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儿子的我就说嘛!”爸爸喝下了满口面汤,心头想,“感情再好,请吃饭请喝酒还可以,绝对没的平白无故请耍小姐的!钟师忠这娃又要扯红线,拿回扣嘛!”——当然,面子上他肯定不得扫钟的生意,就说:“你去嘛!哥,这有什么不能去的!你就是太低调了,墙里开花墙外香,都是家乡人,你就去随便说两句嘛!”
大伯呢,收了恭维,得了使命,吃完了面,做完了过场,抢着给了七元钱的面钱,说去看广告板的事了。
爸爸站在荞面铺子门口又点了一根烟,钟馨郁的事他本来没怎么想了,被大伯这么一说吧,抓起抓起还觉得有点痒了。他就拿起电话来,想了想,决定给钟馨郁拨个电话——自从给奶奶下了军令状,让钟馨郁搬回了她自己租的房子,几天了,她对爸爸不冷不热的,电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爸爸知道她肯定心里是不舒服的,婆娘嘛,哪个没个脾气。他思量着,这风头也快过了,人家好歹一个黄花大姑娘,等办完了奶奶的事,重新找个好地方给她安置下来算了——反正就是这么大回事,人嘛,总要睡点婆娘。爸爸好了疮疤忘了痛,眯着眼睛从电话本上拨出了老钟的电话。
今天钟馨郁倒是爽爽快快接了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不知道是不是还没睡醒。
“薛哥。”她叫了爸爸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期期艾艾的。
“啊,你这几天还好嘛?”爸爸问她。
“嗯,薛哥,你今天忙不忙?”她问。
“还可以,本来忙老太太的生日的事,但我哥回来管这个事了,我就闲了些。”爸爸说。
“那,今天你下班过来嘛?我有点事要给你说。”钟馨郁说。
“对嘛。”爸爸想,今天有肉吃了!总算心情舒畅了些,挂了电话。
他就舒舒畅畅地朝豆瓣厂走了,好歹去上个班。因为心情好了,路上,爸爸还给钟师忠打了个电话,说起来对不起钟师忠啊,钟馨郁占了他的位子,他就只有叫“小钟”了,幸好他也看不到,倒是爸爸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都在心头很是有些内疚。
“老钟啊,”爸爸亲亲热热地招呼他,“你娃脑壳打得滑哦!
“哎呀胜强,我又惹到你啦?洗涮我嘛!”钟师忠在电话对面打着哈哈。
“你介绍的‘朋友’给我哥做广告板子啊?”爸爸按下老钟自己的营生不表,只拿他前舅子的事洗涮他。
“哎呀!哎呀!”钟师忠连着呻唤了两声,“高涛好说歹说嘛,我就给他带个生意嘛。”
“我管你们的哦!”爸爸先表了态,“要怎么弄随便你,不过东西要做好啊!”
“那肯定嘛!肯定!”钟师忠连忙说。
说起说起都要挂电话了,老钟又想了一样,问:“对了胜强,小姚给你打电话说那个医生的事了没?她找到人了,你还是去看一下嘛,这事拖不得啊。”
“哎呀哎呀!”钟自然是好心好意的,但爸爸一听到就又心烦了,“我又不是奶娃娃,你不要管了,我懂我懂,你看我这手头这么大一堆事嘛,忙完再说!”
“胜强啊……”电话那边还想说。
“好了好了,就这样子,我到厂头了,不说了,你随时准备到,晚上出来喝酒啊!”爸爸躲命债一样挂了电话,两步路走进了豆瓣厂。
说起来不然就是今天早上出门忘了烧香,不然就是烧错了香,天王老子虾兵虾将都要往爸爸脑壳上一他这头才刚刚按下心头的烦躁,走进了豆瓣厂,那头就看到办公室主任小了门槛一般杵在办公楼外面踮起个脚脚望,一看见他就连扑带爬地跑过来:“薛厂!薛厂你可算来了!陈老爷子在你办公室等你好久了!”
曾主任哭爹叫娘的,爸爸一下没反应过来是哪位陈老爷子。他还以为真是几百年不见的外爷来找他了,心里啐了声:“这人真的是念不得!”
曾主任又说:“陈老爷子一大清早就来了,等你好久了,气得不得了!”
爸爸心膛冰凉凉地:“平乐镇真是屁股样个地方,人人嘴巴还脸盆那么大,是哪个把医院里头的事给老爷子说了?”
“他什么事啊?”爸爸还是问了一句。
“唉,说来说去就是段老师这两天整晒坝的事嘛,陈老爷子不高兴了!”曾主任跺脚。
爸爸这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的师父陈修良。他心里的野火一下子就灭了,天大地大的事,师父和徒弟间,总还是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事了。
他推开办公室门,看见陈修良坐在皮沙发上,面前的烟灰缸里枪杆子一样杵了一堆烟头,手里握着一杯花茶正喝着。
“师父!”爸爸亲亲热热叫了一声,走了进去。
要在晒坝上办奶奶的寿宴,陈修良肯定要发脾气,这本来应该在意料之中,甚至在计划之内才对。可是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自打爸爸一头在钟馨郁床上昏过去又在医院里面醒过来,他就觉得精神不够用——于是,等到火烧了眉毛,炭烤了屁股,陈修良差点要把烟锅巴杵到他心口上了,爸爸才忙里忙慌地跟他解释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哎呀师父你先不要发气嘛,听我跟你说嘛!”爸爸好声好气地把陈修良往沙发上按。
“这有啥说的?胜强啊胜强!你懂不懂豆瓣厂最重要的是啥子?是味道!味道从哪里来?从酱缸里头来啊,酱缸吸的都是晒坝的精华——现在你倒好,把晒坝都掀了,你还要不要豆瓣厂了!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啊!”陈修良哆哆嗦嗦握着半支烟,好歹才杵回了烟灰缸。
这倒不是新鲜话,从进豆瓣厂第一天起,爸爸就听陈修良把这段话里外上下念了不下一千遍。
爸爸应该还记得吧,他第一次看见他的师父陈修良的情况。那天天气还不热,他们也不熟,陈舒舒气气地穿了一件汗衫,叼着烟坐在技术部的办公桌后面看一张报纸。应该是八三年,八四年,报纸上的社论迎头就是血红的“建设四个现代化”。奶奶亲自带着爸爸走进去了,客客气气地招呼陈修良:“陈师傅,我把娃娃带来了。”陈修良就跟没听见一样,看着报纸上剩下的几排字,等到他终于看完了,潇潇洒洒地把报纸一叠,烟一杵,站起来跟爸爸唱了个“哎呀呀,小少爷好!”
奶奶说:“陈师傅你就是爱开玩笑,什么小少爷,这都什么年代了!今天起,娃娃就交给你了,不懂事,该骂骂,该打打。”
“不得骂不得骂,不得打不得打。”陈修良跟念经似的说。
“要打要打!要骂要骂!”奶奶真还跟他客气。
那是一个欢,爸爸眼看这两个人还真的是郎才女貌一样站起说了一回戏文——他也没仔细听,就是打个斜眼看着这位陈师傅。好歹跟着大伯超了半年社会,他掂量这陈修良也就是个瘟猪儿了,他看着他咿咿地跟奶奶把话说完了,绵绵地送伊出了门,转过头来看着爸爸,说:“小娃娃,去给我打瓶开水泡茶。”
开水瓶就放在墙角,爸爸走过去提起来,发现手里很是有些分量。他就掀开铝盖头,揭起木塞子,发现里面满瓶的水正腾腾冒着热气。“还有水的嘛。”爸爸说。
陈修良坐下来,又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说:“小娃娃,师父喊你打水,你就打水,懂不懂?”
爸爸就缩起屁股去把开水倒了,又打了一瓶回来。然后给陈修良泡茶——口诀是爷爷教的,爸爸几岁就烂熟了:一撮花毛峰,半缸鲜开水,盖子不忙盖,透口仙人气。但见叶儿漂,吕洞宾急得跳,但见叶儿落,何仙姑跑不脱。
陈修良顺了一口,皱起了眉毛,问爸爸:“小娃娃,你这茶咋一股油腥味?”
爸爸心里就有点冒火了。妈妈说的:“你不要看你爸现在脾气好了,笑眯眯地跟个菩萨一样,年轻时候脾气才怪的,两个不对就要摔酒瓶子!”——“哪来的油腥味啊?”他问。
陈修良想了一下,说:“北门上七仙桥的肥肠粉味道哇?”
爸爸吓了一跳,中午饭他的确是吃了一碗七仙桥肥肠粉。
“没洗手就抓茶叶子?”陈修良睇一了他一眼,“去倒了!洗了手重新泡!
爸爸只有重新给陈修良饱了一杯茶,站在办公桌边上看他喝。陈修良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藤椅,说:“坐嘛!
爸爸说:“我站到,师父。”
陈修良只没想到爸爸是因为屁股被奶奶打得开了花,挪一下就痛一圈,哪里还敢挨板凳——他可能也有些感动吧,嘿嘿笑了一声,说:“小娃娃啊,你不要觉得你一个少爷家跟着我是委屈了。我跟你说,这个豆瓣厂啊,最重要的是啥子?是味道!我陈修良其他不敢吹,这个味道没哪个比我懂!你妈这是为了你好啊,你跟着我学了,你就懂啥子是味道了,那不怕以后整不好豆瓣厂!
“豆瓣厂跟我有啥关系。”爸爸闷声闷气地说。
“嘿!你这娃娃!怎么瓜兮兮的!豆瓣厂怎么跟你没关系啊!你们年轻人都心比天高的,现在肯定看不起这个营生,你觉得你妈亏待你啊?我给你说,你妈那是维护你!现在你跟我学,学好了味道,生意就稳当了,生意稳当了,以后就都交给你管,你懂不懂?”
这是爸爸记忆里第一次吧,有人跟他说这么掏心掏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