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门口的暗影里有个小小的身影。他看到儿子一直站着。暖气管子又响了,是那种急促的阵响,仿佛是伴奏一样。吊灯发出昏黄的光,那些七零八落的吊饰在天花板上投射放大成灰黑色的花。随着暖气管子的敲击声,那些灰黑色的花在一点点往大开着。
他看到自己举着伞飞了起来。敲暖气管子的人从窗口看到伞缓缓飘过,还有人在楼底下抬头对伞指指点点。
突然,这些浮在眼前的画面碎裂。
老婆连踢带踹地扑过来。
他一闭眼睛,那朵吊灯的黑色影子此刻又晃动起来。
有一段时间,他总是把快要完工的伞和所有的材料工具搬上搬下的。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把它们都整好放在小煤房,否则老婆会把它们当作破烂一样的全部扔掉。他耳边似乎又响起老婆的口头禅:守着这个破烂家,我算是看透了,当初真是瞎了眼。
他记得,结婚前一天,他把那盏吊灯挂上去时,老婆笑着说,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两下子,谁能看出,那是用蛋糕盒和旧酒瓶做的,不简单啊。但是现在它完全失色了,几乎等同于吊在房顶的一堆破烂。根本没有人能看出,那已经没了颜色的吊灯底座是一只蛋糕的盒子,吊饰是他用旧酒瓶融化后自己吹塑出来的玻璃球。
就像他做的这两把伞一样,在老婆眼里不过是些没用的破烂。
连儿子都说,老爸你做的是啥破玩意儿,样子这么老土,现在连老奶奶都用的是绣花的防辐射的伞。
有时候,他很想跟孩子说道说道,因为它的确不是一把普通的伞。但是儿子没时间跟他扯这些,当然也没有什么兴趣。
老婆当着他的面说,儿子,你爸已经废了,你可别学他。
那时,他刚从专利申请办公室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他也想,我是不是真废了。
晚上,他却又用剩下的材料,做了第二把小一点的伞。
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他鼻子一酸,终于打了个很大很响的喷嚏,身体也仿佛轻松了些。
真有点像做梦一样,仿佛是梦里曾经出现的一个情景。站在这么高的楼顶上,他总是冒出这个念头。
他记不太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反复做那些有关飞翔的梦。有时候是飞起来,有时候是急速地落下去,然后他从梦里惊醒。有时半夜醒来腿还在抽筋,好像真的刚刚飞过一样。小时候听母亲说,梦到飞是在长身体。当然,他知道,他早过了长身体的时候。后来,老婆说,可能是缺乏营养,缺钙的人也会在梦里腿抽筋,就像她当初怀儿子的时候一样,总是半夜腿抽筋。有时候,半夜都不敢伸腿,一伸出去,仿佛腿就抽不回来了。他不知道,但是他挺喜欢那种腿伸出去就似乎抽不回来的感觉,那似乎是对梦里飞起来的那种难得感受的一种延长和回味。
眼下,让他意识到不是做梦的,是不断升腾上来的城市沸腾的声音,和眼下周围的楼顶和四下不断流动的人和车,还有蓝得有些发粉的天空,一点点飘移的云。而不像梦中,四处是黑黢黢、空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飞的兴奋和不知何去何从的恐慌,像从渺无音讯的太空里飘浮一样,一点参照都没有。
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的硬纸片还在,那上面记着几个电话号码。再看看,伞没什么问题,附带的保护件诸如橡胶腕套还有拴在腰上的保护带都没什么问题。一切似乎都准备就绪。
他拿出借来的手机,按照纸片上面写的号码一个个慢慢按下数字。总是占线。按了几个电话号码,手心里竟沁出了汗。
好不容易拨通了。喂是省报吗?我给你们提供个新闻线索,我发明了一种降落伞,你们看……降落伞?不是早就发明了几十年了吗?不等他话说完,对方就说,发明你找发明专利局。然后就挂断了。
操,他骂了句。找发明专利局,他奶奶的,我还用跑这儿来给你们打电话吗?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半瓶子二锅头,咕嘟嘟就喝下了一半。然后照着第二个电话拨过去。喂,是市民热线吗?现在在刚建成的三十八层的贸易大厦楼顶,有人准备跳楼。什么?对方的声音马上紧张起来,你说什么你再重复一遍在什么地方怎么回事?他笑了笑,然后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不等对方再问什么,把电话压了。下面的几个电话就打得出奇顺利,都是打给报纸电台之类的新闻媒体的。
他甩了甩手,手腕竟有点酸。
接下来只需要片刻的等待。实验马上就要开始了。
一扭头,他发现楼角阴影里有双旧鞋。鞋子的周围画了一圈似乎是白石灰之类的东西,不过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隐隐约约的。这双鞋怎会在这儿呢?难道在他上来之前有人来过吗?不过看那上面的灰似乎是放了很多天的了。他想,也许,多半是盖这个楼的民工之类的人的。他以前听说,有人在盖楼时,为安全完工祈祷顺利要搞个仪式,要上香磕头的。完工后也要搞个仪式的,通常是一顶旧帽子或者一双旧鞋以感谢老天的保佑。没出啥岔子。这样一想,这双残破不已的旧鞋子竟就有了一种神秘的气质,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寂静的楼顶上,似乎在冥冥中暗示着他。
他觉得自己也有必要搞个小小的仪式。虽然,这之前,他从来没有信过什么。
他摸了摸上衣口袋,又搜了搜裤兜,除了几十块钱之外,只有一包龙泉烟、半瓶二锅头和一个绿塑料壳的打火机,还有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片和一个小扬声器,再没有任何东西。就点支烟吧。
好不容易把打火机打着,烟还没点着,却被风刮灭了。他躲到拐角,一边用手挡着,一边想,待会,风可别这么大,当然也不能没有风,但愿就像天气预报说的二到三级偏北风,这样的风力正好,浮力和张力都够了。烟点着了,他找了木头块把烟支上,用木头条使劲在烟的四周画了个圈。画好后,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并不出声。
点着的香烟四散的烟气慢慢直了,轻缈缈地向上散去。风小了。
看着袅袅升起的烟,他觉得天比刚才更蓝了,云也更白了,那两把平躺在地上的伞更显得洁净了。
他把剩下的酒一口气给干了。酒加上太阳光,浑身开始燥热起来,他脱下了外套,放在黑色塑料袋上,取出扬声器。
各位朋友,各位朋友。他听到声音稍有些抖,在高空中飘扬着,和他平时的声音不太一样,有一种失真的感觉,不像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像是另外一个藏在他体内很久的人,从他的身体深处跳了出来,用这种声音把他抓住了。
下面开始有人聚拢起来,仰着脸望着他。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知道他们一定在议论着他。肯定还有很多人会很大惊小怪地担心着他。他好像已经听到了一两声飘忽的惊异的叫声。他甚至感觉到路上有很多车都改了行进的方向,往这边开来。
驻足的人越来越多。
各位朋友,今天我要让大家见识一种新型伞,一种多功能伞,这伞,是我经过多年研制,不仅可以在平地上遮阳避雨,还能实现你的愿望,为你提供一双翅膀,挑战你的极限,让你飞起来。
声音不抖了,却有了一种激动人心的震颤声。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好的口才。这时候就是他老婆从这路过,也想不到,这个口若悬河、慷慨激昂的男人就是那个平日里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男人。
他在楼顶的每个动作,都引起越聚越多的人群中的阵阵骚动,人群中的声浪像一阵阵的气流一样慢慢升起,一点点波及到楼顶的他。
是时候了。他取出了伞,把伞把上专为了保险的弹力胶套套在手腕上,同时在腰部和背部套上和伞连接的保护带。他一手拿一把伞,左手是那把长一些的,右手是短一些的,都还没有撑开,处于备用状态。在迈过防护栏时,因为两只手上都有东西,他的身体稍晃一下,裤腿给挂了一下,扯了个小口子。下面有唉呀声传上来。
楼顶的边沿,正好够他放下一双脚。他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脚,只需再那么往前迈上一步,身体便悬在空中了。
突然,那种梦中担忧似的恐慌不由自主地从脚底冒了出来。他原以为祈祷可以把它赶跑,他原以为酒精可以壮胆。但是这一刻,当他看到自己的脚踏在最高处的边缘线时,当他看到底下一小簇黑压压的脑袋时,忽然有一种麻木、疼痛还有痒得难忍掺和在一起的感觉,这使他的脚失去了知觉,腿也抬不动了,仿佛突然之中抽了筋变僵硬了。又痛又痒的感觉既无法控制又摆脱不掉。
真要命。那种梦里常有的无力和无助感在这一刻几乎将他击倒在三十八层高楼的边缘。他突然有点情绪失控,想放声大哭。刚才打电话时,他还觉得,他控制了他从没想到的一切,而现在,他却发现,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调控,那能让他飞起来的身体,一下子竟离他那么远。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局面。
远处像金链一样的河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直晃他的眼睛。他索性把眼睛闭上。那一闪一闪的光还在眼睛里,由亮的光点变成大红,渐渐地变成了暗红,和红糖水的颜色一样。
一种热热甜甜的气息此刻一点点在记忆深处飘散出来。那种暖而甜的味道在他的脑子勾出了一个久违的画面。
那时候县里正在建第一座楼,楼房刚盖到三层高,还没有封顶,楼体外还是脚手架。他被母亲追打,后来就爬上了那座楼。母亲一遍遍地把笤帚扔向他要砸他。他要转过那个拐角,那样,母亲就打不着他了。那次是因为他把家里的闹钟拆了,他想知道,那东西为什么自己可以走,他想知道,母亲每隔一段时间要上的发条到底是什么。他拆开了,却装不上。在越过拐角时,他从脚手架一个木板往另一个木板上跳,两只手扶着拐角裸露的砖,以便撑上劲。就在他抬起脚就要跳过去时,手上扶的那块砖脱落了,只觉得阳光在他眼前一闪一闪的,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他发现他躺在自己家的坑上,在那种少有的甜丝丝的气息中,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炕头摆着一杯红糖水。母亲只说,孩子,还疼吗?
他一直以为那是他的一段梦,小时候做过的梦。现在一切都想起来,那是他第一次短暂而毫无准备的飞行。
突然而至的红糖水的味道把那种暖而甜的感觉传遍了整个身体,他的腿不知不觉中恢复了,他又找到了对身体的自控力。
两手大拇指同时一按,他听到了伞打开的轻微的“嘭”的声音。然后,两脚往前一迈,两条腿腾空了。
下面的人群几乎同时发出唉呀的声音。声浪仿佛气流一样腾向了上空,托住了他,他完完全全在风和空气里。然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把太极剑一样,慢慢地劈入空气之中。气流嗖嗖地从他的脚踝处向上一次次掠过。裤管和衣服都兜足了风,他的整个身体都像是气囊一样,鼓鼓的。他仍闭着眼,体会那种甜甜暖暖的滋味荡漾在身体的每个角落,体会风对身体细微而有力的摩擦,体会气流从耳边嗖嗖而过的每一缕痕迹。
他的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开了,眉头间的几字也舒展开了,仿佛风在迅速把他的皮肤抹平。然后,慢慢睁开眼。在薄薄的泪光中,一切都有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光辉。
他感觉身体在一点点地融化开,成为了一朵自由变幻无拘无束的云,成了蓝天的一部分,成为了空气的一部分。伞顶上的蘑菇窗完全打开了,鼓鼓的,包满了空气,两把伞就像是开在空中的花一样,自由自在地绽放着。他觉得自己又像是漂浮在空阔的海面上,又像是潜游于海底深处,空气和风像温和的海水一样隔开了一切又吸收了一切。
他再次想起了以前做过的无数的和飞有关的梦。如果不是胳膊被两把伞掣住,如果不是自己鼓鼓的身体,他会以为这又是一次梦,一次有关飞翔的梦。
天上的云很白很白,衬得蓝天更好看了。蓝天白云下,他的身体轻盈无比,前所未有的轻灵和舒展。
刹那间,他感觉到身边的楼层一层层慢慢从他身边上升,一些低些的楼顶一点点靠近着他,然后,又越过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刚刚学会飞的云雀,张开着翅膀,在恐慌和兴奋的两极中体味着飞翔的轻松和快感,只是遗憾,在匆忙中飞得还不够高,还不够远。
他甚至想,如果再飞一次,他会更加细细地品味一番。至少不会再像这次,一开始那么惧怕那么仓促。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警车和救护车同时响起的呜里呜拉的声音。
他像一滴水掉在了水洼里,骚动的人群漾开,然后很快又聚拢在一起。
他着地了,打了个趔趄。他发现他落到了一大块军绿色的垫子上,而不是草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