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天,我和田立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回到城市里去。雪已经停了,但一望无际的白色始终没有腿去。我看见小莲又站在了清晨的宁静里,那一抹跳跃出地面的阳光照亮了她的半张脸,似乎令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感觉到了温暖。我没有上前,因为我害怕她向我问起关于“天堂”的问题。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仰望着天空,那浩瀚无垠的苍穹里,停留着一缕云霞,我想在它的背后,或许就是天堂的入口吧。
听到我们要走,玉芬一反常态的要求我们多留一晚,小凤依然是那种羞答答的样子,不敢说话,小莲和小虎却哭了起来。
玉芬忙劝道:“我的两位小祖宗啊,你们别闹了,你看叔叔们不是留下来了么?”
我们无奈的摇着头,原来这“热情”来得这样不易。
小莲和小虎听后纷纷下了炕,戴上帽子,披上小棉袄,拿了条绳子,背着个小筐就出了门。小莲突然回过头来向我说道:“王叔你说话算话,不准骗小孩子,我们出去拣些柴,回来给你们烧炕。”说完挽着小虎的手蹦蹦跳跳的去了。
我心道这孩子怎么会这样聪明?于是和田立商量了下,决定还是再留一晚吧。
正午时分,我和田立坐在后房的炕上,各自检查着相机是否有损。小凤有些慌张的跑了进来,问道:“田叔,王叔,你们看到小莲和小虎没?”田立惊讶道:“从早晨他们出去为止,没看到过他们。”小凤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不可能啊,以前早就回来了啊。”我放下相机,边穿鞋边说道:“走,咱们都出去分头找找。”田立连胸前的相机都忘了摘下来,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傍晚的时候,田立背着小莲回来了,身后还远远的跟着小虎。
小虎一进门就倒在了地上,田立说:“他大概是是累没力气了。”只是小莲的躯壳已经凉了半截。我问田立为啥不马上送她去城里的医院,田立摇头道:“去医院的路比回到这里要远上三倍,何况当时早没车了。”
小虎醒来后,没哭也没闹,只看了一眼好像睡着了的小莲,便把目光移到了田立的胸前,死死的盯着那部相机。
原来山上的积雪太厚,路实在是不好走。两个孩子为了拾些碎树枝,小莲不小心从山上滑了下来。当小虎在山脚下找到小莲的时候,小莲已经奄奄一息了。于是小虎把拾来的柴连同姐姐捆成了一捆,让小莲的躯体朝着上面,他则拽着绳子,脱着姐姐向家里走。直到遇见了田立,才把他们带了回来。只是小莲那一双闭着的眼睛再也泛不出光彩了。
原来“生命”来的时候是那样的喧嚣,而走的时候竟然是如此的安静。这孩子真的就像是睡熟了一般。
玉芬托人从城里叫回了建国,我终于看见了这个伤心的父亲,在这一刻,他显得是那样的苍老,而又像是全没了力气。
人家劝玉芬和建国把孩子拉到城里去火化,玉芬坚决不肯。从开始出殡到最后的入土,我和田立也在其中,但却没有看见玉芬掉过半滴眼泪。
直到我们走的那天,终于在离开村庄很远的地方,听见了玉芬那扯心裂肺的哭嚎……
我和田立回到了城里之后便各奔了东西,临分开的时候,我请田立吃了顿饭,正是因为那个赌局。我是彻底的输了,因为我在回来以后把所有的照片压在榻底,根本就不想再拿出来看上一眼。何况是参赛呢?田立却踌躇满怀的离开了,他说我根本就不懂得摄影,糟蹋艺术。我也只能点头默认。
后来有天我参加了一个摄影展,每一部“作品”都给人以细腻中带着震撼的感觉。突然我看到了一张照片,我在那张照片前面怔住了,因为我当时头脑里只想到了“照片”二字,至于什么“作品”,我根本就没去想,甚至它连照片都谈不上。我头脑中仿佛瞬时间充满了血一般,使我有些战栗。那是小莲——睁着眼睛的小莲,她被歪歪扭扭的捆在那堆碎树枝上,被一条绳子拉着。然而拉绳子的小虎并没有出现在照片上。
我看到那时候的小莲,无神的向着斜上方的天空望去。我知道她在望着什么,也知道她望见了。只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寻找到了去往天堂的路,是否真的会走向天堂。即便我撑起勇气真的走到了那里,那在天堂门前迎接我的会不会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女孩,又或者只是一双眼睛。
原来小虎一言不发的看着田立的相机,是因为那里面有她的姐姐。可使我感到最悲哀的是,在面对生命垂危的时刻,他居然真的能按下那几乎听不见声音的快门。
所谓的“作品”真的令我大开了眼界,可当我想狠下心回头离去的时候,我猛的一颤。那“作品”的署名是田立无疑,可那“作品”的名字终于击溃了我,我悲叹一声,泪水绝堤般涌出。在这里,在展厅里,在别人惊异的眼光里,在我无穷无尽的愧疚里,我在那“作品”面前缓缓的跪了下来……
因为那“作品”上面赫然写着几个白色的字眼——望向天堂的眼睛。
时隔四年,儿子终于被找了回来。正在田里干活的田嫂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猛跑了几步,随后就像堆肉泥似的瘫软在了庄稼地里。
正是秋日硕果,翻涌着的金波似海。蓝的天,白的水,黑的土,打着圈的在田嫂的眼前转。田嫂也不知道怎么走到家门口的,见屋子前停了几辆警车,车顶上的红蓝两盏灯不停的闪,大白天都显得刺眼。屋子周围是满满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包住了自家的那间漏风的房子。田嫂老远就开始大声喊:“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围观的人都纷纷让开了路。田嫂前脚一抬就向门里迈,谁知道这后脚突然像麻了似的,瞪着眼睛就是过不了眼前的这道门槛,最后还是一个跟斗栽进了家门,待起来的时候,嘴里居然含了块“血葫芦”,“咕噜”一声,断了一半的那颗门牙愣是被她咽进了肚子里。
占了半间屋子的大炕上,自己的男人田牛身边坐着个灰不溜糗的孩子。看那样子凶巴巴的,紧闭着嘴巴,皱着小眉头,使着劲的斜起一对小眼睛,看着刚刚“跌”进来的女人。
田嫂愣了半晌,才听得田牛哑着嗓子,憋着哭腔说道:“咱儿子天宝回来了。”
田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吓得坐在炕沿处的天宝一哆嗦。田嫂连鞋都顾不上脱,直接爬上了炕,伸手就去抱天宝。天宝见状,缩着脑袋,抬着后面,一点一点的向炕里面蹭,但还是被田嫂抱了个满怀。田嫂哭着说:
“儿啊,是妈对不起你啊,是妈对不起你……”
反反复复的就是这么一句。
天宝把脑袋从田嫂的胳肢窝里打了出来,许是被勒得紧了,大口的喘起了气。田嫂又要过去抱他,天宝突然伸出小手,用一个指头直指田嫂的鼻子尖,两只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她,嘴里放出了一句狠话:“脏婆娘,你要是再敢碰我,我他妈剁了你。”
田嫂立马不哭了,人也傻住了。田牛说:“你别怪孩子,刚听警察说,孩子是在贼窝里长大的。”
田嫂听了,一拳头砸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压下情绪,小心翼翼的和天宝说:“儿啊,我是你妈,你亲妈,你还认得不?”
天宝一激灵,索性把眼睛一闭:“都他妈滚远点,我没有爹妈。”
田嫂心里一酸,转过脸对着田牛勉强的挤了个笑容,说道:“儿现在还不习惯呢,以后就好了。”
田牛也不住的点头,鼻子里“嗯嗯”的应着。
夜里,田嫂猫在被窝里嘤嘤的哭。田牛也睡不着,搂着田嫂问:“哭啥啊?儿子不是回来了么?”
田嫂晃着脑袋,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天宝,抹了把眼泪说道:“怨我这个死脑袋瓜子,当初咋就把他装在木筒里,让大水把孩子冲走了呢?要不孩子也不能像现在这样。”
田牛安慰她:“你别说这话,怨就怨老天没长眼啊,一场大水把咱家……”说着说着也哽咽了起来。
田嫂叹了口气:“我天天都能梦见儿子小时侯喊妈的样儿,他离开咱的时候也六岁了,多少也能记着点事了,他咋就不认咱了呢?”
田牛也跟叹了口气,扭过躯壳,听背后的田嫂梦魇似的叨咕着:“咋就不是小时侯那样了?咋就不认咱了呢……”
一场秋雨一场寒。
一大早,田嫂就在天宝的手腕子上系了条红绫,那是邻居家的闺女丢掉的头绳,让田嫂捡了回来。
天宝还是皱着小眉头,认田嫂把红绫系到他手腕上,然后当着田嫂的面再摘下来。系了摘,摘了系。
天宝终于火了:“你给我系这玩意干啥啊?”
田嫂笑吟吟的说道:“半尺红绫手中系,亲人再也不分离,来天宝,听妈话,系上。”
天宝狠狠的说道:“你要是再给我系这玩意,我马上走。”
田嫂惊道:“不系了,不系了,儿我不系了,你别走啊。”
天宝把脸撇向一边,说道:“不想让我走是吧?好啊,那你们得答应我一件事。”
田牛在一边赶忙答应着:“儿你说啥事吧,我们全答应。”
天宝现出一副痞子像:“就是以后我要什么,你们就得给我什么,不然……你们看着办。”
田嫂有些犯难的说道:“儿,那我们也得有啊。”
“放心吧,我不贪。”一声坏笑之后,天宝一扬手:“我出去玩一会,记的叫我回来吃饭啊。”
田嫂两夫妇看着儿子走远,田牛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啊……”
田嫂一巴掌拍在田牛后脊梁上:“叹啥气啊,他不走就说明还认咱俩。咱这都是欠他的,能给就给,我这当妈的高兴着呢。”
田牛听后,也跟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天宝的要求还真的不算多,田牛和田嫂能满足的就满足。天宝也不上学,就喜欢躺在地垄间,闷闷的一个人想事。
突然有一天,天宝说要吃点荤腥,田牛就问:“儿想吃啥,爸给你弄去。”
天宝想了想,抬头看了眼头顶。
天空是灰蒙蒙的,似乎又要下雨了,几只麻雀掠过,落在了家对面的树梢上。
“就那个吧。”天宝指着树梢上的麻雀说道。
没想到田牛满口答应,田嫂皱着眉头问:“那是天上飞的啊,你想去哪弄啊?”
“有办法的。”田牛傻呵呵的冲田嫂一笑:“儿高兴就好。”
天宝冷冷的站在一旁,就像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一声惊雷过后,雨像豆子似的洒到了田里。
田嫂心惊肉跳的等着田牛回来,这人都出去一天了,咋还没看见人影啊。
正念叨着,开门声响起,田牛像个落水的鸭子似的站在门口。
“儿你看,这是啥?”田牛从怀里掏出一个窝,里面是几只小麻雀。
田嫂一见,拍着天宝的肩膀说道:“儿,你看,你爸真给你弄来了,高兴了吧?”
天宝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眼田牛那张傻呵呵的笑脸,扭头看向窗外说道:“放回去吧,我不要了,挺……挺可怜的。”
说完,田牛就跑出了房门,等了半天又回来了,手中没了麻雀,却多了条鱼,裤子被划开了很长的一条口子,能清楚的看到腿上的一块淤青。
田嫂看了一眼田牛,见他打着冷颤,却还在傻呵呵的笑着。转过头向正在看着窗外的天宝笑着说道:“儿啊,你看,你爸把那小鸟给放回去了,还去河沟里给你捉了条鱼,这回你高兴了吧?”
天宝还是没说话,怔怔的看着雨打着窗棂,像是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此刻他没有看到,田嫂那堆满笑容的脸上,其实早已经泪流满面。
没过几天,村里面来了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一个个的灰不溜糗的,和天宝回来的那天一个模样。
天宝见了就跑回了家,田牛去串亲戚了。只剩下田嫂在屋子里正做着饭。
见天宝慌慌张张的跑回来,田嫂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
不一会,门就被踹开了,大大小小的孩子站满了屋子。
一个个子比较大的孩子先开了口:“小七,老大叫你回去。”
天宝还是没说话,坐在炕里抱着膝盖。田嫂就问道:“你们是谁,找我儿干啥?”
那大个子就像没看见田嫂一样,继续道:“小七,你上次向条子告了秘,毁了我们差不多半数的人,现在跑这里猫起来了,老大让我把你带回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田嫂一听他们要把儿子带走,上前道:“你们谁也别想带他走,他是我儿子,你们要是敢动他,我和你们拼命。”
天宝坐在炕里看了眼田嫂,喊了句:“没你什么事,你走开。”说完就下了炕。
田嫂一把把天宝推回了炕里,扯着嗓子骂道:“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跑我家里来闹,今儿怎么也不能依了你们。”
大个子一使眼色,七八个半大小子全上了炕,就去拽天宝。
田嫂一见慌了神,赶忙堵住了门口,心里期盼着男人能快点回来。
刀光一闪,天宝心中一惊,见田嫂仍然站在门口,胳膊上的血飞溅了出来。
“你们把我儿子放下,快放下。”
又是一刀,这一刀扎在了肚子上,田嫂眉头都没眨一下,驻着门柱,大声喊道:“你们把我儿子放下,不然,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又是一刀下去,却没扎到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