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蹩脚的诗——长颈鹿的皮毛是猛兽的床单——揭示了一个事实。这个长得像烟囱的高个子是草原上的催眠能手:一名巫师或心理医生。对于狮子而言,长颈鹿的形象并不容易激发强烈的食欲,相反,只会让它有另外一种舒适感:一种从沙发床、毛绒抱枕、暖色调的窗帘中产生的舒适感,一种呵欠连连的满足感。黄色谱系以及花朵式的斑点令嗜血成性的大型猫科动物感到迷惑,这个几乎跟树一样高的食草动物和它们竟有几分相似。从质地看,它像是一种精致的布艺制品,一件棉麻填充玩具,还可能像是一只气球。即使它体型庞大,也不过像游乐场里的游戏设施:一段滑梯或一只音乐摇摇马。它使草原暂时出离弱肉强食的严酷气氛。不要忘记,猛兽也有童年。长颈鹿化身为特洛伊木马,潜入狮子与鬣狗回到襁褓或摇篮的梦中。
从头部与四肢间的距离来看,长颈鹿的思想与行为发生关联的方式像放风筝,难免响应迟缓、时有脱节,但好处也非常明显,这使它在用餐时不必有失体面地在泥土里拱来拱去。它生活在与那些树叶长在高处的乔木同样的层次上,在那里,树冠与树冠相连,仿佛草原被抬起来端到一张桌子上。在非洲一隅的自然大课堂里,捕猎和逃亡都是必修课,每天都有无数次宣讲与实习,长颈鹿教授开设的礼仪课程则过于冷门,成为仅限于家族范围的内部研讨。它们像旗杆似的高大本身就是和平主义的雄辩:境界有高低,势力无大小。
与其他动物相比,长颈鹿可以在更近的区间聆听风撩拨树叶和雨敲打树枝的弦乐,这必然使它具有一种特殊的品位,或者说,必然使它对于声音特别挑剔,自然界常见的那种无意义的聒噪,对它来说是难以容忍的。有时你会觉得长颈鹿是为了远离市井的吵闹、图个清静,所以才会把头颅举到那么高的地方。它拒绝开口,拒绝给这个世界过量的表达再增添任何一句话,它认为语言、词汇、句子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一切意义的总和,多余的部分只是画蛇添足和信口开河,是浮夸、误解、捏造、矫饰、附和、附会、谩骂和无休止的重复,这些嘈杂的声音废料在发酵之后成为毒品与酒精,导致一切的疯狂和混乱。
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长颈鹿有时也讲话,只是过于简单,只够做出一些表态,不成章句,连字词也算不上,难得从它嘴里冒出来的那几个微弱而且古怪的发音很可能只是标点符号,表示停顿与终结,最多再加上对是与否、真与假、黑与白的判断。
再或许,那只不过是一两句模糊的口令,用于步伐与仪态的自我操练:1、2、1,1、2、1。
看不见的动物
这样的动物有两种——它们被光或者眼睛判决为不可见,对它们的知觉行为绝对不能称之为看。我只能以下面这种模糊的方式来描述它们:
碰巧在野外或者在你的书桌底下遭遇第一种动物的时候,你会感到眼神被绊了一下,目光的一个踉跄让你发现一个台阶、一个突起或者一个弧度。眼前的一切一览无余,但你肯定在你和视线最终到达之地的中间,有什么东西以绝对开放的形式藏匿起来。如果运气足够好,你可能会看到一个没有猫的笑,一个没有绳的结。
至于第二种动物,它的存在坚实得如同一块影子帝国的盾牌——由一亿道影子叠成,起初你认为它是黑色的,但后来你明白没有这样一种黑,也没法将它归于其他的颜色,它在颜色以外,属于另一范畴。你的目光不仅被阻断,而且被反弹,你被撞了一个跟头,翻滚着跌回自己的瞳孔。多数情况下你把它想象为一个平面,但有时也会隐约察觉其中的纵深,它可能像一口倒装的井,不解你的渴却喝掉了你的视力。
分析起来,可以说这两种动物分别遭受了两种不同的刑罚,其中的一种被光所忽略,另外一种则被光所剔除。前者名为空或透明,后者则无法命名,它连命名的可能也遮蔽了。如果就为了方便,我们可以分别称它们为阳与阴、开与关,或者哪怕男与女都无妨。但我给它们起的名字是茫然和晕眩。
生物学分类被限定在由物质到物质的范围,对于这两种动物只能是个比喻。我却不得不在喻义中暂住,将茫然和晕眩分别归于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以说明它们在精神层面的游牧与狩猎。
茫然以一种精神草本——我们的注意力为食,别名叫作若有所思。虽没有任何统计数据,但从日常所见来判断,茫然不喜好强壮的身体,它的食物来源更多集中于老年人或女性,不过也不能排除或许是牧场选择了牧群——为了肥料或物种发展的方向,老人和女人们有意贡献出一茬一茬的注意,利用茫然显得或睿智或优雅。晕眩则生生地吃掉不可再生的意识,破坏力远非睡眠的潮汐所能比拟,精力、记忆、逻辑、意志,都在它食肉、饮血、吸髓,如报仇雪恨般的食欲之下化为乌有。它寄生于酗酒者、药物依赖者、沉溺声色者、过度手淫者,借一切恶习之锯,一小块、一小口地生产失魂落魄的行尸。
好事者想要饲养它们,享用它们因不能被观赏而具备的特异观赏性,结果,疯人院和太平间在晃眼的白色中成为茫然的草场和眩晕的兽笼。
红柜
文/沈思睿
1.暗
这个城市的冬天又来了。房间里弥散着一种慵懒的香甜,伴着暗红的及地窗帘零星洒进一些有气无力的余晖。我才昏昏然地意识到这一天开始落幕了。
开始觉得有点冷,也许外面正在下雪。那个不安分的孩子持续躁动地在床上翻着身,有好几次差点掉到床边狭窄的过道里。陈旧的木质地板被沉重的步伐拖曳,发出颓废的吱吱声。它那一把老骨头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熟悉却惹人厌恶。墙角的蜘蛛在刚搬来的时候还犀利地瞥过我一眼,在我用自身反射出的光警告它别妄想在我身上扎根后,它才悻悻地溜到墙角去了。如今这个冬天的到来无疑对它颁布了一条死讯。我有点同情地看向那个蜷缩着身子的家伙,它再也张不开那八条毛茸茸的腿嚣张地去撑那张螺旋形的大网了。斑驳的墙面上落满了灰尘,让透过窗帘洒下的光变得星星散散,时明时暗,从远处看就像一个滑稽的半老秃子,邋遢而且爱阴暗地坏笑。
我是这个房子里唯一干净的家具。虽然床和化妆台都是红色的底调,不过我一眼就能看出它们根本不值钱,因为那木头不是红木。红木应该是我这样的木头,像暗红色流动的血,有一点光泽就能显出高贵的身价,住在这里的女人不勤于打扫,但长得很漂亮,她在每个以电话铃为约会信息的提示后开始手忙脚乱地整理妆容,到梳妆台前梳头、扑粉。镜面上有她洒上的玫瑰色指甲油,桌上有丢在一旁嵌满发丝的梳子,半开着的抽屉里是一些零钱和几双破了的丝袜,丢在地板上的丝绸睡衣上有她昨天睡觉前忘记擦掉的口红。她忙碌得都忘记要在出门前哄哄她那可怜的哭得快断气的宝贝。
女人进来的时候身上夹杂着劣质香水和酒气混合的味道。外面天已经很黑,房间里透不进一丝光。我猜想已然午夜。她径直走到床边,瞥了眼黑暗中男婴熟睡的方向,搓了搓手,而后欲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在按了几下打火机都没奏效之后,她开始暴躁,踢开了堆落在地板上的衣物,到房间的一个角落点燃壁炉,把没用的打火机扔了进去。我看到火光噼噼啪啪地蹿了几下,而后缓慢平静地左右晃动了起来。橙色的火照映着女人的脸,寒暖气交融下她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褪去了往日的尖嚣锋利,一脸愠怒也渐渐平和。我隐隐约约看到了她脸上涨起的皱纹,也许是被雨雪淋湿了妆容,湿巴巴地死死贴在脸颊上,或者是光线的角度造成了错觉,又或者,在这样的岁月里,女人真的开始老了。
先前哭累的婴儿此刻非常安静,只是偶尔变换着睡姿。女人爬过床沿欲给他换条尿布,没承想刚一触碰就招来决堤。她显然是没有经验的母亲,然而她又下不了狠心去教训这个幼嫩的孩子,于是她只是愣在一旁手足无措。她开始恨恨地跺脚、咒骂,一双手牢牢地捂住双耳,直到最后投降般地蹲下,抱住头开始流泪。女人的哭泣从来都是没有声音的,她试图掩饰以显坚强。她的哭泣亦没有预兆,有时候对着烟缸,抑或床褥,抑或滴着水的水池,炙热的液体就贴着她脸上优美的弧线顺势滴落在胸脯上,点缀得它像淋了雨后饱满的玫瑰。我猜想我之所以只能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壁橱便来源于此。上帝若欲给予我生命化为人形,是男人总免不了为她惊悸,每天忍受情欲胀裂的痛楚;是女人一定会为男人心甘情愿被她虏获而愤慨,最终成为怨毒的祭祀品。然而我又心疼她,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她选择了背弃我的主人,却终究没有得到自由与救赎。
我的这一段记忆并不是我终身的记忆。我早已忘却自己的身世,每次更换主人的时候我便开始重生,撕扯去之前的那段记忆,摒弃,然后缝合,与所有的过去划清界限。我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的一生漫漫无期,于是带来这与生俱来的能力,努力记住属于这段时期想记住的东西。我觉得这样很好,至少可以忘却很多烦恼,不用像人类一样有了新欢却仍惦记之前的种种,整天把自己搞得很累。
在搬来这栋房子之前,我的主人,那个高大的男人,我记得很清楚。他有着像麦穗一样健康的皮肤,有些凌乱的碎发,黑而大的眼睛背后总是藏着浅浅的忧郁。我觉得他有使不尽的力气,可他每次抚摸我的时候却出奇地温柔,像是用一张粗糙的麻布轻轻擦拭一件稀有的珍宝。他不间断的抚摸渐渐透出他温热的体温,以及内心深处不经意间掠过的焦灼。我猜想在别人看来主人一家有着再幸福不过的光鲜外表:刚刚娶了一位美丽的新娘,并且买了大房子准备搬家。可是,只有我知道,我的主人并不快乐,他常常通过他的手告知我,他正在丧失,他正在经历疼痛。
男人把我安置在新房的卧室,我看到了满目红色的家具:书桌、床、电视柜、给女人买的梳妆台。我知道男人是想找颜色相近的家具与我相配,只是那些家具都那么新,那么光彩照人,而我却为自己身上早就丧失的色泽度黯然。他经常面无表情地坐在背对我的靠椅上抽烟,而后在刺眼的光芒里强烈地喘息,间断而剧烈地咳嗽。光晕里弥散着小颗粒的烟尘,刺痛得快要让他流出泪来。每当此时,我就开始思考自己的过去。但探索没有目的,也同样无终无果。我毫无理由地选择与回忆挣扎,仿佛男人的疼痛就是刺激我的信号。我仅仅靠浅存的判断力感知,自己曾经历过漫长的黑暗,并且失去的那上一位主人一定与男人有某种密切的联系。
后来,男人给卧室装上了厚重的暗红色窗帘。每每有风拂过,那窗帘就宛如一条蜿蜒灵动的蟒蛇。也是从那开始,我渐渐分辨不出时日更替、季节变换;学会在黑暗中审视每个人的双眸,找出人性的弱点;期待下次光明到来的时候能再度看到缠绕在窗外的蔷薇藤蔓。
只是,在我触碰到那个沉默的男人灵魂绽放的位点之前,他却搬离了这房子。
那日男人与女人大吵,一向温文尔雅的他用力掌掴她。他声嘶力竭地吼:“你每天出去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同我在一起那么久仍旧改变不了你?”女人捂着肿胀的半张脸,散乱的长发像稻草一样枯干。她跪在地上,然后冷笑:“一个看不住自己女人的男人,还有什么资格来对我吼!你曾经应允给予我自由,我才如此奋不顾身。但现在呢?你却把我囚于牢笼!”男人愣在原地,他瞪着通红可怖的双眼,双拳牢牢擒住,却已无力。男人在女人摔门离去后站在卧室外的阳台上抽烟。他抽得极缓极静,好似专注于把玩糖果的孩童。在用力摁熄烟头之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走近我,伸手拉开橱门,从里面拿出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衫给自己披上,然后关上了门。一只手仿佛承载了巨大的力量,又欲探清之前所有渴望得到的东西。因我能感知巨大的压迫力,且仅非来源于肉体。男人最终只给我留下离去的背影,纯白而伤感,毫无保留地侵蚀我,无处可躲。
只剩下冷。在被黑夜的风呼啸掳掠,刮尽每一处空渊深底之际,我听到骨架咯吱咯吱地摩擦,颓然猜想大抵这就是我终年保留的最后一段记忆了。
2.明
血,我的眼前是无尽的血。这血一直从童年流淌至今,每夜我必定从梦中满脸是泪地醒来。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父亲是十二年前,而今他的轮廓模糊得让我无从想起。只是最近,他不间断地出现在我那个掺有浓重血腥味的梦里,他祥和宁静地笑着,转瞬整张脸消失不见。整个红色的背景变成一根淌着泪的白骨。那白骨仍旧笑,它低沉而慈祥地唤我:“孩子,孩子。”
一个礼拜后,一个西装革履的律师来到我家。他告诉我,我的父亲在前几天死于心脏病突发,死时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律师说我的父亲死得突然,没有留下遗书,而依照遗产继承法我应该继承他的那栋房子,因为他与现居住在房内的女人并未登记结婚。而后那个律师挤了个难看的笑容给我:“你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女人们往往不会善罢甘休。看来你免不了一场风波了。”
送走律师后,我踱步走出屋后的庭院,不自觉地来到了院后那条路上铺满石子的小巷。它被夕阳熏得有些醉红,隐隐约约变得透明。抬头看天,好似能倒映出它的血色,浸润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悲伤。看不到的尽头却看到无尽的过往,以及那张在拐弯处消失不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