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时自动麻将桌还放在门口,她叹口气。那天我扶她去上过几次厕所。我抱了床被子裹着她。厕所要过了走廊在另一边,我几乎是拖着她过去的。蹲下去前她朝我笑笑:“你还要扶我站起来,我没吃早餐,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扶她起来,帮她冲水时,还有血。她说,“医生说这几天断断续续都会有血排出来,你不要怕。其实过程不痛,但是做完后我上了好几次厕所才把它排出来……我都不敢低头看。”她靠在我身上,很平静地流泪,又自己擦掉。
那几天她总跟我说,梦见孩子在医院的走廊等她。电话响过好几次,她直勾勾地看着,她不说话我也不敢挂,就这么看着直到不再打来。她妈妈回过一次家,留下了一碟没吃完的烧鸭。
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孩子做掉后身体会那么伤,小月子不能哭,不能吹风,都不知道。我看电视上说,总要喝些汤补补身子。但是她的钱还剩一点点,我自己也省下些钱,去买甜酒,从家里偷鸡蛋,给她做鸡蛋甜酒,做足一个月。
方方的身体还是没补好。后来冬天即使穿再厚,方方也要发烧一次,定期的。她说:“像个老人,觉得冬天特别难捱,捱一次像死过一样。每一次发烧,都是一次报应。”
她潦草地选择了上海的一所学校。再经过那家书店时,书店已经变成了蛋糕店。
方方从没骂过他什么不负责任、老牛吃嫩草、欺骗无知少女,什么都没说过。她说:“用了他的钱,当是两清吧。”
有一个童话故事,说在玻璃的世界里,玻璃和玻璃不是一片一片地谈恋爱,他们每次恋爱要一起哗啦啦地碎掉,重组在一起。每一次都很痛苦。玻璃也是各种各样的,毛玻璃、彩色玻璃、冰花玻璃……有的没打磨过,粗糙,摩擦起来很痛,有的不是一样的颜色,不是一样的纹路。但一次次恋爱,一次次碎掉重组,每一块玻璃都不是一块单纯的透明玻璃了。阅历越丰富,这块玻璃就越奇怪,粗糙、五颜六色、纹路乱七八糟、不再平整——哪怕你是一片再纯净的玻璃也不能免俗。
重新看《成长教育》,结局是分手后,珍妮复读了一年,考上了牛津。她说:“Once he asked me to go to Paris with him,and I told him I do love to,I was dying to see Paris,as if I’ve never been.”方方表情很平静,完全不愤怒,像是在说:“这样也好,我长大了。”她也嵌入了一块奇怪的玻璃了。
空城记
文/黄可
1
我从人群中挤出来,背着个军绿色的书包走到寒阳身边,我想,当时自己一定满脸都是笑。我故意凑到寒阳耳边,轻声说:“里边有个学长说喜欢我!”四周都是兴高采烈的人——新学年的迎新派对,说起来是为我们这些新鲜人准备的,但彼此都是陌生的面孔,反倒是给了学长学姐联欢的机会。
我和寒阳兴奋地挤过人群走进房间里,看见角落里的两个人。罗文勤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胸口戴着一条和衣服一样松松垮垮的项链,十字架的坠子。边上站着骆以娜,个子不高,皮肤雪白,脸上带着此后经常出现在我眼前的那种有着恶作剧意味的笑容。
“哟,又是个学弟!”骆以娜说出这话的同时看了罗文勤一眼,寒阳看见学长那高度近视的眼睛眯了起来,便连忙凑近前去,故意回过头对我说:“学长长得一表人才,陆杰你要不就答应他吧。”
“哈哈哈!”那学长笑出声来。寒阳在人群中大声问:“学长你真的不喜欢女生吗?”一旁的骆以娜咧开嘴大声嚷嚷道:“当然不喜欢啦,你看他这个样子。”人群在身边晃动着,我都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被那种气氛带动起来了,到处都是热烈的陌生面孔,置身其中,很难不被感染。那是我和骆以娜、罗文勤的第一次相遇,很久过后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确实是相信了骆以娜的那番话,而罗文勤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反驳和不满,一度在我脑海里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刚刚进入新生活,那时候我几乎天天都不在寝室。寒阳忙于加入各种社团和学生机构,似乎也挺忙碌,虽然我也时常听见他抱怨总是在开些大同小异的会,但刚开学课程还没有步入正轨,生活还是开始出现大段的空白。那个迎新派对过后两周,我接到了骆以娜的电话,约我周末聚餐。我满口答应,一眨眼周末就来了。
鹭岛开始进入秋天,那个时候我对什么都充满了新鲜感,校园里的树开始掉下叶子,纷纷扬扬,太阳也不再那么毒辣,海岛的天空总是蔚蓝而遥远。海风从遥远的海面吹来,弥漫在空气里的是一丝淡淡的咸腥味,若隐若现。
我们约在西门外新开的烤肉店,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我迟到了些许时间,进去的时候我看见罗文勤和骆以娜坐在最角落里的座位上,已经开动了。“很好。”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一点都不觉得拘束。骆以娜看见我,挥着手里的筷子和我打招呼,走过去坐下的时候我看见旁边的椅子上放着的是寒阳的书包,我还没开口,罗文勤说道:“他上洗手间去了。”“你看看人家多准时。”骆以娜刚刚接下话茬儿,寒阳回来了。烤肉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烤肉的油烟蹿起来,像是迷茫的白雾,我尽量避开却还是浑身一股焦味。四个人更多的时候把注意力放在了烤架上,骆以娜忙着把处在烤焦边缘的肉和蔬菜分放到我和寒阳的碟子里。“烤肉是个增进感情的好办法。”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很多时间都不会因为没话可说而陷入沉默的尴尬,那些冒着油烟的肉,简直就是交流的绝佳道具。
吃罢这顿晚餐,罗文勤提出去喝点东西。我和寒阳没有急事,便答应了。
我们去了 HElEN'S,这是我来鹭岛之后第一次去酒吧。推开门就是暗黄色的灯光,我眯起眼睛看见的大多是金发碧眼的老外,在暧昧的灯光和略微嘈杂的音乐中大声地谈笑着,他们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地回过头去,继续放声大笑。墙上满满都是刻意涂上去的字母和简单线条,骆以娜和罗文勤又一次挑选了角落里的座位。
侍者端来了一大盘薯条和两小碟番茄酱。“招牌!罗文勤的最爱!”骆以娜咯咯地笑,说罢从盘子里拿过一根薯条。
侍者送来了酒。一个很高的圆柱形玻璃瓶,里面满满的金黄色啤酒,放在一个三脚架上,底下是个水龙头一样的东西,四个玻璃杯放到了我们面前。罗文勤拿过杯子拧开水龙头,给了我满满一大杯啤酒。伴随着啤酒递过来的,还有罗文勤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在这灯光里,愈加看不清楚。
其实对于那个夜晚,我所能记起的已经不多了。带着微微的醉意,我们从HElEN’S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从那曲曲折折的小巷里走出来时,我回过头去多看了一眼,黑暗深处那些闪烁的霓虹变得模糊不清,恍惚间四个人就走到巷子的尽头,站在了大马路边,罗文勤转过身看着大家,带着暧昧而飘忽的笑容,说:“我们走回去吧。”骆以娜突然吹了一声口哨,大声喊道:“走回去!走回去!”
一路上都是橙黄色的路灯,灯光从绿化树密密麻麻的枝叶中穿过,在马路上留下一个个细小的光斑。入秋之后的夜晚带着微微的凉意,脸颊上没有风,却听到头顶上的树叶在窸窸窣窣地响。我抬起头望了望那枝叶,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马路静谧而空灵,没有来往的行人,没有来往的车辆,红绿灯寂寞地数着与马路对面的距离,连平日里最热闹的公交车站也在黑暗中显出落寞来。抬头望向高楼,那一个个空荡荡的窗口里没有了暖色的灯光,玻璃没有了白日里犀利的光泽,天空没有星星,路灯下的身影长了又短、短了又长,此刻仿佛鹭岛空去,无人栖息。
我在这黑暗中萌生了一种带着幸福的醉意,耳畔只有骆以娜哈哈的笑声化作了背景音乐,寒阳一言不发,眼睛却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2
那时候我还没有养成在夜里跑步的习惯,很少去环岛路。那天是周末,游客密密麻麻地在环岛路上来回穿梭着。在曾厝垵附近的一个大排档吃完了海鲜,我们四个人下了沙滩,走到木栈道上去了。
天色刚刚暗下来,散步的人缓缓地走,沙滩上到处都是嬉闹的游客。骆以娜酒量不行,喝了几小杯就脸红,走在木栈道上不停地尖叫着,边上的陌生人都投来闪烁的目光,罗文勤拽着她的手,好像是怕她猛地跑走。我和寒阳在他们两个人身后走着,断断续续地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木栈道下翻涌着浑浊的海水,白色垃圾和扭曲的树枝被浪花拍在一起,泛起灰色的泡沫,在昏暗的天色下脏得清晰可见。路边有许多卖椰子的大妈,吆喝声略显含糊,骆以娜从她们跟前走过,开始大声地朗诵起诗歌来。我还记得她摇摇晃晃的背影,牛仔短裤下是白皙的大腿,瘦长,甚至显得有些孱弱。罗文勤仍然拉着她的手,没有说话。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这个画面会成为这个故事最终定格时那个版本的某种隐喻。
入秋了,海风的咸腥里夹杂着沁入肌肤的寒意。走到木栈道的缺口处,骆以娜咯咯笑着,拉着罗文勤跳到沙滩上去了。
远处是个公交车站,灯光明亮,有萨克斯悠扬地飘来,我们坐在这片沙滩最冷清的角落里,看着黑色的潮水涌动。我刚刚费了点劲区分了罗文勤和骆以娜的年级,在这之前,我对他们其实知道的非常少——尽管现在也没有了解多少。罗文勤刚上大三,骆以娜已经大四,我有点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不在同一个年级。寒阳倒是显得淡定,似乎早已知晓。正在玩手机的骆以娜突然抬起了头,罗文勤枕着手躺在沙滩上,闭着眼。骆以娜凑到罗文勤跟前:“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把我书包里的酒喝了?”
罗文勤睁开眼,我看见他眼睛里闪过的疑惑:“什么酒?”“你还装!就是你喝的,就是你说不让我喝的!”骆以娜突然喊了起来,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寒阳,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再回过头的时候,看见骆以娜拉着罗文勤的衣领,正低着嗓音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喝?那是我的!”
罗文勤看着骆以娜的脸:“好吧,是我喝的。”骆以娜沉默了。
几秒钟之后,我看见骆以娜开始哭了起来,眼泪从脸上滑过,皱着鼻子,我看着他们两个人,不知道该不该说点什么。骆以娜哭着嘟囔起来:“你就是不说为什么……”
罗文勤断断续续地解释着,就像在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骆以娜抽着鼻子带着哭腔如同在质问,像个被欺骗的孩童。在某个时刻,海浪翻涌的声响变得清晰而清脆,骆以娜终于放开了罗文勤的衣领,又坐回书包边安静地玩起手机来。
我在思索着发生了什么。“海面真黑。”寒阳轻声说道。
“退潮了?”我从手机里抬起头来,“还是涨潮?”我一直分不清楚。
“不知道。”寒阳含糊答道。
“这黑色真虚伪。”骆以娜猛地抬起头,有点不屑地望向海面说,“我总觉得黑色很虚伪。”
“又装深沉。”罗文勤闭着眼,揶揄道,“黑色多好啊,有灵性。”“对啊,是挺装的。我跟你说过几百遍了,我喜欢鸽子粪便那种浑浊的颜色,你养的那只黑猫哪来的灵性!”骆以娜用力地在罗文勤的胸口捶了一拳,大声道,“你对那只猫比对我还好!凭什么?!”“黑猫原本就有灵性。”罗文勤坐了起来,语气里带着终结这次谈话的意味。
我默默听着,四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海浪翻涌的声响似乎变大了,哗啦啦地迎面而来。我靠在寒阳身上,也低着头刷手机。罗文勤忽然站了起来,对我和寒阳说:“要不要来点刺激的?”我看着他,刚刚的尴尬还在空气里,没有多加思考便站起来答应了,寒阳抬起头看着我们,摇了摇头。
我看见骆以娜刹那间从双眼里放出光芒:“好啊!你们要裸奔吗?”
很短的时间里,我和罗文勤脱掉了衣裤,站在寒阳和骆以娜面前,只穿着内裤。罗文勤似乎还在酝酿最后脱得一丝不挂的勇气,骆以娜抬起头盯着我们两个看,开口道:“快点啊!”我对寒阳咧嘴一笑,猛地脱下内裤,下一秒,罗文勤喊了一声“靠”也脱掉了自己的四角裤。
四下里没有人,远处的沙滩上,有人正在潮水的边缘嬉闹着。没有灯光,在昏暗中我看见远近都是模糊一片,两个人的身体在这夜色中变得暧昧不清,我看着罗文勤,那下半身的黑色浓密而神秘。骆以娜哈哈大笑,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朝着公交车站跑过去吧!”我什么都没想,发现自己已经一路呼喊着跑过去。踏着海水,我回过头看了一眼还坐在沙滩上的他们,身影变得很小很小,我觉得自己正在用尽全力跑向远处天桥下的阴影,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像风划过身体的感觉。
风从遥远的海面吹来,浪花在脚底下变成了无数碎片,我的脑海里闪过骆以娜在木栈道上朗诵的那首诗:
白色月儿/照耀林中/树枝条儿/簌簌响动/枝叶底下/我的心上人啊……水镜深深/池水倒映/垂柳森森/森森树影/风儿如泣/梦吧,是时候哩下一秒,我开始喊出这首诗:
静美祥云/自天而降/广袤温存/牛斗霓裳/异彩星辰……
罗文勤接下我的话语,对着天空喊出了最后一句:“好个美妙时分。”我看着罗文勤的肉体,内心泛起一阵莫名的激动,融化在潮水拍打海岸的声响里。耳畔轻轻传来他的声音:“以娜又喝醉了。”我听见的,还有那一声不知是何意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