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工厂的生活一如既往。工人在车间按部就班地作业,总装线上一批又一批人来了又走。自第一次遇见洪龙龙以来他又在工厂工作了6年,以前和他一起工作在线上的老伙计们老的退休,年轻一些的要么离职要么被离职,于是这个熟悉的地方不断出现一些新鲜的脸孔,被安插进各个班组开始重复单调地工作。对待工作的态度新手和老手是有区别的,他们会从一开始的好奇努力渐渐变得麻木懒散,剩下的就是习惯或者不习惯。老工人看这种事很有经验,不如说对看人很有经验,哦,不如说是对做人很有经验,毕竟他已经在这里过了很多年了。而事实上,老工人发现,工厂并不在乎为自己劳动的人是努力还是不努力,或者说,只要他们给与的劳动足以创造足够的产品,剩下的时间他们是在闲聊还是琢磨改进生产就和工厂无关。
这些年工厂的绩效就吊在那里,不上来也下不去,没有什么太大的成果,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波折,工人们有时候闲聊会说说,对这个城市而言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工厂也没有什么关系。
奇怪的是,这些年来每每听到工人对工厂的抱怨时,他就会回想那个叫洪龙龙的小孩,回想他惊叹真了不起的样子,还有他说有些人开一辈子车还没有换过一次滤芯时脸上不屑的表情。那真是一个很神奇的小孩,然而这样的工厂真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吗?他想。他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工人,而且他已经老了,他不会向往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所有伟大的人生都是年轻人的一个梦,然而社会是一个集体宿舍,他不会理会你是在做什么样的好梦,时间到了你不肯醒也会被别人吵起来。而他已醒来很久,甚至忘记了那个梦的样子。
但他确信那一定是个好梦,他确信。每每他看那些做梦的年轻人他的眼神是温和的。如今他就要结束工作开始另一场睡眠,他不愿吵醒年轻人的好梦。
虽然他给自己工作的总结会是,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天他在工作时突然一阵地动山摇。所有人惊慌地交换眼神。总装线上有很多重吊臂,那些设备和卷扬就吊在他们头顶来回摆动,万一脱轨后果不堪设想。幸而不久大地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场震动中,损失已经造成。
他们刚刚经历一场地震,他们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
车间从管理处带来解散的通知,人们纷纷摘下手套焦急地向家中赶去。老工人跑出工厂时看了一眼厂房宿舍,看见墙壁上出现一道惊心动魄的裂痕。他在那一瞬间悚然惊醒,猛地把目光投向紧靠着城市的巍峨大山。
80年代在山中发现了巨大的有色金属矿脉,依靠大山建立起一座巨大的冶炼厂。大山在靠近城市那一面树木被砍伐殆尽,暴露出光秃秃的石壁和巨大的矿坑。
而现在那是这座城市的噩梦。
在晃动的大地中山壁已经松动,一旦遭遇暴雨必将爆发一场足以淹没整座城市的泥石流,而这恰好是夏天……
在距离工厂20公里的某个废弃的小镇中,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驾驶室中稳稳坐下。一只有力的手扳下拉杆,另一只手猛然撕下仪表盘上的“Exhibition”标志。
轰!
机械转动带来可怕的巨响。8公里外一个村庄中刚度过地震惶惶不安的村民们纷纷向西方眺望。隔着滚滚的扬尘,人们恍惚看到一个百米高的巨兽,仰头向天空发出狂妄的嘶吼!
“根据气象部门消息,3天内就会有暴雨。”老潘皱着眉头敲桌子:“幸而城市建筑群基本完整,没有塌方和人员掩埋。组织疏散吧。”
“以目前确定的震级来看可能最多震裂山体表层,总不会山崩吧?设法补救一下。”市长李国华据理力争:“上十万人三天内迁走,怎么安置?听说过泥石流淹一个小镇,没听说过泥石流能淹一座城的,太小题大作了。”似乎嫌话说不够清楚,又重复一遍:“太小题大作了!”言下之意是你老潘踏马还嫌不够乱。
这是震后3小时内组织的紧急政府会议,用以确定震中5损失,赈灾和灾后重建问题。本来不会这么早的,衙门里的人也是爹生妈养的,地震完了找老婆的找老婆找老妈的找老妈纷纷作鸟兽散。他老潘一个财务部门的领导,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地质问题把大家召回来,老实说同志们是有意见的:地震了还不给放假,人权呢?劳动法呢?会场气氛很是暴躁。
老潘压了压手:“我知道大家都很着急,但现在急解决不了问题。我们是城市的公务人员,尤其在眼下这种情况,必须优先开展工作保证城市的安全和安定。城东冶炼厂80年代建厂以来,山体植被破坏一天比一天严重,现在剩个光山在那里,这是个问题——”
“潘部长好大的官威啊。”有人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上面还没考虑好赈灾的事你就想到环保了,真是高瞻远瞩啊。”有人附和地笑了。
“环保是之后的问题,重要的是眼下的事必须解决了。”老潘脸色不变:“山体矿坑相当于人工河道,一旦蓄洪造成滑坡后果不堪设想。这不是危言耸听。”
“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现在叫人走谁听你的?”
“说的一套一套。到时候下场雨什么事没有,几十万人再跑回来不给人看笑话。”
“这是在浪费时间!假放好好的我电影票都买好了……”
“……是在开会么?”
全场乱糟糟的。几个资深的公务员谈笑着离场,一些刚工作没几个月的年轻人跃跃欲试,偷眼看市长的反应。李国华望向老潘,他的瞳孔黑暗得像一抹夜色。
“小白,找几个人去城东看下。”市长随口安排了一下,“散了吧。”
老潘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所谓去看一下就是去看一下,这么多年场面话他听的多了。随闹哄哄的人群他跟市长一起走出大厅,接过市长递过来的烟点上。人们混在一起兴高采烈地下班,像是赴一场盛宴。他深吸一口烟,伸手指向人群。
“老潘,不要有想法。做工作嘛,大家这些年都是磕磕绊绊过来的,在岗位上大家都很辛苦,要相互理解嘛。不要和年轻人置气,气大伤身。”
老潘手放下默默地点头,又缓缓地摇头:“老李,这些年很多东西都跟以前不一样,尤其是现在的年轻人。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真的跟不上时代了。”他深吸了一口烟:“在我们那个时代,同志们比现在可能——我说不好。积极些?”
“可不是么。那时候奔共产,现在讲人权。”李国华点头,“还讲劳动法。反正现在讲究的很多。不过不管怎么说,官场里的东西,就是不要让自己跟大多数人过不去。这个老潘你要理解。”
“是啊。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老潘苦笑。突然他感觉额头一凉,不由神色一变。抬头一看。
黑云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