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的铃响了起来。慧佳还在疑惑自己的同桌为什么还没来，只听教室的前门砰的一下被撞开了，一个短头发的女生跑进来。她看见慧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不客气地喊道“让让”，慧佳刚一侧过身子，女生就挤了进去，书包把慧佳的书都扫到地上去了，她含糊地说了声“不好意思”，就急促地在书包里翻找起作业本来。
“梁文君，你又迟到了！”组长抱着本子站在第一排的桌子面前催她。梁文君头也不抬，将翻到的本子往那一沓一本本插好的本子上面一放，就拿出语文书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慧佳看看梁文君。她没有想到，她的同桌正是那天操场上慢悠悠地走回草坪拿校服的女生。她的一举一动带着一种让慧佳极为陌生的气息，她好像根本就不抬眼，也不需要抬眼看看别人的神情，做什么都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神色，慧佳竟有些羡慕起来。
早自习的铃声响了第二遍。大家拿出语文书，很整齐地开始读课文。慧佳不好意思回头问别人读的是哪一课，就歪过头去瞥一眼梁文君的课本，她把课本摊在桌子上，在读那首早就学过的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梁文君抬起眼，正好对上慧佳看过去的眼神，慧佳顿时感到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撞破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秘密。然而梁文君却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慢慢地小声念道：“千里莺啼绿映红……”她的声音很特别，很沉又很稳，和慧佳带点娃娃音的可爱嗓音不同，她的声音里面带着一种忧伤和寂寥的感觉，仿佛烟雨朦胧的鹤城，那个小小的、破旧的尼姑庵。慧佳听得入了神，直到老师走过来，用手指敲敲她们的桌子。慧佳吓了一跳，才发现老师不是来找她的，而是提醒梁文君和大家一起读课文。
老师走开了。慧佳不知怎的，忍不住小声向梁文君问道：“你怎么不读课文呀？老师会生气的。”她忍不住替这个姑娘感觉到尴尬，被老师敲桌子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吧。
梁文君这才抬起头来。她原先似乎没准备好好看看自己的新同桌，无非是黑板上写着的那个名字：林慧佳。听上去文文静静的，看上去也文文静静的。然而慧佳问起话来，倒让梁文君好好打量起这个新来的女生。
“你是林慧佳？”虽然是明知故问，还是确定一下好。“是的，我从鹤山来的。”慧佳微笑了一下，点点头。“鹤山。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如同闲云野鹤呀……”梁文君似乎在对慧佳说，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慧佳没弄明白她在说什么，梁文君也没解释，倒是绕回了慧佳问的那个问题，“读课文干什么？没有一点美感。《苹果里的五角星》，无聊。”她把课本翻回去，“所有的课文我都看过了，有些看一遍就够了，有些看多少遍都不够。苹、果、里、的、五、角、星，这样念书跟机器人似的，听了就难受。”
慧佳愣住了，她没有听过有人觉得念书像机器人似的，然而听着梁文君刻意模仿的读书声，慧佳也觉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梁文君是个有点奇怪的姑娘。慧佳在班上待的时间久了，也有了几个朋友，她文文静静，脾气柔和，成绩又好，谁都挺喜欢她，连老师也都喜欢她。然而慧佳始终琢磨不透她的那个同桌。
有一次上课的时候，慧佳正在听课，突然听见老师大喊一声：“梁文君！”连她都吓了一跳。梁文君站起来，神色自若。老师压着怒气问道，“刚才我问了什么问题？”凡是老师发现学生上课走神的都会这样问一句，学生大多就低着头承认：“刚才我没听见。”于是被数落几句，课程才继续进行。
然而梁文君不回答，依旧神色坦然，仿佛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梁文君还是不说话，老师干脆把书一合：“你不回答我就不讲课，耽误的是全班同学的时间。”这句话一出，班上立刻嗡起低声的责怪声，责怪梁文君没认真听课惹恼了老师，这下老师不讲课了，耽误的可是大家的时间啊！梁文却似乎没听见老师在说什么，依旧闭着嘴站着。就连坐在旁边的慧佳脸上都忍不住露出焦急而尴尬的神色，而梁文君却依旧冷着脸，眼睛直直地盯着老师，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哼声。
慧佳真想提醒她：“认个错好了！就说刚才走神了。”可是老师和同学都盯着梁文君，她连提醒都没办法。梁文君不说话，班上同学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发出“梁文君快讲哎”“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好了”“又是她耽误时间，烦死了”的声音。梁文君却依旧冷冷地站着，看上去像一尊雕像，仿佛那些刻意开关铅笔盒的声音、同学们唉声叹气的指责，都和她没有半分关系。“你怎么不说话？承认一下错误就好了。”下课的时候慧佳低声说。
梁文君笑了一下，摇摇头道：“你知道老师为什么要说我耽误的是全班同学的时间？讲不讲课全在他自己是否愿意，和我没有关系，他不过是想要用舆论强迫我认错而已。”慧佳弄不清楚梁文君到底在想什么，认错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怎么又扯出什么舆论？梁文君似乎也知道慧佳不能理解，于是只是笑笑，并不继续说下去。
上课的时候，梁文君总爱向窗外望去，或者用右手撑着下巴，眼睛盯着一页纸，半晌都不动一下。慧佳有一次也偷偷向着窗外看去，四年级二班的教室在三楼，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半截梧桐树、远处的操场，还有大片的蓝天。这样的风景，除了梧桐树的叶子以外，一年四季都没有什么变化。慧佳有几次都想问梁文君到底在看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慧佳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仿佛梁文君看向窗子外面的时候，其实什么也没看，她只是看着外面而已，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
梁文君的成绩忽上忽下，一会儿考到前三名，一会儿又落到最后一名。“没有哪个小孩儿像她这么令人头疼的。”班主任在家长会上抱怨。老师三天两头将梁文君的父亲喊到办公室来说教。每当这种时候，梁文君的脸上就会露出一种不屑的表情，然而第二天继续挂着不屑的神情和脸上、胳膊上青紫的印子来上课。慧佳听别人说，梁文君的父亲是个酒鬼，脾气很坏。每次老师将梁文君的父亲叫到办公室去的时候，慧佳都忍不住替梁文君感到担心。
然而寒来暑往，时间一天一天地飞走，梁文君还是那样，慧佳也习惯了。慧佳同样早就习惯了建城的生活，也习惯了怀兴小学。紫藤花落了，蝉声响起了，梧桐叶子落了，建城下雪了，紫藤花又开了……慧佳忙着上学、上课、下课、放学，也忙着考试。不忙的时候，慧佳会想到尼姑庵，妈妈的葡萄汤，丝瓜架下的夕阳，背着蓝书包一起放学回家的左小立和叫嚷着要抄作业、总是在桌子上画三八线的王子豪。慧佳有时候还会想念过去自己在课桌上写的那个小小的字——白。她甚至有点后悔，如果知道要来建城的话，当时应该在课桌上把“白慧佳”三个字都写上去。
到了五年级的下学期，空气日渐紧张起来。老师每天都在教室里一圈一圈地打转，像是分针一样，“嘀嗒”“嘀嗒”“嘀嗒”。考试变成了每个月两次。每个星期一升完国旗的班级例会上，老师都要重复一遍小学升学考试的重要性。快班、慢班、市重点、省重点、民办、公办……每个人都开始格外重视每一次考试的分数和成绩，试卷发下来以后“家长签字”总是引出一片鬼哭狼嚎。不过慧佳的成绩依旧不错，连老师都忍不住感叹，要是大家都像慧佳一样好教、省心就好了。
梁文君依旧每天踩着上课铃进门，在不喜欢的课上发呆，成绩依旧忽上忽下。老师点名让梁文君站起来的次数少了，时间金贵，谁也耽误不起。
有一天，老师突然把慧佳叫到走廊上去谈话。正是期末复习的时候，每天中午都有人被班主任拉出去谈话，但是慧佳被叫出去谈话还是第一次。虽然想来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慧佳走出去的时候还是有点忐忑。
“林慧佳，你成绩不错。”王老师的脸上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马上要升六年级了，要不要给你换个座位？”
慧佳愣住了，换个座位？她有点迟疑地说：“不用吧……我坐这儿挺好，也看得清黑板……”
王老师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你性格好，也能忍受得了梁文君。但是马上要到毕业季了，不能耽误了你。梁文君可以调到别的地方去坐，你和张婷不是好朋友吗？你和她坐怎么样？”张婷的成绩也很好，王老师对自己的想法很满意，谁会想和梁文君这样的“麻烦学生”做同桌呢？
然而慧佳却鬼使神差地摇摇头：“没关系的，我和梁文君坐挺好。”她说完就被自己吓了一跳，王老师的脸色不出意料地有些难看，慧佳急忙补充道，“我可以帮帮她，就是同学之间互相帮助……”她很没有底气地看着王老师，希望她能接受这个解释。
王老师的脸色这才缓和过来，虽然依旧有些不满意，却只是点点头道：“那你先回去吧，要是梁文君影响你学习的话就和老师说，知道吗？”
慧佳点点头。天气越来越热了，她的鼻尖冒出了一点汗。她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刚才是不是应该顺水推舟答应了，那样才是对的？慧佳站在走廊上，天气微微热了，太阳却依旧和煦。操场上的梧桐树干白白净净的，有一些褐色的大斑点，像一块巨大的牛轧糖。知了开始鸣叫了，一定是躲在梧桐树宽大的叶子下面，那些像爸爸的巴掌一样大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像半透明的玉片。梁文君坐在窗边，看着那棵绿色的梧桐树，环形的跑道，还有操场上绿茵茵的一片草坪。
“王老师让你换座位？”慧佳刚一坐下来，梁文君就突然开口道。慧佳吓了一跳，她怎么知道的？
“马上要升六年级了，老师都想保住好学生，升学率也是面子。”梁文君淡淡地开口道。慧佳想反驳，然而心里却又觉得梁文君说的似乎也是对的。可是她却又忍不住想，梁文君何必总是认为老师很无聊、很自私呢？她忍不住小声道：“可是我说不需要换位置，王老师也没有说什么。”当然她省略了老师后面的那段话，梁文君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点点头，继续看着窗外的梧桐树。
下午放学的时候，慧佳收拾好书包要回家，梁文君突然开口道：“等一下。”她从数学书里抽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丢给慧佳，点点头道，“回家看。”慧佳把折起来的纸放在自己的数学书里，梁文君看着她，笑了一下。慧佳突然发现，梁文君笑起来很好看，她的眼睛很亮，头发虽然短短的，但是和她的笑容那么协调，仿佛梁文君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短头发，亮亮的眼睛，笑容像洒在梧桐树上半透明的阳光。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的脸上写着心思。三个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饭，慧佳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但也不敢随便开口。吃了半碗饭的时候，妈妈把筷子往碗上面一搁，开口道：“佳佳，学校里面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和妈妈说呀？”
慧佳心里一惊，王老师把妈妈找去谈话了？可是她没有犯什么错误啊！她想了想，鼻尖又开始冒出汗来，会不会是换座位的事情？可是王老师明明已经同意了，为什么又要和妈妈说呢？
妈妈看着慧佳，心里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孩子平时都挺听话，成绩也好，怎么关键时刻犯浑？老师主动提出来让她和成绩好的同学坐在一起，共同提高，争取考上重点初中，这不是为她好吗？那个梁文君，按照王老师的说法，就是一块“滚刀肉”，好说歹说都没用，别带坏了慧佳。她还记得今天下午王老师打电话给她的时候说的那段话。
“孩子还小，选择朋友很重要，交到什么样的朋友决定她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之前让慧佳和她坐，一是正好没有空位置，二是功课比较松。现在马上要小升初的考试了，大家都在努力，人生第一步一定要走好，你们也要关心一下这方面的问题。”
慧佳看着妈妈的脸色不对，便老老实实地把学校里面发生的事情说了一番。妈妈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佳佳，你要知道，妈妈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小升初的考试是人生的第一步，有的时候一步错，步步错，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去冒险。梁文君上课不好好听讲，成绩也不好，和她同桌会影响你的成绩，你怎么不听王老师的话呢？老师是为你好啊！”
慧佳嗫嚅道：“可是梁文君其实上课也不吵，对我也没什么影响……”她感觉到自己像大海里的一叶小舟，马上就会被一个大浪打翻，然而在被打翻之前，还是要尽力划几下，虽然明知没有什么用处。
妈妈撇撇嘴，夹了一筷子鱼肉给慧佳道：“怎么可能没有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和王老师说了，明天上课你还坐那儿，王老师会想办法把位置调一调，让张婷调过来。”她在桌子底下用腿碰了碰只顾着吃饭不说话的爸爸，低声道，“你也说一句啊！”
爸爸略带无奈地清清嗓子，叹口气道：“佳佳，你就听王老师的话吧，跟梁文君坐没什么好处的，她能让你提高成绩吗？再说了，你和张婷不是好朋友吗？”
慧佳机械地把碗里的鱼肉放进嘴里。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不想和张婷做同桌，也说不上来梁文君到底有什么好的。王老师、妈妈、爸爸，说的其实都是对的，很有道理，而她也没有办法反驳。她只是想起来梁文君的笑，还有放学的时候梁文君塞给她的那张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