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你吃。”她突然举起手颤巍巍地努力往桌子方向伸,“你吃,你吃。”奶奶指着桌子上的面包。“我不饿。”她像是没听到一样,半个身子都快要伸出来,我连忙扶着她。她摇着手像小孩一样固执地说:“你吃,吃。”
“等会儿我就吃。”我安抚她。她盯着面包,见我没有动静急得哼了一声,半截身子又想往外凑,我赶忙拿了一块往嘴里塞。她见我吃了,嘿嘿傻笑。我看着满头白发牙都快掉光的她,哽着嗓子问,“姑姑给你买的吗?”
她没有回答我,傻笑着盯着我嘴里的面包,摸摸我的手。
我姑姑后来告诉我,那是我爷爷放在那里给奶奶的。“有时候她一个下午都不说话,你放几片面包在那儿她能吃一个下午。”
是,一个什么都记不起来的老人,一天都说不到半句话,一片面包就够陪她了。
我是怕我爷爷的,他威严不说话,有至今还能下田的体力和拉碴的胡子。他不像我外公一样问我过得开不开心,我和他之间只有干巴巴的对话。我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过半晌再说一句好好照顾身体。我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反正每次回我的都是那句“好好学习”。所以我也不敢问“你怎么又下地干活了?把我奶奶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和我堂姐两个人躲在被窝里的时候曾详细分析过我们家里每个人的性格,比如我爸爸、爷爷、大伯,他们的个性都是一样的冷淡。二十岁不到的两个女孩像是上了年纪的占卜师分析得头头是道。惹得我大伯每次都没好脾气地敲门说:“你们俩睡不睡了?那么大声!”
我们俩私下里都认为爷爷是不爱奶奶的。奶奶比爷爷大一岁,老封建思想的娃娃亲在爷爷这里续了篇。我奶奶刚糊涂的时候就说过我爷爷年轻时候的事,每次都被我爷爷大声呵斥回去了。但我大伯他们都提过,刚逃荒的时候是我爷爷一个人来的。我奶奶饿得没有办法,家里人都不管她了,她才一个人追到这儿。仅凭着这些零星半点的话,就被我和我堂姐拼凑出一个可歌可泣的奶奶。
因此每年冬天回家,我总是快速地冲进我奶奶的屋子和她聊我在学校的生活。我奶奶坐在床上纳着衣服,我爷爷在沙发上抽着烟。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一屁股歪在床上开始胡言乱语。我奶奶每次都是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说到一半才想起来我爷爷,大声地问他最近怎样。他耳朵不太好使,每次我都喊得很大声。他还是回答一句“好好学习”就又开始啪啪地抽着烟。我撇撇嘴,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奶奶,叹口气出了门。
这是很久以前的生活了。我到菜园地里找爷爷。菜地是我爷爷退休之后所有的心血,不管家里谁劝,他都固执地拿着锹每天准时出门。虽然是冬天,但菜地里日头很大,我看到爷爷脑门上渗出细细的汗,想踏进园子里帮他也不知脚要往哪儿踩。“奶奶最近怎样?”我站在园子外大声问他。
“就那样。”他翻翻土,“你和她说什么她都不知道。她说话你也听不懂。”
短时间的沉默。“我来帮你翻吧。”“你弄不动,回去陪你奶奶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家都像我爷爷家一样过年过那么早的,至少我外公家就不是。我爷爷家每年的春节下午五点就开始了。几个大菜端上桌,几口酒相互敬着,末了吃些饺子,喝碗甜酒这年就算过完了。接着磕头拿红包,前前后后三个小时都不到。所以我每次都还能在七八点的时候赶上我外公家热热闹闹的一桌。
以前是自己包饺子的,贴春联、放鞭炮这些都要我们孩子参与,现在也不用了。有一年饺子都省了,我与姐姐来的时候春联都贴完了,鞭炮也放了一半,走在半道上看见前方撩起的烟和碎炮仗、闻到卷着的火药味就捂着耳朵头扭到一边,等都平息下来了才进屋开动晚饭。
大概是从我奶奶糊涂的时候吧,年味就消了。她一遍遍地洗着碗,里屋走到厨房,想搭把手没一个人同意。我奶奶就站在炉子前和我父亲念叨“你这火生大了呀”,我父亲就摇着手说知道知道,让她回里屋看电视;我奶奶又转到我大伯那儿和他说“你菜不能这样摘的”,我大伯冲冲手、点点头就拎着菜找我父亲;我奶奶被逼得没办法就跑到我姑姑那儿,还没开口就听到我姑姑长叹一句说:“妈,您能不能歇会儿?”
那时候我是怎样的?哦对,那时候我就在院子里咬着个棒棒糖看我奶奶佝偻着腰到处乱转,等不了一会儿就能听见我父亲和我说:“把你奶奶带到里屋去看电视,你就不能陪陪你奶奶?”
我一向是遵从的。我们祖孙俩坐在床上我给她敲着背,她反复说着一句话,我应了几句看没意思就给她换台找节目。我奶奶也不看,还是盯着地反复说些胡话,我问她说什么,她摆摆手说:“你不知道。”我跳下床去找我爷爷。他在菜地里,我一般要喊上十几分钟他才肯回来吃饭。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老屋里的年味就消失了。我奶奶的记忆力和年味一样,顺着时间的缝隙疯狂地消散在空气里,潮湿将年味代替,空白将我奶奶的记忆代替。我再回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奶奶缩在沙发上,我拿着她刚让我吃的面包。“我刚去看爷爷了。”我和她说,“他身体还那么好,能下地干活。你要不要也出去?我扶你出去晒晒太阳怎么样?”我掰了块面包在她手上。
“爷……”我奶奶突然发出个鼻音,“他在哪儿?”她费力地说着,眼睛往屋外看。“在菜地呢,待会儿就回来,待会儿就回来。”我安抚她。我父亲和我说我奶奶谁都不记得,糊涂的时候只认准我爷爷。我爷爷一时不在她都要着急好长时间。
“你那么担心他干什么?”我摸着她布满老茧的手,“他都下地干活放你一个人在这儿了,你担心他做什么?”“爷……”她又发出个鼻音,努力想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把头偏过去想听清楚些,等半晌,她摇摇头嘟囔不出来一句话不再看我,直盯着桌子上的面包。“你想吃?”我指指面包,“我不饿了,奶奶你是不是要吃?”
“他给的。”我奶奶终于吐出来清晰的一句。“是,我爷爷给的。”
“好吃。”我盯着手上的面包,能有多好吃?糊涂了还记得。
时间慢慢地裹着冬天为数不多的阳光,我靠着慢慢沙哑的嗓子零星给我奶奶拼凑出一个关于“家”的概念。这个家里不仅有我爷爷还有我父亲、大伯、姑姑以及每一个亲属。我每天来这儿都慢慢地介绍自己:“我是你小儿子的女儿,你有四个孩子。我是你的小孙女。”我每天大概说一个半小时,我奶奶偶尔嘟囔一句,我怎么也捕捉不出来这么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只说一遍,我若是再问她就急了,第二遍说得还没有第一遍清楚。我爷爷进到屋里看见我们这样,常常叹一口气说一句:“你听不懂她说话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屋子里有些尴尬。我奶奶看见我爷爷进来就有些兴奋,手颤颤巍巍地想伸过去,看着我爷爷说:“你回来啦。”我们那边的家乡话夹着我奶奶断断续续的声音,听着我有些想哭。我爷爷点点头:“回来啦。”然后别过头去不再看我们,喝了口水拿着锹又出了门。
我继续和我奶奶说话,说到下午快三点就有些不耐烦了。到了三点整就不再说话,搬个小板凳和我奶奶面对面坐着,低头想自己的事情。我奶奶有些害怕我不理她,她指指桌子:“吃、吃。”“我不吃。”我摇摇头。
“那你说。”她有些急了。我只得再次开口,往往说到最后我们两个人一起沉默。我拉着她的手,我奶奶沉浸在我给她拼凑的过去中。冬天的天黑得早,藏蓝的天幕和漆黑的夜空交杂在一起。藏蓝一点点被吞噬,就像是我奶奶此刻的表情,费力地和空白做斗争。
“家里有报纸吗?”我走进厨房问我爷爷,“奶奶睡着了。我看书上说让老年痴呆患者,就是像奶奶这样的,撕报纸可以帮助缓解下。”
“你跟我过来。”他收了锹,弯下腰准备拎菜篮子。“我来吧。”
“不用。”他摇摇头,“你拿这脏。”“我扶你。”不等他拒绝我跑了过去。我爷爷推开老屋的门,我在后面用手扶住轻轻带上不让它发出吱呀的声音。我爷爷佝偻着腰在柜子里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报纸,又不敢翻箱子吵醒我奶奶。“你看这行吗?”他抖抖手上的旧挂历问我。
“行吧。”我不太确定。
“你说的这个真有效?”我爷爷坐在沙发上用布把旧挂历上的灰擦干净。
“应该吧。给奶奶试试。”他不再说话,坐在沙发上弯着腰一点点地擦干旧挂历,小心地撕了个口子:“她手没劲,撕不了这么厚的。我给她开个口子。”“当初还有个大伯是吗?”我突然想到以前听过的事,脑袋一冲动就开了口。
我爷爷愣愣,手上的动作放慢了点:“有一个,现在活着的话都快六十了吧。以前和你奶奶我们出去……掉河里了。别和你奶奶提这事。”他想想又说,“你奶奶现在不记得了,不过你还是不要提了。”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作为孙女我是应该安慰下我爷爷的或是和他说些别的缓解下气氛。可这话题是我提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除了注意身体以外的话。最后还是我爷爷打破了这场沉默:“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了。”我点点头离开。
我记得去年也这个时候,那年天冷得早,我奶奶也迷糊得差不多了,虽然睁开眼能大概记得我们每个人是谁,但是说话说到一半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在饭店吵了起来。不外乎是因为奶奶爷爷年纪越来越大谁来照顾,说到最后不免说到家产这件事,最后被我大伯和我父亲的训斥打断。一顿饭闹得不欢而散,推开饭店的门一股寒风夹着积雪扑面而来。
那时候我和我姐姐走在回爷爷家的路上。大雪把整个路面铺平,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我堂姐走在我右边不说话,直到快到家了她才开口: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吵?因为财。”我尴尬地抬起脚不知道该往哪里落,又听见她开口,“要是没这几间屋子就好了。”我现在重新走在这条积雪消失的路上才终于明白我堂姐所说的话,争吵不是因为老人也不是因为财,伤人心的不是子女也不是财,而是屋子。有屋子在,每个人的关心都像是别有意图一样,真心还是假意,最终都是因为屋子。你做的多一点他做的少一点在外人看来不是孝不孝而是殷不殷勤,每个人的好都是意图不轨。我爷爷奶奶被放在今天这样尴尬的位置,对他们的好似乎成了“预谋”,每个人的心都在照顾的同时顾忌着别人。老屋一点一点,把它的潮湿味腐蚀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大年三十那天我赶回家,我奶奶不记得我,指着门外的我父亲和我大伯问我是谁。我揉揉眼睛装作无所谓又和她重新开始解释了一遍“我们家”。那天我亲了亲她和她说我现在高三这高中最后一年的生活,我让她等我毕业考个好大学。
大年初一我在我外婆家,热热闹闹地过了年还和人起哄要了更多的压岁钱。
大年初二我在家里看书,心里还在想着要考的学校,不知道成绩出来我奶奶会有什么反应。不管她听不听得懂,我的高兴她总该感觉得到。
大年初三不知道心里哪来的邪火执意要去看我奶奶,我父亲母亲告诉我他们约了人打牌没空带我去,还哄着我和表哥表姐唱歌,毕竟过完年高三就更紧张。我生了一下午的闷气,最后和他们协商好第二天去看我奶奶。
大年初四早上三点我奶奶去世。我奶奶去世当天的凌晨我做了很深的噩梦,随后迷糊间听到母亲在屋外和人打电话的呜咽声。我一个激灵爬起来问她是不是奶奶出了事,她摸黑拍拍我的头告诉我是她自己的私事。我一夜冷汗和噩梦,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大姨来接我把我从床上晃醒,这天人交战才算结束。一路上我大姨和我说了不少关于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的故事。我坐在后座上竟也没有痛心的感觉,脑子里回想的都是当年不肯进鸡笼的场景,还有上一次我回家,临走时我捏着奶奶的手骗她说我很快就回来,最多一个月,她突然清醒了,很激动地和我说:“一个月?一年吧!”那是这些年她在我面前最清醒的一次。
到了巷口才发现通往老屋的那条路都是人,车子堵在了中间。我茫然地下车穿过人群看见有些人身穿孝服、有些人头扎白束,他们都满眼通红地望着我。有些人在我刚进来的时候就开始哭。我找到了在烧纸钱的我父亲,两个人沉默都没有说话。我昂头吸吸鼻子才发现院子的屋顶已经被盖上了。我想起一个月前我父亲和我说的,老屋要拆迁,大人合计了一下把院子盖上多算一间房,这样能给爷爷奶奶换个大点的院子。现在院子已经被盖上,只留一片空瓦露出阳光,屋子里更显得潮湿阴冷,柿子树和葡萄藤都拆了,鸡笼也没有了。我奶奶躺在里屋的灵柩里。有各样的人从我面前走过,或是摸摸我的头或是端杯茶站在院子和我母亲说我奶奶从前的事情。冬天的屋里冷得很,烧纸钱的盆就落在靠近门的位置。恍惚间我又在他们的口中听到了另外一个我奶奶,那是不属于我和我堂姐虚构出来的形象,那个形象更加真实,就像在火盆里跳动的火苗,每一簇都在还原另一个人物。直到夜里我堂哥从外地赶回来,我才发现我还没给奶奶磕头告别。跟着一群人跪下,屋里一片抽泣声。我父亲和我大伯按照老家的风俗跪在门口,来了一个人跪拜一下。我爷爷坐在里屋的沙发上,原本只能容纳六个人的沙发硬生生挤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伸着脖子费力凑近我爷爷,大声在他耳边说着安慰的话。好像不这样做都对不起在外面跪着的我大伯和我父亲。我爷爷呢?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坐在沙发上晃起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