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吾所谓沉着痛快者,必先能沉郁顿挫,而后可以沉着痛快。若以奇警豁露为沉着痛快,则病在浅显,何有于沉?病在轻浮,何有于着?病在卤莽灭裂,何有于痛与快也?”沉着赖于沉郁,沉着痛快之气必须从沉郁顿挫中提炼出来,才是深厚流动、苍凉激荡,所谓潜气内转,回肠荡气,杜甫之诗、辛弃疾之词,足以代表。杜甫在安史之乱前夕所写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标志着杜诗风格已达到沉郁的最高境界。全诗以“穷年忧黎元”为中心思想而展开:“窃比稷与契”,以贤人自期,正面述志;“叹息肠内热”,忧国忧民、真挚动人;“浩歌弥激烈”、“放歌破愁绝”,慷慨激烈而又愁绪难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揭露贫富的对立,表示对贫苦人民的深切同情;“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忧积如山,与终南山一样高,忧思茫茫,如鸿蒙般无边无际,再也拾掇不起一个端绪来了。诗人诚恳深挚的感情,百忧交结的愁绪,极沉极郁,却反复流转、百折千回地表达出来,极抑扬顿挫、沉痛淋漓之致。安史之乱以后,诗人目睹灾难深重的现实,写出了更多的有沉郁之风的诗作,如《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国都沦陷,城池残破,山河虽依旧,而人事已全非,感时伤别,如花为溅泪,鸟亦惊心,写得极概括极沉痛。《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表现了诗人对国破家亡的深哀巨恸,沉郁顿挫,纡曲跌宕,读之使人肝肠寸断!
沉郁、悲慨都与“悲”有关,它是人生理想受到挫折、壮志难酬的悲痛之情的表现。美学上的“悲”,亦称悲剧或悲剧性,是同崇高有密切联系而又有区别的一个范畴。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人们通常都承认悲剧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种。”对“悲”的概念尚在不断探讨中,马克思、恩格斯曾揭示悲剧的本质正是由“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恩格斯《致裴·拉萨尔》)所决定的,指出悲剧冲突根源于两种社会阶级力量、两种历史趋势的尖锐矛盾,以及这一矛盾在一定历史阶段上的不可解决,因而必然地导致其代表人物的失败或灭亡。悲慨、沉郁风格之诗,如屈原的“发愤以抒情”,建安诗的慷慨悲凉,陈子昂登幽州台时唱出的苍凉激楚的悲歌,李白登谢朓楼发出“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浩叹,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歌唱中回荡着忧国忧民、感怀身世的旋律,柳宗元登柳州城楼产生的“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的哀感……都是由于政治理想难以实现而引发的悲愤感慨。这悲慨中包含着对人的高尚气节、坚贞情操的肯定。有崇高感就有痛感在内,所谓“痛快淋漓”就体现了从痛感到快感的转变过程。崇高的壮美感可以说是审美感兴中最激动人心的一种类型,这是因为崇高的基本性质就是“努力向无限挣扎”,所以在体验崇高时,主体心灵始终处在一种强烈的摇撼和震荡之中。
但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壮美与西方美学中的“崇高”,其内涵不尽相同,两者还是有一定差异的。古希腊和罗马时期文学作品表现的崇高,常常是建立在某种神秘威严的异己力量对人的压迫、欺凌之上,人通过在这种神秘莫测的异己力量面前感到自己无能、弱小而获得崇高感。西方美学家如亚里士多德、柏克、康德、黑格尔等人在论及悲剧和崇高时都突出强调悲悯、恐惧、极度痛感等心理特征;而中国美学中所说的壮美,基本上是直观到人的力量的强大卓越而产生出来的一种积极向上、昂扬激奋的情感,没有神秘、恐怖、阴沉、丑怪的因素和感觉。如《周易》以刚健与壮美相联系,但它须是“健而顺,刚中而志行,乃亨”,这才谈得上壮美。
儒学创始人孔子,就“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而高扬个体人格的主动性和独立性。荀子则进一步提出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光辉论题:“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天论》)他强调“人定胜天”,主体对客体的克服和战胜。可见中国诗歌壮美的“岁寒松柏”之树,是深深植根于我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土壤之中的。如李白诗中,虽有“恩疏媒劳志多乖”、“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悲愤,“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之“行路难”的慨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难以排遣的愁绪,但毕竟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信念和理想。李白诗中的大鹏、朝阳,高山、黄河,那些形体巨大、威力无穷的形象,往往就是诗人自己的化身,其中有着理性的乐观主义和战胜一切的英雄主义精神。他的代表作《蜀道难》,历写蜀道的高危艰险,反复嗟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简直“使人听此凋朱颜”!但终于战胜艰险、攀越崎岖,而“登上青天”,贯穿全诗的是昂扬乐观的情调,英雄主义的气概。这种雄盖一世的精神气概在《将进酒》、《梁甫吟》、《天马行》、《上李邕》、《东海有勇妇》、《临终歌》等篇中都得到有力的表现。
中唐诗人刘禹锡因参加“永贞革新”,失败后遭贬,但他仍矢志不渝,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在被贬朗州时作《学阮公体三首》,以“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的阮籍等人为榜样,表示自己坚决“信道不从时”,虽遭挫折而不气馁,“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贬居十年后被召归京,因在玄都观花作《戏赠看花诸君子》讽刺权贵,再次被贬;十三年后,再被召回长安,还是坚持革新的主张,蔑视保守的权贵,又作《再游玄都观绝句》,表示自己决不随俗沉浮,决不屈服压力的坚强意志,因此诗人不久又被外放。刘禹锡一次一次地遭受打击,一生是悲剧,但他没有悲观、消沉,他自己说“命压人头”何所惧,坚持战斗磨炼得越加沉着坚强,在诗歌中始终表现了豪峻的风格、乐观的精神:“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无论身处逆境、老境,仍然心怀旷达,奋勉向前,老当益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子刘子自传》),种种迫害、非难都不能压倒他,因为他内心纯洁,理想崇高,自传中的这两句话,是他无畏精神的自我写照。再列举他的一些诗: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酬乐元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风云变化饶年少,光景蹉跎属老夫。
秋隼得时凌汗漫,寒龟饮气受泥涂。
东隅有失谁能免,北叟之言岂便无。
振臂犹堪呼一掷,争知掌下不成卢!
——《乐天寄重和“晚达冬青”一篇因成再答》
吟君叹逝双绝句,使我伤怀奏短歌。
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
万古到今同此恨,闻瑟泪尽欲如何!
——《乐天见示伤徽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
这些诗悲慨中有昂扬乐观的精神,清通深沉的哲理,能引人深思,催人奋进,是不同于西方“悲剧性”的一种壮美。刘诗即如吟咏风物,如《秋词二首》“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始闻秋风》:“……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也都写得豪迈峻拔,雄浑老苍,充满着排宕激越、奋发向上的意气。读这些诗也能增强人的意志,激奋人的精神。
三
中国美学的阳刚之美与西方美学的崇高观念,还有一个差异,就是西方美学论崇高常把崇高与优美对立起来,而中国美学则没有把壮美与优美看成绝对对立、互相排斥,而是力求两者互相补充、相反相成、和谐统一。这又是根源于儒家学说和《周易》的辩证思想。《周易》认为整个世界都是在阴阳这两种相反力量的互相作用下,不断地运动、变化、更新、生成的;当然,文学艺术也由于阴阳刚柔的相摩、相荡、互相作用而形成气势、力量、形态、韵律等美。
刚上而柔下,风雷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卦)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兑卦)柔丽乎中正,故亨。(离卦)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泰卦)这说明阴阳相推、刚柔相济,在一定的条件下能造成以阳刚为主、两者和谐统一的形态。这种主刚而含柔的美,诚如苏轼所形容的“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和子由论书》)那样一种状态,乃“力”和“韵”的和谐统一,可称为中国式的壮美,如雄丽、雄奇、雄峻、俊逸、清雄等都属这主刚而含柔一类的阳刚之美。
初唐王、杨、卢、骆“四杰”之诗,词采华丽,骨气端翔,开唐诗声律、风骨兼美之先。杨炯《王勃集序》论王勃诗云:“以兹伟鉴,取其雄伯,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王诗风格,能刚柔相济,融雄壮、柔润于一炉、阳刚中见柔丽,如《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雄放高昂的格调中,有舒缓的节奏、华美的风采。又如骆宾王《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诗:
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乾。
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
也是悲壮而丽,格高韵美,“柳叶”、“桃花”一联,即所谓“壮语要有韵”、“刚健含婀娜”者也。
杜甫称李白诗“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俊逸”即清秀豪逸的风格。李白才逸,笔墨刚柔兼备,其诗既有“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的雄豪,又有“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的阴柔。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说:“用刚笔则见魄力,用柔笔则出神韵。
柔而含蓄之为神韵,柔而摇曳之为风致。”李白能以健笔写柔情,又能以柔笔写豪情,刚柔相济,呈现出俊逸风调。如《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此诗豪放飘逸而又有缠绵风致,以比兴手法表现对理想政治的执着追求以及难以实现的苦闷。
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前柔后刚,刚柔互济,也是雄丽风格。杜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玉貌锦衣,绛唇珠袖,翩然舞剑,却如雷霆电闪,矫龙飞翔,即婀娜与刚健的统一,既有“淋漓顿挫”的节奏姿势,又有“豪荡感激”的感人力量,可谓俊逸豪丽之杰作。
中唐刘禹锡之雄峻,晚唐杜牧之俊爽,也是刚柔并备、雄豪与婉约和谐统一的诗风。所谓“俊爽”,就是英俊豪纵而又飒爽流丽。小杜亦擅长以健笔写柔情,从如下几首可看杜牧俊爽诗风: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山行》
李白题诗水西寺,古木回岩楼阁风。
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
——《念昔游》其三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九日齐山登高》
宋词中苏、辛之作,亦有以豪放表婉约,“刚健含婀娜”一格,如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首,通篇运用楚辞“香草美人”以喻忠贞的比兴手法,摧刚为柔、缠绵悱恻,把忧虑国事与伤春失宠统一起来,表面上缠绵哀思,骨子里却十分慷慨激愤,可说婉约其表而豪放其中,肝肠似火,色肖如花,词意激切、姿态飞动而极哀怨缠绵、沉郁顿挫之致。梁启超评说“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确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