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记得你们周末在这里常聚会,就自顾自过来了。”苏穆挨个给大家倒咖啡。
“欧阳胜是我撵跑的。”他当时这么说。西门子一行转身就走,连句狠话都没撂。
科技号取代了风间狱的位置背靠咖啡馆隔墙站立,遮挡住大片大片的阳光,不过咖啡馆里这些讲究小资的人并没有多少不满。时不时有人恭恭敬敬地走过来诚惶诚恐地递上一张名片,不是给苏穆,大多数人不敢跟新人类打交道。他们把名片递给勘察小队里看上去最可靠的秦朗,然后赶紧对苏穆鞠个躬就匆匆回去了。
“没有想到您真的过来,这可真是……”秦朗客气地接过咖啡杯。
“我也没想到不小心搞到了你们东家——虽然那个老王八蛋是真作孽。”
欧阳竹躺在沙发上眯缝着眼。苏穆瞅了他片刻。
“老子跟儿子一起打了。”
欧阳竹跳起来就要揍他,不知道牵动了哪条断掉的骨头,卡擦一声轻响又嚎叫着坐了回去。
“你真的是新人类吗?”肖邦好奇地盯着他。
“是新人类,不过……可能与你们理解的不同吧。”苏穆抿了一口咖啡,出神地望着窗外。科技号的表面折射着冰冷的幽蓝色光华,映照着半片大厅。
这时一个穿着薄外套的小胖子略显紧张地走过来。整座咖啡馆的人突然噤声,勘察小队的成员不自觉地向他看过去。
他慢慢地,但是很坚决地向苏穆走来。
“我最近感觉很奇怪。”苏穆兀自说:“突然这么说当然不会有人理解。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要知道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很少关心别人的事。而且最重要的是我非常讨厌小孩,我真的很难想象带孩子是什么感觉……”
“呃……”肖邦呆滞地说:“我确实一句也听不懂耶……”
其他人也露出茫然的神色。这时小胖子走到了苏穆身边。他鼓起勇气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您好!那个……”
苏穆转脸接过那张纸,小胖子顿时露出措手不及和感激的表情:“谢谢,那就……”他下意识地想回头。
“不不不,你过来吧。”苏穆指了指身前的沙发。
小胖子目瞪口呆:“我……可以吗?”
“坐。”
小胖子犹犹豫豫地坐下来,贴在欧阳竹旁边,手掌贴着大腿紧紧坐好。欧阳竹懒洋洋地挪了一下,发出一声听上去很疼的呻吟。
苏穆环顾四周。
“想知道新人类的秘密吗?”
“您是……第几态新人类?”秦朗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撑在茶几上:“我们可以……”
“是的。”苏穆低声:“曾经是多么明显,谁都可以。”
“新人类……难道不是天生意识强大的人才能成为新人类吗?”方明迷惑地说:“如果每个人都能成为新人类,为什么军政府还会把公民分成三六九等?”
“这也是让我困惑的地方……”苏穆仰起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被欺骗,好像被嘲笑。”他垂下头:“真的,我感觉很不好。”
“没关系,我们在这里。”肖邦小心翼翼地说。
白龙马抱着双臂,沉默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他长叹一口气。
“你们知道新人类的思维领域吗。”
“准确地说,是金属掌控者的思维领域。”白龙马补充说:“单独的人类意识和人工智能无法发散思维领域,这是共生体生命的终极准则……”
“然而是错的。”苏穆疲倦地说。
白龙马张目结舌。“为什么是错的!”他大声说:“亚生物机械现世以来所有新人类都是遵循这条法则进化的,哪怕是最强原型机霸王龙和华温·凯迪!”
“那样的话。”苏穆垂下头低声说:“可能亚生物机械是错的。”
“总有哪里不对,我感觉不好。”他的声音回响在众人脑海里,白龙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脱口而出。
“肖邦。”他突然转脸看向肖邦:“如果这位先生向你求爱,你会答应吗?”他指着坐在一边的小胖子。小胖子呆呆地向旁边扫了一眼,又赶快转了回来。
“不要!”肖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后又赶紧安慰道:“不是!我是说我们又不熟啦,怎么突然间……”
“如果是我呢?”他说。像是在咨询,又像在拷问。
肖邦呆滞地闭上嘴,陷入长久的沉默。白龙马痛苦地看着苏穆,又看向她。
“不……”她喃喃道:“不要这样……”
“这样么?”苏穆像是得到了答案,又像是陷入更大的疑惑:“真奇怪……”
他困惑地张开手掌:“我是怎么了?”
汹涌的记忆在冲刷他的头脑,在他像风暴一样的人生中,幸福和充实的光点流星一样闪烁。
他人生所有的记忆清晰无误地显示在脑海,他却感觉到自己的本我巡视人生那宁静的目光。那样的目光中没有错与对,没有太多的激动或愤怒,只有或许一丝丝的喜悦。苏穆安静地品味那样的情感,就像父亲满意地观赏儿子摆满奖杯的橱窗。
生命中所有遗憾的部分就像被悄悄抹平。所有屈辱的,不忍回味的记忆变得散淡,那些幸福的让人窒息的部分变得充盈和鲜明。
这样充实的平和的幸福感像要从胸腔里流淌出来,以至于已经包容不下任何人的任何不幸。
于是他的表情变得恬淡,而他的目光变得怜悯。
直到所有孤独的思想被读懂,所有暴怒的举止被原谅。于是他的思维也变得清晰。
“是这样——”他低声说。
一个高大的身影瞬间呈现在咖啡厅中。树精灵,只能是树精灵。
然而没有人注意他。人们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影像,孤独地静止在那里。
“我的兄弟。”树精灵抬起头,微笑地看着他:“而今,你可与我并肩作战。”
苏穆环顾四周,艰难地站起来:空气不再轻盈,好像有巨大的阻力。然而随着他一点点地起身,加诸在身上的巨大力量仿佛被悄悄抵消。
他穿过了空气。
他也穿过了光。
光也不再流动。然而世界的景象仍然清晰无误地倒映在他的视野中。
我愿意我看见的世界是这样的,所以我看见的世界是这样的。
他与空气已不是同样的存在,他与光已不是同样的存在。他与一切的生命已不是同样的存在。
“张开更高维度的眼睛——”树精灵吟唱。
“——把握更高维度的心灵。”苏穆低语。
六维视觉开始缓缓内敛。苏穆意识到,这就是高强提到的由周觉向内觉的演变。
我将看见自己。他想。
“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向四周。
“在错乱之前,对世界独有的记忆吧。”树精灵解释道。
“你是我的记忆么?”
“我的兄弟,我会是你的记忆之一。”
“那么我想我应该还有一份记忆。”他转过头。一个穿着帆布工装的身影站在茶几边。
洪龙龙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我说过我和你的时间同步。”洪龙龙微笑着举起杯子:“简单解释一下:你进入了时间断层,或者说,你被丢进了时间断层。”
苏穆严肃地指着他:“这杯咖啡我的,我还没喝。”
“你给我付钱。”他补充说。
“哦……对不起。”洪龙龙尴尬地从上衣口袋捏出来十块钱。
“开个玩笑。”苏穆走过去捶了他一拳,然后狠狠一记熊抱:“伙计。”
洪龙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
“你无法控制,因为生命的进化不是适应环境,而是自然而然地。”洪龙龙和苏穆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随着对世界观测角度的宏观化,你的思想也会不断变化。当意志足以支撑你全部的身体,那些观察着外部世界的目光就会反补于自身,探寻你身体中的生命宝藏。”
“然后我就会进入这样的时间断层?”苏穆打量着四周。
“然后你就被排斥了。”
“排斥?”
“排斥。仔细想想,宇宙怎么会容许你呢?那一刻你的思想甚至凌驾于物质之上。”洪龙龙漫不经心地挥动手臂:“它会制造这样一段时间上的裂痕,一点点同化被你从宇宙中夺走的物质,也就是你的身躯。”
苏穆一时感觉有些毛骨悚然:“什么?”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一种相互适应的过程,未来你会明白的。宇宙是生命的母亲,你要学会尊敬她,关爱它,永远不要抗拒她。”他目光悠远:“这段时间快结束了。”
“然后呢?”苏穆追问:“然后我会怎样?”
“有几分钟可能会有点不好过……不过你会习惯的。”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苏穆困惑地说:“你知道,我并不喜欢小孩。”
洪龙龙安静地看着他。
“我是说,我有可能会突然变成那种有耐心照料一个婴儿三天的超级奶爸吗?”
洪龙龙思考了一下。这时凝固的空间中开始散发出一丝丝涟漪。
“你可以的。”他最后说:“加油。”
苏穆来不及咒骂,被冲进时空的洪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