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视野清晰明亮得不正常,比平时更加清楚。周围的东西似乎都在震动,每个人和每样物件的震动频率各不相同,却又十分接近。她的双手仍被锁在黑球之中,放在腿上。她坐在泳池边的一张躺椅上,伤腿架在面前的骆驼皮垫子上。3简坐在她对面的另一张垫子上,裹着一件超大的原色毛线浴袍。她很年轻。
“他去哪了?”莫利问,“去打针?”
3简的浅色袍子沉重地堆在她身上。她耸耸肩,从眼前撩开一缕黑发。“他告诉我什么时候该让你进来,”她说,“但是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一切都是神秘的。你刚才是不是真的会伤害我们?”
凯斯感觉到莫利犹豫了一下。“我刚才真的会杀了他,还会试图杀死那个忍者。然后我就应该找你谈谈。”
“为什么?”3简一边问,一边把手里的雕像塞回袍子里面的口袋里。“到底为什么?要什么东西?”
莫利似乎在打量她高高细细的颧骨,她的大嘴,还有她窄窄的鹰钩鼻。3简的眼睛颜色很深,似乎带着一层阴翳。“因为我恨他,”她最后说,“至于恨他的原因,我只能说我脑子就是这么长的。因为他是他,我是我。”
“还有那场演出,”3简说,“我看了。”
莫利点点头。
“那为什么要杀海迪欧?”
“因为他们是最厉害的杀手。因为曾经有一个忍者,杀死了我的一个伴侣。”
3简的样子顿时变得很沉重。她扬起眉毛。
“因为我一定要看看他们有多厉害。”莫利说。
“然后我们,你和我,就应该要谈话?像现在一样?”她的黑色直发中分开来,梳到脑后,打成一个结。“我们现在要谈吗?”
“把这个取下来。”莫利举起被困住的双手。
“你杀了我父亲,”3简的语气里波澜不惊,“我通过监控器看到了。他管这些监控器叫我妈的眼睛。”
“他杀了那个傀儡。那傀儡和你长得很像。”
“他喜欢矫揉做作。”她话音刚落,里维拉已经站在她身旁,药力之下神采奕奕,身上还是酒店楼顶花园里那身囚服一样的衣装。
“聊得投机吗?她很有意思,对吧?我第一次见到她也这么觉得。”他走过3简身旁,“你知道的,这样行不通。”
“彼得,行不通吗?”莫利挤出一个笑容。
“很多人都犯过这个错误,冬寂也一样。他们低估了我。”他穿过泳池边的马赛克地板,来到一张白瓷桌前,朝厚重的高脚水晶杯里倒上矿泉水。“莫利,他跟我聊过。我想他肯定跟我们所有人都聊过,你,凯斯,以及阿米塔奇还能对话的那个部分。你知道,他无法真正理解我们。他有我们的档案资料,但那都只是统计数据而已。你也许是符合统计规律的动物,亲爱的,凯斯更是丝毫不出意外,但我却有一种天生便无法量化的特质。”他喝了一口水。
“到底是什么特质呢,彼得?”莫利的声音很平静。
里维拉发出光芒。“变态。”他走回到两个女人身边,摇晃着深深的水晶杯里剩下的矿泉水,似乎在享受那杯子的重量。“喜欢做莫名其妙的事情。莫利,我作了一个决定,一个毫无理由的决定。”
她抬头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哦,彼得。”3简像是在温柔地责备一个小孩子。
“你拿不到关键词,莫利。你瞧,他把这事告诉了我。3简当然知道那个密码,但你拿不到,冬寂也拿不到。我们简是个有野心的姑娘,虽然是一种变态的野心。”他又微笑起来。“她对整个家族帝国有所谋划,一对疯狂的人工智能听起来虽然很诱人,却只会阻碍我们的计划。所以呢,你瞧,她的里维拉来帮助她了。彼得说,坐稳了。放上爹爹最喜欢的舞曲,让彼得为你召唤相称的乐队,舞者,为死去的埃西普尔王守灵。”他喝下杯子里最后一口矿泉水。“不,你不会成功的,爹爹,你不会的。因为彼得回来了。”他的脸上泛着可卡因和杜冷丁带来的潮红,狠狠地将玻璃杯砸向莫利左眼的镜片,她的眼前一片血光。
凯斯取下电极,马尔科姆正趴在天花板上,腰上系着一根尼龙带,两头都用减震拉绳连着灰色的橡皮吸盘,固定在两边的板子上。他没穿上衣,拿着一把零重力专用扳手,正在对付中间的一块板子,扳手粗大的减震弹簧“砰”的一声,又取掉一颗六角螺帽。马克斯—加维号在重力下呻吟。
“寂带俺去停船,”锡安人把六角螺帽扔进腰间的网兜里,“马尔科姆要一边儿开船登陆,一边儿拿出干活儿的工具。”
“你把工具放在那后边?”凯斯伸长了脖子,看着他棕色脊背上鼓出的一股股肌肉。
“这个。”马尔科姆一边说,一边从那块板子背后取出一个长长的黑色塑料包。他把板子放回去,拧上一颗六角螺丝固定,那黑色的包裹已经飘往后方。他拧开安全带灰色吸盘的真空阀门,离开天花板,捡起那个黑色的包裹。
他一脚蹬回来,滑过仪表盘——中央屏幕上闪现出绿色的船坞图案——抓住凯斯的重力网边缘。他把自己拉下来,用不平整的厚指甲挑开包裹上的胶带。“中国人说,这家伙能出真理。”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支古老的沾满油渍的雷明顿自动猎枪,枪管已经切断,只在陈旧的前护木枪托前留下了几毫米长。后方的肩部枪托已经完全取掉,用暗沉的黑胶带绑上了木头手枪柄。他身上有汗味和大麻味。
“你只有这个?”
“没错,先生。”他一手隔着黑色塑料包抓住枪柄,一手用一块红布把黑色枪管上的油擦掉。“咱是拉斯塔法里海军,没问题。”
凯斯把电极拽到前额上。他懒得再放上那个得克萨斯导尿管了,至少他在迷光别墅里可以撒一泡真正的尿,哪怕那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泡尿。
他接入网络。
“嘿,”思想盒说,“那彼得可够狠的哈?”
他们似乎已经融入了泰西尔—埃西普尔的冰墙,那绿宝石的拱桥都变得很宽,连在一起,结成了一整块。他们身周那病毒程序的平面几乎全变成了绿色。“快到了没,南方人?”
“马上到。很快就需要你了。”
“听我说,南方人。冬寂说狂病毒已经在咱们这台保坂电脑里扎稳了根,我得把你和我的操控台取下来,搬到迷光别墅里去,再把你们插进那边的监管系统里。他还说狂病毒已经到达那边了,我们就在迷光别墅内部网络上行动了。”
“妙极了,”平线说,“能乱来的时候,我从来都不想走容易的路。”
凯斯切换到虚拟感受上。
切换到她那片在黑暗中翻腾的联觉之中。她的痛苦品来犹如锈铁,闻来犹如瓜果,触手之处又如同飞蛾的翅翼拂过脸颊。她已经失去了知觉,他也无法进入他的梦乡。她视觉回路里的芯片闪了一下,里面的数字周围都环绕着一圈淡淡的粉色光晕。
07:29:40。
“彼得,这让我很不高兴。”3简的声音似乎从空洞的远方传来。他想,莫利还能听见声音。随后才意识到并非如此,他听得到,只是因为虚拟感受产生器还在原处,毫发无损,压在她的肋骨上,他都能感觉得到,而她的耳朵接收到了那女孩说话带来的震动而已。里维拉简短地回答了一句,他听不清。“但我不高兴,”她说,“这样也不好玩。海迪欧会从重症监护那边拿来急救包,但她需要动手术。”
沉默。凯斯清清楚楚听见池水在池壁上荡漾的声音。
“我回来的时候你跟她在说什么?”里维拉走得很近了。
“说我妈妈。她问起来的。我觉得她休克了,而且不是因为海迪欧给她打的针。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我想看看她的眼镜会不会碎。”
“碎了一只镜片。等她醒过来——如果她还能醒过来的话——我们就会看到她眼睛的颜色了。”
“她是极端危险的人物。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不是我引开她的注意力,把埃西普尔搞出来扰乱她,再用我做的海迪欧吸引她的炸弹,你现在会怎样?已经被她控制了。”
“不会,”3简说,“我有海迪欧。我觉得你不了解海迪欧,而她显然很了解。”
“要喝点什么?”
“葡萄酒,白的。”
凯斯退出网络。
马尔科姆俯身在加维号控制台上,敲出一连串命令,让飞船靠进船坞。中央屏幕上一个红点表示迷光别墅船坞的位置,加维号则是一个较大的绿色方块,随着马尔科姆的命令摇摇晃晃地前进,渐渐变小。左边一块小屏幕上显示出加维号和埴轮号的轮廓,正在靠进纺锤体的弧形外壁。
“我们还有一个小时,老兄。”凯斯一边从保坂电脑上拔下光纤线一边说。他的操控台备用电池能用90分钟,但加上平线的思想盒后时间会缩短。他迅速而机械地将思想盒用微孔胶带粘到小野—仙台操控台的底下。马尔科姆的安全带飘了过来,他抓住带子,取下两条带着灰色方形吸盘的防震绳,把两个夹子夹在一起,又将吸盘放在操控台两边,调节好吸力,权作肩带,把操控台和思想盒挂在面前。随后他费力地穿上皮夹克,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口袋,里面有阿米塔奇给他的护照,同名的银行芯片,进入自由彼岸时领到的信用芯片,从布鲁斯那里买的两张苯乙胺贴,一卷新日元,半包颐和园香烟,还有那枚飞镖。他把自由彼岸的信用芯片扔到身后,听见它砸在俄国滤清器上的声音。他正要对那枚钢镖也如法炮制,信用芯片却弹起来,蹭过他的后脑勺,然后翻滚而去,撞到天花板上,又从马尔科姆左肩上飞过。锡安人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瞪了他一眼。凯斯看看飞镖,把它塞进外套口袋里,听见外套衬里被划破的声音。
“先生,你错过寂了,”马尔科姆说,“寂说他正帮加维号糊弄安全系统。加维号冒名顶替另一艘要从巴比伦来的船。寂在给咱播送密码咧。”
“咱们要穿上真空服了?”
“太沉。”马尔科姆耸耸肩。“待重力网里,我到时叫你。”他敲出最后一行命令,抓住导航板两边陈旧的粉色拉手。凯斯看着那个绿色方块再次缩小几毫米,与红色方块完全重叠。在小屏幕上,埴轮号降下船头,避免撞上纺锤体,然后落入船坞。加维号仍像是一只被捉住的小虫子,挂在埴轮号肚皮底下。拖船震动起来,呜呜作响。纺锤体上伸出两条漂亮的机械臂,抓住颀长的黄蜂形状的埴轮号,迷光别墅里伸出一个黄色方块,摸索着经过埴轮号,来寻找加维号。
在颤动不已的填缝剂丛林之外,船头传来一阵刮擦声。
“先生,”马尔科姆说,“咱有重力了,小心。”十几样小东西同时落在地板上,好像是被磁铁吸住。凯斯吸了口气,体内器官被重力重新分布了一遍,操控台和思想盒重重砸在他的腿上。
他们已经和纺锤体连接在一起,随之自转了。
马尔科姆伸开胳膊,舒展肩膀,取下紫色发袋,甩甩满头小辫。“来,先生,咱时间紧得很。”
19
凯斯跨过填缝剂的枝蔓,走过马克斯—加维号的前气密门,不断提醒自己,迷光别墅是一栋寄生建筑。迷光别墅从自由彼岸吸取空气和水,却没有自主生态系统。
船坞里伸出的舷梯是埴轮号舷梯的华丽版,适用于纺锤体自转造成的重力环境。波浪形的通道以内置的水压机分割,每个接口都有高强度防滑塑料圈,也兼作阶梯。舷梯绕过埴轮号进入加维号气密门,刚开始是水平的,随即急转向左上方,需要垂直向上爬过埴轮号游艇的外壳。马尔科姆已经爬上阶梯,左手攀爬,右手拿着雷明顿猎枪。他穿着一条污渍斑斑的宽松工作裤,那件绿色无袖尼龙夹克,还有一双鲜红色鞋底的破旧帆布鞋。舷梯随着他的攀爬轻轻摇晃。
小野—仙台操控台和平线的思想盒十分沉重,凯斯临时组装的肩带深深陷入他的肩膀里。他的感觉里只剩下恐惧,一种泛泛的恐惧。他逼着自己不断回想阿米塔奇对纺锤体和迷光别墅的介绍,去忘记那种恐惧。他开始攀爬。自由彼岸的生态系统不是封闭的,而是有限的。锡安则是封闭的生态系统,可以自主运行多年而无需外界输入。自由彼岸自行生产空气和水,但食物和土壤养分则需定期从外界输入。迷光别墅的一切都需要外部输入。
“先生,”马尔科姆轻声说,“上来,到俺旁边来。”凯斯在环形阶梯上横爬了一步,再登上最后几级阶梯。舷梯尽头是一扇平滑的气密门,直径两米,略微凸出。水压机将舷梯慢慢收入气密门外的弹性收纳装置中。
“那咱们怎么——”
气密门猛地打开,微小的气压差异扬起满地细砂,洒进凯斯的眼中,他猛地闭上了嘴。
马尔科姆爬过门槛,凯斯听见雷明顿猎枪的保险轻声打开。马尔科姆蹲在那里,低声说:“先生,赶紧”凯斯忙来到他身旁。
气密门中间是一个圆形的穹顶房间,铺着蓝色防滑塑料地板砖。马尔科姆拿手肘顶顶他,指了指环形墙壁上的一台显示器。屏幕上有一个高个年轻人,五官带着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的特征,他拍拍深色西装袖子上的灰。他站立之处有一扇一模一样的气密门和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很抱歉,先生。”气密门上方的格栅里传来一个声音,凯斯抬起头扫了一眼。“本以为你们会在晚些时候到达轴心船坞。请稍候。”屏幕上的年轻人不耐烦地甩甩头。
他们左边的一扇门滑开来,马尔科姆猛地转过身,举起猎枪。一个欧亚混血的小个子穿着橙色连身工作服,戴着护目镜看向他们,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又闭上了。凯斯扫了一眼显示器,上面一片空白。
“是谁?”那人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拉斯塔法里海军,”凯斯站起身,网络操控器在髋部敲了一下,“我们只想要接入你们的电脑监管系统。”
那人喉咙动了一下。“这是演习吗?这是忠诚度测试,一定是忠诚度测试。”他在桔红色工作服的裤腿上擦着手。
“不,先生,这次是来真的。”马尔科姆站起身,雷明顿猎枪指向那人的脸。“走。”
他们跟着那人走进那扇门,里面的走廊在凯斯眼中无比熟悉:打磨过的混凝土墙壁,地上随意铺就,层层叠叠的小地毯。“地毯挺漂亮。”马尔科姆用枪捅着那人的后背说。“跟教堂一个味道。”
他们走到另一台显示器面前,这是一台古老的索尼显示器,下面装着一台电脑终端,带有键盘和复杂的接口面板。他们停下脚步,屏幕亮了起来,芬兰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身后似乎是“都市全息”的前厅。“好了,”他说,“马尔科姆带这人沿走廊过去,到那扇敞开的柜门前,把他放到柜子里,我会把柜子锁上。凯斯,你要接入左上方面板的第五个插孔。终端下面的柜子里有转换插头,你要找到小野—仙台二十头转日立四十头的转换头。”马尔科姆推着俘虏前行,凯斯跪在地上,从一堆插头里找出他需要的那一个,将操控台插进去,然后却犹豫了。
“你一定要用这个形象吗?”他问屏幕上的那张脸。芬兰人的影像渐渐地被罗尼·邹所取代,背后的墙上贴满翻边翘角的日本招贴画。
“你想要谁都行,宝贝儿,”邹慢吞吞地说,“邹也成的”
“别了,”凯斯说,“还是上芬兰人吧。”邹的影像消失了,他将日立转换头推进插孔,戴上头带电极。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平线问了一句,然后笑起来。
“跟你说过别这么笑。”凯斯说。
“开玩笑而已,孩子,”思想盒说,“我这边根本没有时间差。我看看咱这怎么样”
狂病毒程序已经变成了和泰埃冰墙一模一样的绿色。程序的颜色在凯斯的眼皮子底下慢慢变得不透明,但他仍能清楚地看见头上那闪着黑光的鲨鱼形状。裂纹和幻觉都消失了,那条鲨鱼变得很真实,像马克斯—加维号一样,是一艘没有翅膀的古老的喷气飞机,光滑的外壳上贴满了黑色金属的皮。
“到了。”平线说。
“对。”凯斯说完,切换过去。
“——就那样。对不起,”3简一边给莫利包扎头部,一边说,“仪器说你没有脑震荡,眼睛也没有受到永久性伤害。你来之前不太了解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