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澄澈,白云飘飖。
崇山峻岭上皆是郁郁葱葱的古木,碧绿连山;瀑布玉龙下天山般自山巅倾流直下,气吞山河,晶莹流水径直撞上崖壁突出的山石,溅起千堆雪;剔透水珠折出耀眼光芒,米粒之珠,亦可大放光华。
瀑布两边山崖都向前探出丈余,瀑前,崖间,竟砌有一方高台,上修一座精致小楼。阁道架空而造,彩漆鲜艳欲流,朱甍碧瓦,钉头磷光熠熠。上翘的飞檐下俱都挂着一式样古朴的青铜铃铛,风一掠过,树叶摩擦“沙沙”作响,伴着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响,添了几分轻盈灵动。
木质的槛窗上糊着透亮的竹篾纸,楼阁里光线大好,并不昏暗,夜暝檀香自金兽香炉中袅袅升腾,朦朦胧胧,似凭空飘飞的薄纱,日光下亦可看得真切;迎光的墙面上,悬着几幅书画,正中一幅上书飞龙舞凤的十个潇洒大字。
“修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
阁内有两人盘膝相对而坐,一老一少各自端坐一边,面前摆着一张凤栖桐木案几,两盏素城秘花瓷杯,盏边是两坛尚未揭去封泥的酒坛子。
少者面容清秀俊美,风目剑眉又增英武丰姿,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乌黑发丝随性披散在身后,只听他曼声说道:“先生大驾来此,真让我这小楼蓬荜生辉了。”
老者须发皆白,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痕迹,面上都是褶子,和一般老人并无二样,只是一双眼睛更显深邃、清幽,没有丝缕浑浊。
老者声音温和醇厚,笑道:“你小子何时变得这么谦虚了?单单瞧这飞流阁,便远胜过我那山头,就是其余两大家,据我所知也没这般讲究,是没有这番雅调的,到底是读了圣贤书,悟了道藏经典,眼界格调果不寻常了。”
白衣男子面庞上露出一抹笑意,道:“只是为了自己看着舒心,合眼缘亦能令人心宁气顺,先生若是喜欢可以常来坐坐,保管让你不虚此行,尽兴而归,这不,喝酒的家伙事早就备好了。”
他指了指案几,说道:“这两个素城秘花瓷杯可是为了您托人从渝州弄来的好玩意,素城千百年的金字招牌,杯、壶、瓶、罐、盒、罂六绝中,以这瓷杯最是出名,清亮光泽,当为上佳之品。”
“你倒是了解我。”
老者爽朗大笑,声若洪钟:“一对杯子就抵了寻常人家整年吃穿用度,以后可别在老头子我面前哭穷了,想必你这两坛酒也不是俗品,不然反倒是白瞎了这酒具。”
白衣男子打趣道:“先生您不就是冲着我这点家底来的嘛。”
他探手拍去封泥,酒香当即从瓷盖周围的缝隙溢出,浓郁香气直扑鼻而去,老爷子耸了耸鼻头,抚须喟道:“这酒当真是难得一见的佳酿,仅凭醇馥香味,就与那所谓十大名酒相差无几。”
白衣男子黑眉扬起:“您在这方面也真是宗师造诣,这酒名叫十窟春秋,确是不在十大名酒之列,最初创造此酒之人名讳已不可考,酿酒古法倒和这悠悠酒香一同传了数百年,也是机缘巧合,恰让我得了两坛。”
他提起一坛酒,侃侃而谈:“酿酒者在山壁挖出十个石窟,每个窟窿俱埋藏一种酿酒原料,各有不同,皆具千秋,浸泡在灵泉中,十日之后即有芳香气味传出,后以不传秘技,十种原料混在一处,才成了这举世无双的十窟春秋,酒香浓醇,回味悠长。”
“传说埋藏十月可得一日醉酒,埋藏十年便得十日沉醉,若是埋上千百年,常人喝了怕是真得入了醉生梦死的境地,坊间言曾有一杜姓道人,不知是哪一日,竟寻到了埋藏数十年,醒酒不过一日的十窟春秋,一醉便是三个月,秋日树下饮酒,醒来时已是满目一片皑皑白雪。”
酒,最是风流多情,自古才子佳人、鬼怪志异就像一桌好菜佳肴,与美酒难分难离,好似缺了一壶酒,就品不出菜中十分真味。
老头子莞尔一笑,道:“文人骚客都是依酒来怡情助兴,求的是灵感觉悟,其实没甚么酒量;我们为了喝酒而喝酒,纯粹求的口腹欲望,只图畅快而已。”
“有理,我先干为敬。”
白衣男子举杯,饮下满满一杯,掩嘴说道:“酒是好酒,能与先生同席共饮,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老头子举起瓷杯,轻轻摇晃,垂目望杯中波动的光影,花白眉头也随着沉了下去,只觉酒香直往鼻孔里钻,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他长长嘘了一口气,仿佛是得到极大满足,口中呢喃道:“这才活的像个人样啊。”
白衣男子摇摇头,道:“先生这哪还有一点前辈高人的威严模样,若让外人看了,怕是会惊掉一地下巴。”
“本就不像你生得一副好皮囊,现在年纪大了,愈发自在了,哪里还在乎那些。”
老者顿了顿,继续说道:“在其他年轻俊杰面前或许还端端高深莫测的架子,你小子六岁时还尿的我一身骚味,哪还有什么威严可说。”
被说出幼年糗事,白衣男子也不羞臊:“那我到也是荣幸,可没几人敢在您面前这么撒野。”
他心里可是明明白白,弘朝堪称地域无疆,放眼四方阔土,御下百姓官民何止千千万万,真可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开朝皇主英明神武,分天下为九州,帝国至今如烈火烹油,鼎盛繁华,只论沧州一地,便是权贵无数,世家大阀林立,可就是沧州刺史见了面前这位,不也得恭恭敬敬的作揖施礼,称呼一声“先生”?
老者哭笑不得,笑骂道:“臭小子修为境界不见精进,这一手拍马屁的功夫倒是愈发炉火纯青了,绕了这么大一圈,把老头子我给捧上天了。”
“嘿,这俗话说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我这拍马屁也看人,也就是您,换个人我可不稀得。”
“天底下人人有自己的本事儿,卖唱的会勾引、摆摊的会吆喝、开店的会经营,可我看来还要数读书人心眼最多,写几个字、翻一页书,就升起了许多心思伎俩,你小子舍得拿出这珍藏好酒,定是没安好心。”
老头子瞪着眼说道:“我可还没老糊涂,你虽然看似风流轻浮,但几个小子里属你心里最有主意,有什么事情说出来,现在不说等这两坛子酒见底了,再说老头子我可就不听了。”
白衣男子收敛神色,默默给老者斟满酒酿,轻声说道:“先生您慧眼识人,确实有些事情,还望先生指点。”
老者轻哼一声,端起酒杯,示意他说下去。
年轻人肃穆端坐,眼中泛起涟涟异彩,似幽幽夜海里一闪一闪的星辰,有点形单影只,却始终发光发亮。
静默良久,他方才轻声说道:“先生您神通广大,在晚辈后生心中是如那高居庙宇的神仙圣者一般的人物,还有许多前辈大能,皆为一方巨擘,可纵然如此,在这无垠地域里,不正似这手中一碗烈酒?”
话语平和,并不慷慨激昂,声音好似从极远处传来缥缈难以捉摸,山涧中缓缓流至的溪流一般,似水如歌,清澈动听。
“诸位就像这酒中的十种酿酒原料,我们相互激荡,相互碰撞,每一次都无比急促,无比炽烈,爆发出所有精华,许多年之后,再在酿酒人高超技艺下,百川汇海般成就这一碗无与伦比的好酒。”
起风了,清风掠过山崖,浮动铃铛,悦耳声响清脆可闻。
他忽的抬目,声音古井无波,听不出喜怒哀乐,眼里却透出了淡漠:“而后再被人一口饮下,他回味无穷,我们消失世间,连渣滓都不剩。”
老者目光沉凝,仿佛藏着一条浩浩大河,没有翻卷浪涛、滚滚白浪,河水只静静流淌,安澜无波。
他亦紧紧盯着白衣男子,喟叹道:“比不上你们年轻人,我们安逸了一辈子,也妥协了一辈子。”
白衣男子直视老者,不躲不避,言语平和却有杀气:“人欲望无穷,一味退让换来的只能是得寸进尺。”
老头子目中复杂,眉头紧锁:“千百年来已不是无人升起此念,许多先贤皆胸怀报复,有几人天赋才学之高,令人叹服,可是依旧未成大事,说来轻松写意,做来难于上青天!”
“虽说其强敌环饲,四面皆有敌手虎视眈眈,可困虎也非我们可轻易挑衅……”话音甫落,他隐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看着眼前年轻人坚决且有几分冷漠的面庞,说道:“难道你……”
白衣男子眸光如刀,沉声说道:“饿狼固然不是猛虎的敌手,可也能撕扯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而欲打败一只猛虎,唯有寻来另一只饿虎。”
“是了……也只有他们,我早就该想到的,可你和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你当真想清楚了?”
老头子说道:“可知现在能够维系安澜盛世,皆因祖辈先贤于太古立下盟约,你若是打破这境况,整个天下都将陷入腥风血雨,到时必将血流成河、白骨成山,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为千夫所指,不是你我所能掌控。”
“大丈夫当如此,过去的,就让他随着悠悠岁月长河而去,在时光流水中腐朽、败坏。”白衣男子负手而立,他目光冰冷无比,像是极北之地千年不化的冰雪,淡然道:“自古以来,王霸者欲立定世之业,必然无杀不立。”
老者颔首叹息:“这些年来那群臭小子的确躁动难耐,不再安分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老头子我耳边也不是无人提起此事,只是都被压了下去,现在想想,由你摊牌倒是最合适不过了。你说是寻我指点,心中早就有了决断,应该也早已埋下一枚枚暗子;我膝下无子,待你若亲子,你有此抱负,我自当鼎力相助。”
白衣男子站起身来,一把推开窗户,涌进了无限春光,眼前锦绣山河,似丹青妙手倾尽心血于竹帛绘出的绝世水墨,嵌在朱红窗框里。
飞阁一望穷无疆,朔云长风动四方。
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为遥。
他眉眼如画,衣袂、发丝随风而动:“我们沉寂的太久了,前路茫茫,谁又知道结果如何,虽困苦无穷,吾唯有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