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约九年前,我在北岛的一所综合学校念书。学校分小学和初中两部,所以没有不大的理由。我七岁,笨鸟先飞,比同龄的小孩早一年读书,而照现在的说法,是“跳级到大班的我毫无知觉地被塞进书包,又遣送到了一年级”。细枝末节如今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到了如何冥思苦想也毫无头绪的地步。那个时候没想要照片做留念,以至于现在想来,那些曾经久久徘徊左右的人在那段时光里的模样,根本无法想象。各种面貌暴露在我的记忆里蓦然泛白,种种条理在辗转反侧之后变得愈发错乱。一切仿佛在海水里淹没了太久,它们便纷纷褪色,开始剥啄,破出灰色的珊瑚。
而对于初中,我没有投入太多热情。相反地,因为还是原来的学校,感到更多的是厌倦。当然,那时的我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对那里无比怀念。
高中即是现在的高中。偌大的校区坐落在森岛山脉的南部。要是爬上山顶,我想就可以看到南方的大海。学校大门破败得恰到好处,四周即便杂草茂盛亦无人拔除。进得大门,一条长势极好的林荫道笔直入内,两旁矗立着巨大的乔木,需两三个人才能勉强将树干抱紧。地面上则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
位于林荫道东侧的是男女宿舍。每幢楼都有五层,总共四幢,都呈现出一种日晒雨淋后的淡黄色。报到后,我找到三楼的寝室独自整理床铺。另外还有两位室友。
寝室大约有十张铺位那么大,每间四人,舍员拥有各自的桌椅、衣柜,所以毫无拥挤之感。由于有生活老师定时检查,男生寝室倒不曾出现一塌糊涂的景象,只是难闻的气味在所难免。这异味大多是由脚或者厕所引起的,再邋遢些便是臭脚和厕所一齐发挥作用。虽然大家有洗脚的习惯,但觉得袜子却是“可不洗之物”,所以很少有人定期洗袜,反而经常能够见到睡前把袜子往鞋里一塞,第二天继续使用的画面。而厕所更是不言而喻。厕所和浴室同处一间,地面便总是湿哒哒的,角落里黏着各种洗澡时冲下来的体毛。马桶藏污纳垢,下水孔周围则无不着着一圈黄色,令人作呕。当然这些事以后才会碰到。但不管怎样,寝室也不会达到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相反地,大家相聚一堂,大多时候都是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而林荫道西侧是操场和运动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沿着路一直向前就能进入教学区。
总的来说,这所学校还是给我留下了较好的印象。校门和林荫道看起来十分自然,没有丝毫伪饰,在经过岁月的精心雕琢后,像艺术品一样默默地散发魅力。学校当中也有不少充满小情调的地方——或者说,是“风景勾起了我的情调”更加准确。七月里,头顶的树荫就成了巨大的中央空调,“呼呼”地往下吹着凉风。绿色的空气就像青柠棒冰一样清新。只是到现在,我还诧异地想着,此等风景,为何在报考的指南手册上不曾出现。
在落叶满满的林荫道上散步,懿安的面容又忽然闯进脑海。这种思念,我实在难以自制。最初的主角总是一种环境,一道风景,而我则扮演一个面带旅愁的形象,在灯光暗淡的舞台上来回踱步。本以为美满的结局早有规划,可是,剧本再也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想到这里,我便总是想起懿安。
恐怕这就是名为“孤独”的东西。从今往后,认识的人愈来愈多,手机里的号码也会渐渐增加,但是,心里明白的,不是所有事情都允许乐观。夜深后,躺在漆黑的宿舍里拿手机上下翻动,可手指却永远定格在一个名字上不知所措。对于我来说,陌生的人永远陌生,不曾有过存在感。而懿安的离开却是一个无比深刻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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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共有三幢教学楼,每幢四层,从北到南依次分布。高一位于最南端。走入教室之时,大约已有二三十人在各自青睐的座位上彼此攀谈,人声嘈杂,甚至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毫无生远可言。直到九点左右班主任进入教室,情况才有所改善。
九点半,在教室西墙的广播号召之后,高一新生便陆续集中到楼南的广场之上——又是所谓的开学典礼,实在麻烦至极,罢了罢了。按照头衔主次,想必最先亮相的定是校长,却见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上台,持着话筒笑道:“首先,欢迎各位来到临海中学。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郑,是这里的校长。”
四周一阵哗然。
“作为一名高中生,我想简单阐释三点。
第一要守规矩,这只需不做有违道德的事即可。至于道德,大家应早有体会。
第二要学会把握机遇。高中不比以往。高中介于集体与社会之间,所以今后会有很多机遇,它们或许能让你有所收获,或许能让你离理想更近一步。我并不希望看到你们浑浑噩噩的样子,因为我希望你们能够成功。
第三便是,食堂在高三西面,大家可能不知道。我就说这么三点,谢谢。”
言毕,四周响起一阵掌声。这郑校长着实让人打心底里喜欢,他无论是说话还是举止,都与以往印象中的“校长”大有不同——以前的校长,明明怎么看都觉得是“慈祥”,却总是被老师引导着称作“亲近”,现在想来都会忍俊不禁。随后才是一个确确实实长得极像“校长”的家伙上台,操着极为抑扬顿挫的语调发言,啰啰嗦嗦念了大约一个小时。
散会后,大家即各自行事。人大多集中到了食堂,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就餐。我点了炸鸡,外加番茄炒蛋,用去了七块。番茄几乎是生的,难以下咽,不过蛋的味道还不错。鸡块也炸得外酥里嫩。食罢,我径直走回了教室。教室里仅寥寥数人,其他大多数还是去了篮球场,或者图书馆之类的有趣之处。
打发走中午的时间,下午便开始排座位,大扫除,自我介绍······总之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琐事,时间亦在其中悄然而逝。无所事事的晚自修结束以后,我便打道回府,独自回到宿舍。
不知为何,寝室中的四号床自始至终都是空空如也。如此以后,偌大的房间里就仅存三人:我,钟耀,还有车浅草,房间也因此变得异常空旷。不过这也确实带来了诸多方便,身边的大小杂物,漫画杂志,只要闲着碍眼,都可以塞到四号床里,需要时便开玩笑说道:“走开啊,去小四那里找啊”。而此时,钟耀正高高地坐在床沿上玩手机,浅草则不知所踪。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我觉得有点尴尬,于是从背包中拿出《追忆似水年华》硬着头皮继续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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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之后,四周即被浓稠的漆黑团团包裹。此刻,只有钟耀被里透出的微弱亮光,以及窗外昏黄、朦胧的灯光在反反复复踢着我的脑袋,提醒自己:你确实已经身处异地。然而这一切在我的脑海中却又显得如此荒诞:破破烂烂的乡镇公交、浪漫的林荫道、以及呆在这里所经历的种种,都搅拌在了这令人压抑的黑暗当中,显得如同梦境一般幻灭虚妄。在北岛,却明明还有诸多琐事没有解决,连喜欢,甚至讨厌的人的面容都还历历在目,一切仿佛都触手可得,却又为何突然至此。总之就是荒诞,荒诞!
吊扇在头顶“哒哒哒”地转动,我在铺上辗转难眠,觉得闷热异常。翻了一阵后,只好作罢,借着窗外昏黄的灯光,蹑手蹑脚地趴下床铺,打算到阳台上透透气。我悄悄地摸到门口,轻轻推开,竟蓦地看到眼前矗立着一个人影。我差点失声尖叫。
那人影回过头来,觑了我一眼后又继续抬头望天。我认出此人便是车浅草。
“你一直在这里?”我问。
“嗯。”
我几步靠在阳台上问道:“介意吗?”
“请便好了。”
我抬起头,也望着星空默不作声。我想,或许车浅草与我一样,是同一类人。而现在我们彼此又想着同样的事情:为什么好端端的生活,总是摆脱不了变成过去的命运呢。
我想,我始终无法忘怀懿安。
她微笑着,眼中的星辰闪闪烁烁,远比这片星空更加璀璨动人。她微微地侧着头,问我喜欢什么。
“呃呃呃······我想想。”我走在她的左边,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神情。
“不会是没有吧?”她微笑,“就像‘我没有喜欢的也没有讨厌的’。”
“为什么会这么想啊。”我问道。
“不知道,”她轻轻地摇摇头说道,“对你,我可是真的猜不透。你总是这么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都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是吗。”我无言以对。
“嗳,你不会——是在装深沉吧?”
她突然挡在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她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寻找我眼中的一丝波澜。可她却不知,我已经深深为之打动,脑袋里一片嗡鸣,根本说不出任何话来。
许久,她才垂下眼帘,莞尔一笑,闭口不语。她背过身轻盈地走着,而留着我脑海里的笑声亦随之渐行渐远······
想到这,我忍不住微笑,但是眼泪却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