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接生都是我的工作。我来之前,矿上家属妇女生孩子都是请接生婆的。我去了以后,慢慢的就有去医院生孩子的。我虽然学的是外科,但是当时那个条件妇科也干。啥病都看,什么妇科,儿科,内科。不过,也确实给我很多的实践锻炼机会,那时候积累的经验对我今天的医术都相当有帮助的。我呢除了做手术,大部分时间都特闲,也没啥娱乐,就看书,把大学时的专业书又好好读了读,还时不时让我留在上海的同学给我寄些医学方面的新书,不过也不多。
一般病人一来,一说症状,基本不用化验,我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哪像现在的年轻大夫,全部都是靠仪器诊断着了,离了仪器,啥病也看不了。
就说,上次左旗来了个病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就脚疼,哪儿都好好的,没法走路没法站,到了内蒙的大医院,到山西、兰州的大医院,都诊断不出来。最后,也不知从哪听说的,到这儿来找我。后来,我和上海过去的同学,噢也就是当时在火车站上送我的女友,现在也都是专家了,一联系,又查了些相关的资料,后来又仔细排查,果然就出在腰椎上。那其实也算是常规手术。但是,就是要诊断正确。那现在,病治好了,一家老小,都把我当救命恩人一样。
以医院为家谈不上,不过,经常是太忙了,尤其是一台重要的大的手术下来,太疲劳,第二天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就在单位就地休息一下。医院一直也非常重视我,专门给我了间休息室,尽可能地给我提供一些条件。我这个人是工作狂,除了这些工作,还要经常带些年轻人到外面交流业务。那时候只要是煤炭系统医疗会诊或者业务交流都少不了我。
我个人爱好也多,文艺演出,体育比赛没有我不参与的。因为,你要知道,一个医生,一定要是一个生活健康明朗的人,否则,他站不了手术台的。要治病救人,得有好技术,得有好的心理状态。
我的个人生活?这好像没必要了解吧。个人生活好像和报道没什么关系吧。家里?家里不大方便,有病人的。
我没有孩子,年轻时没在意,上年纪了,也就不想再要了。况且,我也没有时间过多考虑这个问题。人这辈子就这样,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是被动的,有很多不想遭遇的事不想承受的事都可能遭遇承受。就不要再把一个无辜的生命带到这里。
噢,我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也不是个乐观主义者,我没什么主义。我从来不去想这些,只求把事情做好就行了。你们写的时候,要实事求是,不要给我贴什么标签。说实话,前几年,就有报纸和电台采访过我,但是我都觉得不真实,那不是我。有些拔高了。
跟你说句真心话吧,其实我根本就没想在煤矿待。我记得我到那儿的第一天,一下车,我一看低矮的小地窑,一看那些灰头土脸的路,和到处都是又脏又乱的环境,第一个念头就是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儿。我记得当时穿着一件挺括的呢子大衣,带着欧米茄手表。我那一身行头,别说比矿长,就是市长,也比得下去。我们医院的房子是当时矿上最好的砖房,那都是我去了之后亲手盖起来的。一到那儿,是先劳动,房子不到半个月就盖好了,三间砖房,一间是医务室,另两间是宿舍。
当时几个人?就我……一个人,还有一个是……护士。后来才慢慢又分来一些大专生,中专生……
想回啊,怎么不想回?一来就想家。这里啥都没有,关键是南方人爱吃的青菜和鱼都很少的。刚来,羊肉根本吃不惯的……后来,唉,后来,在这里成了家,也就不好回了,再加上……人这辈子,都是机遇。不过,这么多年,矿上的人也确实待我不错。现在,我以前的病人还常来看我,对我念念不忘。
你想想看,那种闭塞的条件下,我上海医大毕业的大学生跑到这么一个穷山沟沟,我不看书,不钻研业务,能干啥去?
爱人?我不是说过,不谈个人生活吗?我想这也不是你要写的。如果你实在没什么可问的,那就到这为止吧。我这里还有几份以前报纸上登过的关于我的报道,你可以参考。但是,写完让我看一下,别拔高了。
照相?行,那就拍一张吧。
我也很喜欢摄影的,我最早从上海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莱卡相机,可惜那两年吃不饱,都换粮票了。肚子都吃不饱,那绝对是奢侈品,又不能留着当饭吃。现在想想,要留到这会,就厉害了,成老古董了。
这些就别写在报道里了,稿子出来,先让我看看行吧,记者同志。
我看见一片橘红色的光。
我们一起吃鱼,一边聊天。我们坐得那么近。
我这还有你们南方人最爱喝的黄酒,是上次我去市里商店买的,还是找了我的一个亲戚才买上的。
那好那好,想不到,在这个边远之地还能喝到黄酒,吃到鱼。
那是我一生中最长的一个夜晚。
我总是在回忆那一夜的细节。一遍遍放大着每个画面。他搂着我,他亲我。他抚摸我,他抱着我头……可是橘红色的光淡了。
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张大夫,张大夫。
我看见他蹲在墙边。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这样是要犯错误的。
我脑子里总是闪现,那个夜晚的他,那么脆弱和不知所措,真像不懂事的小弟弟一样。我在心里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会好好爱护你。
我们结婚吧。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成了家,我们好好过日子,你也不用过得那么苦了。
我不想结婚,我想回上海去,一结婚我就完了。
我们一起去上海。
他使劲地甩头。
我们结婚了,只是领了个结婚证,连喜糖都没有发。
我兴冲冲地拿着结婚证到市里商店买来了特供的香皂。等我回到家,我看到暖壶脸盆被子床单,全部都扔在我的宿舍门口。一只暖壶横倒,旁边是闪着银光的壶胆碎片。一个刚包扎完手的病人从医务室出来,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的东西。想说什么,好像又不知道说什么。我用那张已经沾上灰尘的床单一股脑地裹上一大包,说,给你了,全拿走吧。那个病人看了看我,说,这么好的东西,都新新的。
然后,我都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那张结婚证。
还在那里,我翻开书箱,还在那本医疗护理手册里夹着,已经发黄了,上面印着一段红色印刷体的毛主席语录。下面用毛笔字写着我和他的名字,兹于1960年×年×月经民政部门登记结婚,特发此证。因为折压得太久,断裂开了。后面几个大大的红字:特供双喜香皂一块。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听他喊过我小杜。
两间砖房,一大一小,一个小院子,紧挨着医院。
我住在大屋。他住在小屋,还像从前一样,不,还不如从前,以前,有什么事,他都要招呼,小杜,要不要帮忙。
我一扯,把它撕得粉碎。那纸已经很脆了。
我发现我的屋门开着。屋子里坐着一个很精干的南方女人,我的一只脚刚跨过门槛,那个女人说话了,你就是小杜吧,你真有本事,怎么就让我儿子娶了你,娶了你还不敢告诉我。侬把他毁了,侬晓得不?
她最后一句是用上海话说的,她一边说一边倚在门上大哭起来。
他说,离婚,我必须要和你离婚。
你想都别想,这辈子我也会缠着你不放。你要提出离婚,我就去告你,玩弄妇女,让你背个坏分子的名誉,一辈子翻不了身。我得不到你,你也别想得到别的女人。
从一开始,我只抓住了个躯壳。
我挪进屋里,屋里是几样早就过时的家具,墙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过了时的相框,里面凌乱地摆放着几张照片。还有就是一本日历,在有些暗淡的光线下,有些灰蒙蒙的。我看了看日历,三月四日,农历二月初七,三十几年前的今天,注定了我这一生的生活。那天,我结的婚。我们结婚了,身名俱在。那墙上有我们唯一的一张合影,那上面梳着辫子的女人在笑,而男人嘴角却是僵硬的。背景是南京长江大桥。当然,那是布景,是假的,但像真的一样。
我手扶着柜子,另一只手抓了抓,什么都没有抓到,眼前发黑,心脏突突地跳着。肋下有一种剧痛像电波似的传遍全身,我蜷起身子躺在地上。突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的身体在一点点下沉,我的意识却变得轻飘起来。我眼前出现一个影子。影子在拥着一个年轻漂亮的披肩发女人跳舞,跳一种我一辈子都没有跳过的舞。地上是鞋掌子留下的一圈一圈的弧线。他笑着,脸上的线条前所未有的柔和。然后,他的脸又跳了出来。他在唱《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他在拉胡琴,身上的白大褂还没有来得及脱下来;他在做手术,一脸油彩地在为一个腿部受伤的病人做接合手术。他上了日报的某版的头条,一个大特写,他穿着白大褂,镜片有些反光,眼神有些疲劳,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那篇报道称他为医疗战线业务标兵,文武双全,多才多艺。
你的家属呢?家属咋还没来?护士支起身,朝这边扔过来一句。
我摇了摇头。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张院长刚才说了,这个病人他亲自处理。
噢,不会是张院长的老妈吧。
不知道,他匆匆忙忙地摞下这句话就走了。
唉,你听说了吗……
离就离了呗,有啥大惊小怪的。趁年轻就得想得开点,管别人说什么呢,自己快活了才是真的。
离婚是没啥稀奇的,关键是……
不会吧,张院长也是一把年纪了。
唉哟,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这是全院公开的秘密。
男人就是不显老。你没听说,张院长年轻时可风流了,好几个情人呢。不过,院长是挺帅的。
这声音就像是飘在空气中,游游荡荡地,敲击着耳膜。
赶紧量血压,还有几个新入院的病人等着呢。
我感觉视线有些漂浮和模糊起来。
我闭上眼睛,空气里是熟悉的来苏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