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冷冰冰地说:“董卓既是如此不堪,诸公何不整精兵,磨戈矛,即刻率大军西出函谷关,与董贼决一死战!与其在此置酒高会,吹嘘老子天下第一,天若有脸,只怕此时已被吹掉了。”
众人被曹操忽然冷场的话搅得酒醒了一大半,袁绍掩饰着道:“孟德,你醉了,今日是为庆功,不谈他事,来来,你我兄弟共饮。”
曹操将手中的酒爵重重一顿:“庆功?天子被董贼挟持西走,国之重器有损,你我朝廷重臣却坐视社稷倾覆,空谈功绩,操愚拙,不知功绩何在!”
这一下,不仅袁绍,席上的诸侯都变了脸,有人想反驳曹操,却到底理亏,尴尬地捧着酒闷闷饮下。
曹操将食案上的肴馔推开,在空隙处划拉起来:“我之初衷,原望诸君精诚合作,本初引河内之众临孟津,酸枣诸将守成皋,据敖仓,塞轩辕、太谷,全制其险,再使公路率南阳之军军丹、析,兵入武关,以震三辅。皆高垒深壁,勿与交战,视为疑兵,察天下形势,以顺诛逆,可立定也。今诸公明仗忠义,拥兵十万,却迟疑不进,放董贼西窜,忍天子失位,失天下之望,窃为诸君耻之!”
袁绍尴尬极了,不得已还在作最后的维护:“孟德,你我皆是为国举兵,同抱赤心,何有忍天子失位之说?董贼虽西窜,然其势仍大,况且穷寇不可追,迫其入死地,彼必以死战,你前次率兵西进,却在荥阳遭埋伏,不正是明证吗?”
提起那场失败,曹操的怨愤却更大了,他一拳敲在食案上,高声道:“当董贼西窜之初,本可合诸君之力一举而定社稷,可除了我曹孟德孤军西进,诸君何在,诸君何在!”
这两声质疑像两声重锤,直直地敲落下来,甩在诸人的脸上,有人被刺痛了隐患,对曹操陡然生出了厚重的恨意。
“孟德,休要失仪!”袁绍喝道,他对左右随从道,“曹将军醉了,扶他回去歇息!”
曹操不待随从相搀,他索性站了起来:“不劳动盟主挂怀,我曹操还走得动!”他一拱手,“盟主,诸公,曹操一介俗人,不懂鉴品宝物,先行告退!”
袁绍的火气在胸膈处燃烧着,纵然他和曹操是挚友,也不当在众人之前不留情面地指摘,他恼道:“孟德,你这是要做什么?”
曹操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操自经荥阳一败,元气大损,无力随诸君同建功业,就此向盟主辞行。”
袁绍听出曹操要退出联盟,不禁生出了一分惊慌:“孟德要走?”
曹操丝毫不犹豫:“操兵少力弱,不比诸君,若再待下去,等同一吃闲饭的废物,不得不先走一步。”
袁绍立直起了身体,说不得是气还是伤心,他怔怔地望着曹操,想挽留又拉不下面子,想训斥又找不到借口,想发火却没有宣泄处。
曹操也沉默着,到底他和袁绍是多年的朋友,今日当众退盟,形同撕破脸,刚刚那一番辞别的话,与其说是郑重告知,莫若说是赌气。此时冲动的话抛出来,心里却生出了丝丝悔意,他缓缓地向袁绍看过去,可目光却落在那方白玉印上。
他结交多年的朋友的大志向竟然是集古好物,在危亡之时,不是匡正倾覆,却是去搜宝贝,他觉得丑陋极了。他竟和这样一群丑陋的人商讨大计,他们除了拥着女人的屁股,炫耀老子当年如何如何,于国于民毫无建树,他们和贪求财货的田舍翁有什么两样。这样的诸侯真是竖子,与竖子谋,是自己莫大的耻辱。
他再也不想迟疑,朗声道:“告辞!”他猛地转过头,余光里关东诸侯们的脸像飞速陨灭的烛火,他终于扬长而去。
一阵和风扑面吹来,曹操在大帐里待得太久,浓重的酒气熏得他身心俱疲,此刻从里到外都清爽起来。正是疏月清明的夜晚,四野之间百声共鸣,有战士的靴底橐橐走过,有草丛间虫豸的哼鸣,有清风揉搓月光,有未知世界的簌簌之声。
他急匆匆走出了中军大营,再也不想在这个噪杂的地方停留。他现在才发觉自己的决定做得太晚了,他早该离开这群百无一用的关东诸侯,离开他们的勾心斗角却毫无作为。
前方有一团篝火明晃晃地逼退了一隅黑暗,旺盛的火焰像流动的红色镜子映出三个人影,却在一面闲谈一面酌饮,倒比大帐内故作高岸的礼节融洽得多。
说不得是为什么缘故,曹操竟走了过去,朗声笑道:“玄德好兴致,月明星辉,三人对酌,羡杀我也。”
刘备一惊,慌忙起身行了礼,关、张也各自参礼。
曹操一展衣襟,竟自坐了下去:“我不请自来,没有搅了你们的兴致吧。”
刘备微微一呆,俄而一笑:“求之不得!”他亲自为曹操用陶碗斟了满碗酒,“酒劣了,孟德兄见笑!”
曹操并不在意,捧碗已是一饮而尽:“好酒!”
张飞盯了他一眼:“真好酒?我听说中军大帐摆宴庆功,曹将军想是刚从宴席上出来,品过了上等美酒,竟瞧得起吾等杯中酒?”
曹操摇头:“休得提了,在那等秽烂场合,再上等的美酒也被糟污了!”
张飞先是不可置信地打量了曹操一番,忽然拍着手笑起来:“说得好!那帮鸟正配着‘糟污’二字,我原先还顾忌你也为诸侯之一,还道你要遮掩颜面,你既也如此说,我便实话相告,我张飞早看不惯他们了。”
曹操摆摆手:“你不用顾忌,我瞧关东诸侯加起来,尚不及三位万分之一,论胆略,论节义,论远识,无一能及!”
刘备淡淡地说:“孟德夸誉了!”
曹操又是摇头:“谄谀之语我曹操不会说,别看三位今日处位尚低,假以时日,功名成就不可小觑!”
刘备仍只是笑笑,心底却对曹操生出了英雄相惜的感激,他自拿着老师的书信,去陈留寻曹操共举讨董大业,曹操对他一见如故,称道他有英雄胸襟,带他同去酸枣会盟。可他到底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落魄皇族,众诸侯压根儿不把他当回事,只能在帐下做个微末小将,连征战的机会也没有,更别说斩将搴旗。刘备也觉得甚是灰心,再看讨董联盟各怀鬼胎,不思进取,所谓为国举义兵只是幌子,他早就萌生了去意。
曹操道:“不瞒玄德说,我已退出联盟,各诸侯各怀私利,不堪共事,只是可惜一朝义举,便付东流!”
原来曹操也要离开,刘备不禁讶异,他说道:“可真是所见略同,备也打算离开。”
“玄德欲往何处?”
“幽州。”
曹操一愣:“幽州?归故里?”
刘备道:“原是备之同门公孙瓒来信相邀,况且我离家多年,到底想回去看一看。”
曹操惋惜地说:“我原还想邀玄德同行,可惜竟有人捷足先登,幽州邈远,日后再见又不是何年何月!”
刘备一笑:“山水长阔,总会再见,刘备承蒙孟德瞧得起,能得孟德一二句赞语,实乃刘备之幸!”
曹操慨然道:“想这天下滔滔,尽皆鼠辈,有几人能有丈夫担当?玄德敢有担当,有一腔赤心报国热肠,操深以为可敬可重!”
刘备默然一叹:“同是汉家儿郎,国家危难,坐视倾覆,匹夫不为!只可惜刘备区区草芥,徒自空谈耳!”
曹操充满自信地说:“玄德何故妄自菲薄,英雄不问出身,这满座衣冠,操唯以为玄德为真英雄,日后功业草创,玄德当知操所言非假!”
刘备真诚地说:“多谢孟德良言!”
曹操盯着刘备笑了一下,忽然突兀地问道:“倘若他日你我兵戈相见,玄德将何以相待?”
刘备霎时有些发懵,曹操的问题极怪诞,可撞进心窝时却并不让他惊慌失措,仿佛那样的一天真的会到来。他于曹操,曹操于他,总有不能消融的隔阂横在彼此之间。
他默然思索了片刻:“刘备并不愿与孟德兵戈相见,然世事无定,倘若当真有那一日,愿效法晋文公!”
曹操先是一愣,俄而大笑:“好个效法晋文公,玄德仁厚长者,坦荡丈夫,不做虚伪君子,说的是实在话,也是豪气话,一语可知英雄胸怀,却对我脾气。若曹操有朝一日败于刘玄德之手,只怕能逃得出一条性命!”
刘备朗然一笑,满斟了两碗酒,一碗自捧,一碗捧给曹操:“此一饮后,便当作别,天长地久,再见有日。”
曹操昂声道:“丈夫远志如鸿鹄,不栖一枝,玄德胸怀大志,他日再见,定是英雄大业创举之时。”
两人各自饮得滴酒不剩,曹操将酒碗一放:“后会有期!”他抱拳一拱,毫不拖沓地起身离开。
刘备也不拘礼相送,只在原地目送曹操远去,绵绵的怅惘如同腹中的酒水,点点滴滴渗透进入血液里,呼吸间便带了微苦的滋味。不仅仅是为朋友分别,更多的感觉,他其实捋不清,那像搅在身体里的乱麻,线头埋在混乱里,找不出。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还会不会和曹操见面,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建立曹操所谓的英雄大业,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在这没有根基的飘萍乱世,立志建功像一个缥缈的泡沫,碰一碰就破了。
星光下的世界显得极静谧,便是远方战场的硝烟也消散了。他想起涿郡一马平川的广阔原野,想起家乡那株大桑树,树冠蓬蓬如车盖,他小时候最爱在树下嬉戏,他曾说自己有一天会坐上像桑树冠一般的羽葆盖车,听见孩子戏言的亲族说这是诛灭满门的胡话,他一个破落子弟,清寒得只能靠织席为生,能赶一辆牛车去市集售货,赚得这一日的食资,便是他刘家祖上积德,还妄想登高车乘驷马,这是平头百姓能想的么?
刘备也以为自己可笑,他算什么人物呢。当初凭着一腔热血,举义军平叛乱,原以为是报国恩立功名的时候来了,可数年征战,艰难困苦遭遇不少,功名却薄得像一张纸。
他苦涩地叹了口气,仰望满目星空高远得不可企及,也许用一生去摘那一颗光芒最暗的星,也够不上。
三日后,刘、关、张离开了洛阳,北上幽州。对于已貌合神离的讨董联军来说,三个微末人物的离开并不会引起注意。
三人途经北邙,触入眼底的却是一片狼藉,大小王陵被刨开了,散乱的王侯骨骸丢弃一地,往往被野狗叼走。自董卓入洛阳,为了补充军费,大肆挖掘汉朝帝王陵,陪葬的金银珠宝一箱箱地搬出来,连帝王身上的玉衣玉含也拔拉下来,离开洛阳西撤时,又四面放火,称是纵算毁了洛阳京畿也不给关东诸侯留一片简!三人想到当初来洛阳时见识的恢弘王陵仿佛如在眼前,短短时日,那种壮丽景象竟然一去不返,不由得唏嘘感慨。
一座座敞开的坟墓像被撬开的死亡伤口,喷薄着亡灵哀戚的冤屈,烧灼城市的黑烟拥着三个孤单的背影渐渐远去。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没有人相信他们会建立功业,也没有人相信许多年后,他们会在逆境中勃然奋起,在苍茫山麓间建立一个国。
刘、关、张离开的第二天,曹操也率军南下扬州,不久后,讨董联盟名存实亡,各方诸侯不约而同地退出联盟,讨董变成了一出荒唐的闹剧,臣子的忠心在王朝末世时显得那么苍白而廉价。从那以后,很少有人真正为这个王朝效死力,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过是野心家手中的工具,兴复汉室成为那个年代最悲壮的口号。
对弈学权变
当汴水河畔被战争的烟尘染黑时,沂水河畔的阳都城仍然很平静,徐州的黄巾叛乱在新任州牧陶谦的强力镇压下,渐渐平息。黄巾余寇或被收编为兵,或者受降为民,短暂的和平像春暖时绽放的海棠红,正在徐州的土地上盛开。
诸葛亮一家人在阳都有一年多了,日子在略带哀伤的悼念中缓缓过往,只是墙上的菟丝藤萝又长了三寸,诸葛亮的个头蹿了两寸,朝中的皇帝又换了一个,不得不在烧给逝者的文物祭品上,把年号改成“初平”。
诸葛瑾仍然守着父亲的坟墓,住在白灰泥涂墙的简陋棚屋里,寝草枕土,饭蔬食,少言语。他始终对自己不能亲送父亲入殓心有愧疚,必得用这极端复古的守丧方式表达自己的哀思,家人也不劝他,知道他是严遵礼法的仁厚君子。实际自两汉以来,随着汉文帝提倡薄丧之礼,世人的守丧礼秩越发简陋,先秦那一套繁琐的丧制已少见人间,偶有复礼君子仍遵从三年守丧,也会得到赞誉,只是不遵从者也不会受到菲薄,世风尚薄礼,从朝廷到民间都简化了礼秩。
诸葛亮常常会去父亲的坟上,陪着兄长待上几个晚上,兄弟两人或读书或对弈,有时是他独来独往,有时会带上诸葛均,有时也会是全家同往。
这一天,诸葛亮又去父亲的坟上陪诸葛瑾,晚上也没回家,第二天清早仍不肯走,诸葛瑾撵了他几次,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家。
阳都很小,只有纵横四条黄土蒙面的宽道,道旁伸出的小巷道也不多,比不得奉高的阡陌密集。对于阳都城,诸葛亮已相当熟络了,他天生的过目不忘,若偶逢一人,多少年过去,仍然能记得那人当时当地的衣着妆容,神情语态。
才走到家门口,却看见冯安在门口杵着,嘴里念念叨叨:“哪儿来的老乞丐,啰唣得很!”
“安叔!”诸葛亮乐呵呵地迎上去,他因见冯安气色不对,“谁惹你了?”
冯安气鼓鼓地说:“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乞丐,在门口盘桓不去,我给他钱,他不要,给他吃食,他也不要,我问他要什么,他说来找人,我说这里没他认识的人,他又说没关系,他慢慢等,我说……”
老乞丐!
诸葛亮心里忽地咯噔一响,他不待冯安说完,急忙问道:“那乞丐是什么模样?”
“能是什么模样,疯疯癫癫。”
“他人现在哪儿?”
“他原先还想在门口睡觉,我说这怎么成,拐过两条街有座废弃的祠堂,你要去就去那儿睡,我这里还有一点钱,怜你孤老,你也拿去……”
冯安只管絮絮叨叨,本来还想说老乞丐如何如何行踪诡异,只怕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而今世道不太平,出门在外可得提吊起十二分的心思,孰料想那边诸葛亮已经撒腿奔了出去,倒唬了他一跳,大声喊道:“这才刚回家,你去哪儿?”
诸葛亮来不及回答,只管闷头向前冲,此时天色沉沉的,厚重的云像一床棉被盖下来,压得城市的脊梁摇摇欲坠,他想会不会下雨呢,念头才生,豆大的雨点已打在身上。
“哎哟!”
诸葛亮跑得甚是着急,一路奔到那座废弃的祠堂前,抬腿就冲了进去。
此刻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拍在祠堂庭院间的残砖废瓦上,一束束宛如疯长的野草,也没个休止。这废弃的祠堂里空荡荡的,没个人烟,有尘埃在角落里静悄悄地漂浮,像是几缕寻不得归依的孤魂。
他四处看了看,雨声交织着风声,遮蔽得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湮灭下去,清寒的雾气朦胧着视线,他没瞧见想见的人。
或者那人压根儿就没来这里,也可能冯安口里叙述的和他想见的不是一个人,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随手抓来一枚小石子,在地上画着不规则的符号,这儿写的是鸿沟界限,那儿写的是彭城荥阳,有多久没和小伙伴们玩“楚汉之争”了,自从父亲病故,从奉高搬来阳都,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犹如这一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高祖若是像你这般排兵布阵,只怕已输了千百次,哪儿还能建立汉朝。”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诸葛亮一惊,猛地回过头,那儿站着一个老人,身上套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夹袄,里边的麻絮绽开了,一片片热烈地冒着头,正静静地凝望着他。
诸葛亮的惊愕转眼变成了喜悦,他跳了起来:“你果然在这里!”
这位老人便是昔年角门外的老乞丐,他慢慢走近:“雨大,避一避。”
“老先生这一年多去了哪里,我可想你呢!”诸葛亮激动地说。
老人漫不经心道:“天下大乱,能去哪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诸葛亮心中一震,他乍然想起过去老人在奉高家门外的一席警语,他说道:“老先生过去说,若是遭到大变,再来求教你,我如今可否求教?”
老人反问道:“你而今经历了?”
诸葛亮难过地说:“家父亡故,举家搬迁,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