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过狭窄而低矮的走廊时,她感觉两面的墙和走廊顶在不断地挤过来,有点透不过气。
门开了,是个黑洞。啪的一声,服务员顺手插上了房卡,房间里有了灯光。只是,节能灯光让屋里一切都显得很是刺眼很是明晃晃的。她有点恍惚,有点像做梦,怎么跑到这里来,在一个自己熟悉的城市,却来到一个陌生的房子里,这感觉真是奇怪。
推土机仍在噪响着。对面加油站的灯还亮着。方墩墩的加油站直不愣登地明晃晃地立在那儿,她不得不认为,这是城市里最难看的建筑物。可是,并不妨碍不断地有各种各样的车开进开出。院子的一侧有一片向日葵,低着脑袋,像一群委靡不振的小人儿。从她这个方向望去,脑袋大大的,身子瘦小的。偶尔,它们悠然地晃动一下,好像有风吹过。
她拉上厚厚的窗帘,夜晚就这样提前来临了。床头灯散发出的那束温和昏黄的光,要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漫散开来的白炽灯的光线,有点像在家一样。
不知道是灯光的作用,还是什么,让她有一点安全平静的感觉。她脱掉了衣服,准备套上宽大的睡裙,洗个澡,然后什么也不想好好睡一觉。她抬头时,正好看到那幅画。一个年轻的女人双手托着一个水罐,水在流动着。这是一幅很有名的古典画。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了。当然挂在墙上的这张,画面显得有些模糊有些粗糙,泉水显得不那么透明,而是黏稠的样子,红褐色也从背景浸染到年轻女孩的身体,皮肤显得有点脏。看着画上匀称的身材和好看的肚脐,她很自然地将手抚在自己的肚子上,自己的肚子略有些起伏,散发着画里没有的温凉的触觉,可是并不光滑和紧绷,肉有些懈了,腰身两侧,有细小的水波纹样的起伏。她轻叹了一口气,手在腹部游走一遭后,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幅复制的名画。那样光滑有形的身体,却能很多年地保存如初,只能是在画里。
对面的墙上有面镜子,她一抬胳膊,镜子里的女人脖子上的折皱明显多了,乳房平坦而松散,腰部也有些堆积的横纹,小肚子下面有一个明显的有弧度的阴影。看不到腿部,镜子不够大。她不由得拉直了身体,在镜子里摆几个姿势,像那幅画上裸女的样子,但很快,她就沮丧了下来,没有一个姿势像她想象中的那样,优雅而自主,相反,是做作和疲乏。很快,她就累了烦了。真无聊,她颓然地坐在床边。刚坐下,马上就像弹簧一样反弹了起来。顺势看了看床,白色的床单,上面什么都没有。但是,白色,只是显得干净而已,谁知道会隐藏着什么?她懒懒地拿了自己的睡裙铺上去,才又重新放心坦然地坐了下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是一堆的横线交织起来的胖妇人,她皱了皱眉头,对镜子里的女人很是不满意,她坐正了,再次拉直了身体,镜子里的女人身上的横线少了一些,身体也长了点。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这个女人,好像是和自己不相关的另一个人。
突然一声推拉门的声音把她惊了一下,镜子里的人也随着更拉长了点。她下意识地,捞起那件睡裙挡在胸前,往声音来的方向看了看,这声音好像就从这间房子里的某个角落传出来的。但是,并没有什么人,也不可能有什么人。她很快地把睡裙套上身,又以最快的速度把睡裤穿上。定了定神,向门廊处的衣柜走去,她推开衣柜的门,并没有什么,只有她进来后,挂在里面的两件外套、一条裙子,几个空着的挂钩,还有两床雪白的夏被。她用眼睛很快搜索了所有的边边角角,的确什么都没有。怎么回事?她把门使劲地拉上。有些不快。紧接着,她又听到了推拉门的声音,近在耳边。搞什么鬼,她几乎扑到衣柜跟前,把耳朵贴在柜门上,又是一声拉门的响动声,然后就安静了下来。她再次拉开柜门,敲了敲衣柜靠墙的那面背板,是空空的三合板的声音,她再敲敲,的确是空空的木板的声音。这么敲了两下,仿佛有了回音一样,背板里也发出一声敲击声,她再敲一下,那边也来一下,后来,她停止了敲击,衣柜自己响起了敲击声。她知道了,是隔壁传来的声音,有一个人也像她这样在敲着衣柜的壁板。隔音真差。她小声说了句,把拉门再次拉好。
她穿戴整齐地倒在床上,开始在脑子里想,如果给她一个新的房子她会怎么布置?她开始想象新房的种种细节和风格,一定要有一个大的穿衣镜,有一个大浴缸,最好有一个洒满阳光的大阳台,在那里摆一个舒服的沙发。就这样在脑子里,从阳台到客厅、餐厅,一间间地布置过去。还没有布置到卧室,她就迷迷糊糊的了。
二
有个男声在小声地喊,小静,小静,是我……门锁一阵紧响,她惊醒了,弹跳起来。大声地问,谁?门外安静下来,紧接着听到一个男人压低声说,是小静吗?噢,对不起对不起,走错了。她光着脚凑到门跟前,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很快听到旁边门响的声音,然后,紧跟着衣柜的推拉门声音很逼近地响了一下。原来是隔壁。一个男人,走错门了。
她的睡意却被结结实实地赶没了。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了,她看着衣柜门上自己的影子,有点想不起来,现在在哪儿,是在出差或者旅行还是什么,她挠了挠有点乱蓬蓬的头发。另一张床上放着张开嘴的大箱子和堆满的乱七八糟的衣物,提醒了她。
她拉开厚墩墩的落地窗帘,看看外面夜灯亮起的街道。街道上有零星的来往车辆和人,对面不远处的加油站亮着灯,旁边是一座住宅楼,正在拆除,窗玻璃的位置成了一个个的空洞,在夜晚更加黑森森的,底部的三层拆得只剩下了框架,立在杂乱瓦砾中,在黑暗里仿佛是长着很多条腿的怪兽,张着无数张嘴。她想,也许前两天,站在这位置,看到的还是万家灯火。这就是她居住了多年的城市啊,一夜间,变得面目全非。借着街灯往下看,看着昏暗的街道,街灯下,过往的人的头顶,一个两个三个……这么晚了,还有人游走在街上。站在陌生的窗口,她看这个城市变得更加陌生了起来。
她倚在窗前,窗子打不开,是封死的。她只能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看着外头,不觉轻叹了口气,如果有一支烟多好,可是怎么会有烟呢,她是从来不抽烟的,她只好做出一个抽烟的姿势,把紧并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假动作。像什么呢?像电影里的女特务,小时候看的电影里的女特务就是这样,披头散发,抽着香烟。窗台上有一只烟灰缸,一个白色聚酯的,上面还打着本地产的烟广告。她随手把它拨到地上,那个烟灰缸无声地滚了两下,又无声地稳稳当当地靠在床边上,似乎很无辜也无所谓的样子。地上紫不紫灰不灰的化纤地毯,上面有许多可疑的圈圈点点的印记,和这只质地不明样式平常的烟灰缸倒挺配套。她想起了家里的烟灰缸,买过多少,又打碎了多少,后来也用这样的塑料或者聚酯的,再也打不烂的。
她突然笑了。她想起,有一次,她和老胡刚吵完,她在一旁已经不哭了,两个人都呆呆地坐着。老胡嘴里叼着烟卷,一时找不到火,对着煤气灶点烟,烟没点着,差一点点着眉毛。老胡恨恨地骂一句,她就笑了,然后,他们就回到了床上,就好了。
现在想起来,除了淡忘了以前许多吵架的理由,只有一些隐恨,恨他做什么都理直气壮,很冠冕堂皇的。
三
她打开电视,拿着遥控器,乱调了一通,一些频道已经没有信号了,有节目的全是些直销的广告,丰胸减肥,要不就是男性保健品,那些广告的画面性的意味很浓。关了电视,躺在暗夜里。黑暗像是压了下来。
卫生间里有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知道是喷头滴水,还是马桶漏水。有一点像以前,在家里的夜晚。那时候,只要老胡回来晚的时候,她就数着水滴声入睡。慢慢要入睡了,但是很快,就像她沉醉于某个音乐慢拍的放松状态时,琴弦却突地断了。门上的钥匙孔一阵乱响。他回来了,已经是半夜,她迅速地堵到门口,一定要让他说他到哪去了,为什么喝这么晚,和谁在一起。然后,一一打电话印证。有时候,老胡站在那儿摇头晃脑,什么也不告诉她,有几次,他把手机交给她让她查……水滴的声音把她带到一些隐约要出现的一些记忆的片段,可是突然记忆断开,耳边是一个急促而放浪的呻吟声,“嗯………嗯……噢……噢……”还夹杂着一些嘁嘁出出的低语,那样清晰而逼近,让她疑心是从房间另一张床上发出的。她知道那不可能,一堆衣服不会突然变成一堆肉体。再一细听,那声音,从衣柜那个方向,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这房间果然隔音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