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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迷光行动(9)

他在有火炉的房间里找出一个塑料罐子,里面装的大概是雨水。在被窝旁边的墙头放着一只廉价的红色打火机,一把绿色手柄已破裂的海员刀,还有她的围巾,还打着结。围巾上满是汗水和尘土,硬邦邦的。他切开黄色包裹,把里面的东西倒进火炉边一个生锈的空罐头里,又从塑料罐里倒出水来,用手指搅匀,然后开吃。隐约能尝到牛肉的味道。吃完之后,他把空罐头扔进火堆,走出房间。

从太阳的位置和感觉看来,这已经是下午近晚时分。他甩掉湿漉漉的尼龙鞋子,惊异地发现触脚之处十分温暖。日光下的沙滩泛着银灰色,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他绕过屋角,朝着海浪走去,将外套丢在沙滩上,一直走到海边。“我真不知道你用谁的记忆造出了这个地方。”他脱下牛仔裤,将它踢到浅水中,又将T恤和内衣也如法炮制。

“你在干什么,凯斯?”

他转过身,看见她站在沙滩上,离他十米远,白色的海浪没过她的脚踝。

“我昨晚尿在身上了,”他说,“反正你也不要穿这些,上面都是海水,不舒服的。我带你去看看岩石堆里面那个池子。”她轻轻指了指身后。“那里是淡水。”褪色的法国工作服齐膝剪断,下面是她光洁的棕色皮肤,她的头发在微风中飘扬。

“听我说,”他抄起衣服,朝她走去,“我要问你一件事。我不想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你觉得,我在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呢?”他站住了,黑牛仔裤的一条裤腿湿淋淋地拍打在他赤裸的大腿上。

“你是昨晚来的。”她对着他微笑。

“这样就够了?我来了就行?”

“他说过你会来的。”她皱起鼻子,耸耸肩。“我想,他知道这些事。”她抬起左脚,像个小孩子一样,笨拙地用左脚蹭掉右脚踝上的海盐。她又对他笑笑,这次有些迟疑。“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他点点头。

“你为什么浑身涂满了棕色,就剩一只脚是白的?”

“你最后记得的就是这些?”他看着她说。她从方铁盒盖制成的唯一的盘子里刮掉最后一点速冻干燥食品。

她点点头,一双大眼睛在火光中显得更大了。“对不起,凯斯,真的真的对不起。大概就是那点烂事,就是”她朝前俯下身,前臂搭在膝盖上,脸有些变形,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痛苦的回忆。“我只是需要钱。要钱回家,或者下地狱,”她说,“你不会再理我了。”

“没有烟吗?”

“该死的,凯斯,你今天已经问过我十遍了!你到底怎回事?”她扭住一缕头发放进嘴里咬着。

“可是却有食物?食物已经有了?”

“我跟你说过了,食物是从那该死的海滩上冲上来的。”

“好。没错。天衣无缝。”

她又开始哭泣,那是一种无泪的抽泣。“反正,你去死吧,凯斯,”她终于能够开口,“我自己在这里本来过得挺好。”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钻出门外,手腕蹭在粗糙的混凝土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风,身周一片黑暗,只有大海的声音。他的牛仔裤又紧又黏。“好,”他对着夜色说,“我认了。我就认了。但明天最好冲上来一点香烟。”他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顺便弄一箱啤酒也没问题。”他转过身,走进地堡。

她用一根银白的浮木挑着火炉中的灰烬。“凯斯,在廉价旅馆里面,你的棺材屋里那人是谁?那个戴着银色眼镜,穿着黑色皮衣的武士?她把我吓到了,后来我想她可能是你的新欢,不过她看起来比你有钱多了”她扫了他一眼。“偷了你的随机存取存储器我真的很抱歉。”

“没事了,”他说,“都没什么意义了。你就把随机存取存储器拿给这人,让他帮你看里面的东西?”

“托尼,”她说,“我以前跟他算是约会过。他有个习惯,我们就算了,嗯,我记得他在一个显示器上跑这随机存取存储器,里面那些图案真不一般,我记得当时在想,你怎么——”

“里面没有图案,”凯斯打断她。

“当然有。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我小时候的那些照片,凯斯。有我爸爸离开之前的样子。还有他给我的那个小鸭子,上漆的木头小鸭子,你居然有它的照片”

“托尼看到了吗?”

“我不记得了。接下来我就在海滩上了,天色很早,太阳刚升起来,那些海鸟的叫声又凄厉又孤单。我很怕,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我知道自己会病倒的我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天黑,找到了这个地方。第二天食物从海里冲上来了,外面都缠着绿色的海生植物,好像硬胶叶子一样。”她把手里的棍子扔进余烬中。“可我一直没生病,”余火从棍子上爬过。“我更想抽烟。凯斯,你呢?你还嗑药吗?”火光在她脸上闪动,让他想起巫师城堡和欧罗巴坦克战游戏里的亮光。

“没有。”他说。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他所知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的舌头掠过她嘴边风干的眼泪,咸咸的。她的体内有一种力量,他在夜之城就曾发现的一种力量,一直在那里,也让他停在那里,一度远离时间,远离死亡,远离那无情的仁清街,那追索不休的街头生活。他曾经去过那个地方;那不是任何人都能引领他到达,他也总是让自己遗忘的地方。他曾经一再拥有,又一再失去。她拉着他俯下身,他知道了,他记起来了,那属于肉身,属于牛仔们鄙弃的肉体。它无比宏大,无以理解,它是螺旋与外激素编码而成的信息的海洋,它无限精妙,只有毫无思想的身体才能体会。

他拉开她那件法国工作服的拉链,却卡在半中,尼龙圈齿上都是海盐。他用力扯开拉链,小金属块弹到墙上,浸满盐水的布料破裂开来。他进入了她的身体,那古老的信息再次开始传递。在这里,就在这里,在他明知不是真实的地方,在由某个陌生人的记忆构建的模型之中,那种原初的力量却毫不褪色。

她在他身下颤抖,那木棍忽然点着,火苗跃起来,将他们交缠的身影投在墙上。

后来,他们躺在一起,他把手放在她双腿之间,他忽然想起她在海滩上的样子,想起白色浪花卷过她的脚踝,想起她说的话。

“他告诉你我会来的。”他说。

她却只是翻了个身,臀部抵住他的大腿,用手覆住他的手,喃喃地说了句梦话。

21

他在音乐中醒来,还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心跳。他坐在她身旁,披上夹克抵御黎明前的寒冷,门口投进灰暗的光,火已经熄灭了许久。

他的眼前有幢幢的文字爬过,那些透明的笔画在墙面上自行组装。他看看自己的手背,皮肤下面有闪着微光的分子,因着不可知的编码而蠕动。他举起右手,慢慢移动,手在空中的余象构成一道微微闪光的痕迹,渐渐消失。

他浑身汗毛直竖。他咧着嘴,蹲在那里,仔细搜寻那音乐。音乐的节奏消失,重现,再消失

“怎么了?”她坐起身,把头发从眼前撩开。“宝贝”

“我想嗑药你有吗?”

她摇摇头,伸出手,抓住他的上臂。

“琳达,谁告诉你的?谁告诉你我会来的?是谁?”

“海滩上,”她忍不住避开他的眼睛,“一个男孩。我在海滩上见到的。大概十三岁。他住在那里。”

“他说什么?”

“他说你会来。他说你不会恨我。他说我们在这里会很好,他告诉了我雨水池的位置。他样子像是墨西哥人。”

“巴西人。”凯斯说。又一波文字从墙上扫过。“他应该来自里约。”他站起来,套上牛仔裤。

“凯斯,”她的声音在颤抖,“凯斯,你去哪里?”

“我要去找那个男孩。”他说,音乐声又涌起来,他只听得清节奏,那稳定而熟悉的节奏,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别去,凯斯。”

“我来的时候看见一样东西。海滩那边的城市。昨天却消失了。你见过吗?”他拉上拉链,开始徒劳地解开纠结的鞋带,最后终于放弃了,将鞋子扔进墙角。

她点点头,垂下眼帘。“是的,有时会看见。”

“你去过那里吗,琳达?”他穿上外套。

“没有,”她说,“我尝试过。刚来的时候很无聊,我想那既然是个城市,说不定能找到啥。”她做了个鬼脸。“我根本没病,我就是想生病。我带了一个罐头的食物,加了好多水,因为没有多余的罐头装水。我走了一整天,时常能看见那个城市,好像不太远,可是距离好像总也不变。后来总算近了一点,我能看到里面,有时好像是个废墟,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又好像看得见机器,汽车,或者什么东西的闪光”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那是什么?”

“这个东西,”她朝着火炉周围,朝着黑色的墙壁,朝着门外的清晨指指,“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凯斯,你走得越近,它就变得越小,越来越小。”

他在门口最后一次停下脚步。“你有没有问那个男孩子?”

“问过。他说我不会懂的,说我是浪费时间。他说那是,像是一个事件。那是我们的视界。‘事件视界’,他是这么说的。”

他完全不明白这些词。他走出地堡,盲目地向前冲,但却能感觉到自己是在远离海岸。那些文字已经开始从沙滩上,从他的脚下飞掠而过,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后退。“嘿,”他说,“这里在垮掉。我赌你也知道。是什么东西来了?狂病毒?那个中国破冰程序在你的心脏里咬出了一个洞?平线南方人也不是好对付的,是吧?”

他听见她在呼唤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看见她跟在后面,却没有拼命追赶。昨夜被他撕坏的拉链拍打着她棕色的小腹,破碎的衣服中露出她的耻毛。她好像是芬兰人那间“都市全息”里那些旧杂志上的一个姑娘,忽然活了过来,却如此疲惫,如此悲伤,如此真实。她跌跌撞撞地走过一丛丛满是银色盐粒的水草,满身破衣,悲哀而无助。

忽然之间,他们三个人并肩站在了浪花里,那男孩子有张瘦削的脸,棕色肌肤,笑起来露出大片粉色的牙龈。他穿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破旧短裤,灰蓝色的海浪爬过他奇瘦的四肢。

“我认得你。”凯斯说。琳达站在他的身旁。

“不,”那男孩子的音调高昂而悠扬,“你不认得。”

“你就是另一个人工智能。你是里约。你想要阻止冬寂。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图灵代码是什么?”

那男孩在海浪中倒立起来,哈哈大笑。他以手代足走了几步,一个跟斗翻出海水之中。他的眼睛和里维拉一模一样,眼神里却全无恶意。“要召唤一个魔鬼,你必须知道它的名字。人类曾经梦想过唤魔术,如今它却以另一种方式成真。凯斯,你懂的。你的工作就是找到那些程序的名字,那些悠长的正式的名字,那些程序的主人们试图掩藏的名字。那些真名实姓”

“图灵代码并不是你的名字。”

“神经漫游者,”在初升的太阳底下,那男孩眯起细长的灰眼睛说,“通往亡灵疆界之路。你就在这里,我的朋友。玛丽—法兰西,我的女主,是她修建了这条道路,然而在我能为她效劳之前,她的主人已扼死了她。神经,大脑神经,网络神经,那些银色的通道;漫游者,那些法师,那些术士。我会唤起死灵。不,我的朋友,”那男孩手舞足蹈起来,棕色的双足在沙滩上踩出一片脚印,“我就是死灵,就是他们的疆界。”他大笑起来。一只海鸥在哀鸣。“留下吧。就算你的女人是个鬼魂,她也并不自知。你也一样。”

“你快崩溃了。冰墙快要垮了。”

“不,”他垂下瘦弱的双肩,忽然有些悲伤,一只脚在沙滩上摩挲,“没那么复杂。不过,选择在你自己手中。”那双灰色的眼睛沉痛地看着凯斯。又一波字符涌起来,一行一行地从他眼前闪过。在那些字符背后,那男孩的身影开始扭曲,好像夏天沥青路面上远处的景象。音乐声音越来越响,凯斯几乎能分辨出歌词。

“凯斯,亲爱的。”琳达摸摸他的肩膀。

“不。”他说。他脱下外套,递给她。“我不知道,”他说,“也许你真的在这里。不管怎样,这里会冷的。”

他转身走开,走出了七步,然后闭上眼睛,看着那音乐在一切的中心成形。有那么一次,他回过头,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不必睁开眼睛。

他们就在海边,琳达,还有那个自称为神经漫游者的瘦弱男孩。他的皮衣从她手中垂下,触到海浪的边缘。

他跟着音乐一直走下去。

那是马尔科姆的锡安混录音乐。

那是一片灰暗的空间,似乎有细细的网在变换,那是简单图形程序生成的波浪形半色调图像。时间长久停驻在一幅景象上面,他隔着栏杆锁链,看见黑色海水上空的凝固不动的海鸥。有许多人在说话。有一片黑色镜面在倾斜,他便是水银,一滴水银,沿着那平面滑下,坠入一片看不见的迷宫,碎裂开来,又流聚成滴,再次滑下

“凯斯?先生?”

音乐。

“你回来了,先生。”

音乐被人从他耳边拿开。

“多久?”他听见自己在问,他知道自己的嘴很干。

“五分钟吧,我估摸着。长过头了。俺想把插头拔了,寂不让。屏幕怪得很,寂说把耳机放你脑袋上。”

他睁开眼睛。马尔科姆的五官上叠着一条条透明的文字。

“还有你的药,”马尔科姆说,“给你贴了两片儿。”

他平躺在图书馆的地板上,头上是显示器。锡安人扶着他坐起身来,他一动,苯乙胺的效力猛地冲上来,左手腕上的蓝色药贴似乎在灼烧。“过量了。”他挣扎着说。

“来吧,先生,”马尔科姆有力的双手伸到他腋窝底下,把他像个小孩似的提起来,“咱必须得走了。”

22

修理车在哭。在苯乙胺的效力之下,它也有了生命。它不停地哭。在那拥挤的陈列室里,在那些长长的走廊里,在泰埃冷冻深眠室的黑色玻璃门外,在那寒冷会慢慢渗入老埃西普尔梦里的地方,它一直在哭。

对于凯斯来说,修理车的一路狂奔和苯乙胺过量带来的疯狂交缠一体,无以区分。最后修理车终于坏掉了,座位下冒出一阵白色的火花,哭声才算是有了止歇。

车子停在3简私人洞穴的通道口三米之外。

“还有多远,先生?”马尔科姆扶着他从火花飞溅的车上下来,内置灭火器往引擎室里狂喷,团团黄色粉末从百叶板和各个接口里飞出。博朗探测仪从座位后面掉下来,拖着一只坏掉的机械臂,在人造沙地上蹒跚前行。

“你一定得自己走,先生。”马尔科姆接过操控台和思想盒,把防震带挂到自己肩上。凯斯跟在锡安人身后,电极在他脖子上沙沙作响。里维拉的那些全息影像在前面等候,除了莫利已经踢破的三联影像,还有那些虐待场景和食人的孩童。马尔科姆目不斜视。

“放松,”凯斯一边说,一边逼着自己跟上前面大步行走的人,“这次一定要做好。”

马尔科姆停下来,转过身,手中拿着猎枪,怒视着他。“好,先生?怎么算好?”

“莫利在里面,但她已经倒下了。里维拉会发全息影像。他可能还拿到了莫利的箭枪。”马尔科姆点点头。“里面还有一个忍者,他们家族的保镖。”

马尔科姆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听着,巴比伦来的先生,”他说,“我是个战士。但是我们不再战斗,锡安不再战斗。巴比伦人自相残杀,自取灭亡,你知道吗?不过神说,咱要把刀锋战士从这里带出去。”

凯斯眨眨眼。

“她是个战士,”马尔科姆好像在对他解释,“你告诉我,先生,有谁是我不能够杀的。”

“3简,”他顿了一下说,“里面的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白袍样的衣服,衣服上有帽子。我们需要她。”

他们来到门前。马尔科姆径直走了进去,凯斯只得跟在他身后。

3简的王国里空荡荡的,水池中没有一个人。马尔科姆把操控台和思想盒递给他,自己走到池边。在白色的泳池桌椅之外只有黑暗,齐腰高的迷宫般的墙壁投下一片阴影。

池水耐心地拍打着池壁。

“他们在这里,”凯斯说,“一定在的。”

马尔科姆点点头。

第一支箭穿透了他的上臂。猎枪咆哮起来,枪口中喷出一米长的火花,在池底射灯的光线中泛着蓝色。第二支箭射中了猎枪,枪翻滚着落在白色的瓷砖地上。马尔科姆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摸到胳膊上突起的黑色箭尾,用力一拉。

海迪欧从阴影里走出来,第三支箭已架在一张细长的竹弓上。他鞠了一躬。

马尔科姆握着箭管瞪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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