大伯先是叹了口气,把脑壳摆一摆,好像要看爸爸吧又没有看,他死盯着前面的马路,生怕要钻出个什么妖怪来了,“这事啊,这不好说。”
“哎呀你跟我有啥不好说的?哥你这就见外了!”爸爸说。
“难啊!”大伯这一口气叹出来,真怕是要吹起半条西街上的尘灰。
“这有啥难的!”爸爸转了半个身看着他,“哥你这各方面条件,不摆了!你要哪个,只要你看上了,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大伯这下总算看了爸爸一眼,弯起嘴皮子扯了扯:“胜强,你说话真是欢,我四十多岁一个人了,老了!身边的人啊娃娃读大学的都有了,哪还有那么多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