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但我看不像。咱们这宝贝儿可是军方货色,还是新款,根本完全不留痕迹。哪怕有一点点迹象,别人马上就能辨认出这是中国来的突袭,可压根儿没人注意到我们。恐怕连迷光里的兄弟们都不晓得。”
凯斯注视着迷光别墅光秃秃的外墙。“嗯,”他说,“这是好事,对吧?”
“也许。”思想盒又发出似是而非的笑声,那种感觉让凯斯皱起眉头。“孩子,我又帮你看了看这狂十一。界面非常友好,只要咱在触发端,它简直礼貌热心得不得了。英文也讲得挺好。你有没有听说过慢病毒?”
“没。”
“我听说过一回,那会儿它还只是个构思。咱这狂病毒刚好就是这玩意儿。慢病毒不会简单地钻个洞往冰墙里塞东西,它会和冰墙慢慢交互,慢到冰墙本身都毫无知觉。狂病毒逻辑内核的外壳就这么偷偷摸进目标,一路产生突变,变得和冰墙结构一模一样。然后咱就咬住对方,主程序切入,围绕着冰墙逻辑不断交流,在对方觉得不对劲之前就已经和它变成连体婴了。”平线笑起来。
“我真希望你今天别那么欢乐,老兄。你那笑声让我浑身发毛。”
“真惨,”平线说,“俺这死人也需要笑啊。”凯斯按下虚拟感受开关。
随即摔进一堆金属与灰尘之中,掌根从光滑的纸面上滑过,身后哗啦啦倒下一片。
“来,”芬兰人说,“放松点儿。”
凯斯躺在一堆泛黄的旧杂志上,身下那些诱人的封面女郎们露着雪白的牙齿,在“都市全息”招牌的微光里对着他甜蜜微笑。他躺在地上,在旧杂志的气味中慢慢平静下来。
“冬寂。”他说。
“没错,”芬兰人在他身后说,“你说的没错。”
“滚。”凯斯揉着手腕坐起来。
“别啊,”芬兰人从墙边成堆的废品中走出来,“这样对你更好,老兄。”他从口袋里掏出帕塔加斯雪茄,点燃一支,古巴烟草的香气顿时充满了整个店面。“难道你觉得我应该在网络里找你,把自己搞成一片燃烧的丛林?你不会错过那边的事儿。这里一个小时,外边也才一两秒钟。”
“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你老是用熟人的形象出现,会让我很抓狂?”他站起来,掸掉黑色牛仔裤前面的白灰,转身看看落满尘灰的窗户和紧闭的大门。“外面是什么样子?是纽约吗?还是啥也没有?”
“呃,”芬兰人说,“就跟那棵树一样,你知道那个故事吧?森林里一棵树倒下,却没人听见。”他露出大板牙,喷出一口烟。“你可以出去溜达一圈看看。一切都在,或者说你所见过的一切都在。这是你的记忆,对不对?我切入你的脑子,找到这些记忆,再回输给你。”
“我记性没这么好。”凯斯环顾四周说。他低下头,翻来覆去看自己的双手,努力想记起自己的掌纹,却完全没有印象。
“每个人都有这么完整的记忆,”芬兰人把烟蒂丢在地上,用鞋跟碾灭,“只是很多人都没法提取这些记忆。略具天赋的艺术家都有这种能力。如果和现实场景对比,你能看出这里和芬兰人在曼哈顿下城的商店还是有差别的,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对你来说,记忆是全息的。”芬兰人拽了拽自己的小耳朵。“对我来说就不同。”
“全息是什么意思?”这词儿让他想起里维拉。
“反正,全息影像是你们造出的最接近人类记忆的东西。可是你们从来没利用过这一点。你们人类。”芬兰人走上前,歪着他那个流线型的脑袋,看看凯斯。“如果你们做到了,我就不会出现了。”
“这算是什么意思?”
芬兰人耸耸肩。他的破花呢外套肩太宽了,不太合适。“我是想帮你,凯斯。”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他又露出发黄的大板牙。“因为你也需要我。”
“扯淡。你能读出我的思想吗,芬兰人?”他做了个鬼脸,“我是说,冬寂。”
“思想是不能‘读’的。瞧,你脑子里还是书上的观念,而且你书读得也太少。我可以提取你的记忆,但那不是你的思想。”他伸出手,从一台旧电视的残骸里取出一根银黑色的真空管。“看这个。这可以算是我的部分DNA”他把真空管扔进暗处,凯斯听见破碎的声音。“你们一直在建造各种模型。石环。大教堂。管乐器。加法机。你知道吗?我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存在。但是,如果今晚的行动顺利进行,你们就终于能够获得真正的成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你们’。是你们这个物种的统称。”
“你杀了那些图灵警察。”
芬兰人耸耸肩。“没办法。没办法。你还挺不高兴?他们眼睛都不眨就可以干掉你。好了,我把你弄来这里,是因为我们需要再谈谈。记得这个吗?”他右手举起凯斯梦中那烧焦的蜂巢,阴暗封闭的店面内满是燃料的味道。凯斯跌跌撞撞地退到堆满废品的墙边。“没错。是我干的。用窗户上的全息设备干的。这记忆也是我第一次让你平线时从你脑子里偷到的。你知道它为什么很重要?”
凯斯摇摇头。“因为,”蜂巢忽然消失了,“这是你记忆中最像泰西尔—埃西普尔的东西。是人类社会中最像它的。迷光就像是蜂巢,至少它本该如此。我以为这样会让你感觉好一点。”
“感觉好一点?”
“能了解他们大概是什么样。你已经开始恨死我了。很好。但你应该恨的是他们。差别是同样的。”
“听着,”凯斯往前迈了一步,“他们从来没对我做过什么。你,你不一样”然而他还是感觉不到自己的愤怒。
“泰埃制造了我。那个法国姑娘说你出卖人类。她说我是魔鬼。”芬兰人笑起来。“其实都没什么关系。这一切结束之前,你总得要恨谁。”他转过身,朝店里面走去。“来吧,我给你看看迷光的样子。”他掀起门上军用毯的一角,白光喷薄而出。“操,老兄,别傻站在那里啊。”
凯斯揉着脸,跟在他身后。
“好。”芬兰人拉住他的手肘。
他们被吸进那腐臭的毛呢后面,落入一片尘灰。这是一条环形通道,四周墙壁都是来自月球的混凝土,每隔两米有一圈白色霓虹灯。自由落体。
“天。”凯斯翻滚着说。
“这是正门,”芬兰人的外套飘在空中,“刚才店面所在的地方就是真实情况下的大门,在自由彼岸的轴心旁边。这部分的细节还不错,因为你跟着莫利看到过这里。后面的细节就没这么清晰了,因为你没有那些记忆。”
凯斯努力直起身,又开始螺旋形地坠落。
“等等,”芬兰人说,“我快进一下。”
墙壁模糊起来。他们飞速地前进,拐弯,穿过狭窄的通道,身周色彩飞舞,令人眩晕。他们经过一片漆黑,似乎是穿过了几米厚的墙壁。
“到了,”芬兰人说,“就是这里。”
他们漂浮在一个正方形的房间里,四壁和头顶都铺着正方形的深色实木板。地板上铺着一整块明丽的地毯,上面用蓝色和红色的毛线织出电子回路的形状,那是一块芯片的模样。房间正中有一只方形的白色玻璃基座,和地毯上的图案衔接得天衣无缝。
“迷光别墅,”基座上一件镶满珠宝的东西用婉转的声音说,“是一座怪异的,向内生长的哥特式建筑。迷光内的每一个空间都有其神秘之处,无穷无尽的房间以通道和肠子般的楼梯相连,华丽的屏风和空荡荡的神龛之外,通道总会急转,挡住视线”
“3简写的文章,”芬兰人拿出帕塔加斯雪茄说,“十二岁的时候,在符号学课上写的。”
“自由彼岸的建筑师们费尽心血,想要掩盖一个事实:这个纺锤体的内部结构就像酒店房间里的家具一样毫无新意。在迷光里,众多的结构覆盖住纺锤体内壁,不断流动,相互联结,共同指向上方那个微型电路构成的坚硬内核。那硅柱是家族公司的核心,其中贯穿许多狭小的维修通道,不足一只手宽。明丽的蟹状无人驾驶机在里面穿梭,查修机械老化或被破坏的痕迹。”
“你在餐馆见到的就是她。”芬兰人说。
“按这片群岛的标准而论,”那头像接着说,“我们的家族十分古老,这个家的错综复杂体现了我们的悠久历史,却也还有别的含义。从符号学上讲,迷光别墅证明了一种内在的追求,也是对于纺锤壁之外的真空的抗拒。”
“泰西尔和埃西普尔爬出重力阱后,便发现他们需要空间。他们建立起自由彼岸来攫取这些新兴岛屿的财富。他们越来越富有,也越来越自我,他们在迷光里修建的是自我躯体的延伸。我们将自己锁在自己的财富后面,向内生长,制造出一个毫无缺口的个人宇宙。”
“迷光别墅不见天日,不论是真实的,还是人工的。”
“别墅的硅核在一间小房间里,那是整个迷光中唯一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就在这个平淡无奇的玻璃台上,放着一个精美的半身像,以白金和景泰蓝制成,上面还点缀着天青石和珍珠。它明亮的眼珠是从一扇红宝石舷窗切割下来的,而这扇舷窗则来自带着第一位泰西尔飞出重力阱,又接出第一位埃西普尔的那艘飞船”
头像停下了。
“然后呢?”凯斯隔了半天才问,恍惚中还以为那头像会回答。
“她就写到这里,”芬兰人说,“没写完。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东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脑终端,我需要莫利在特定的时间到这里说出特定的词。这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不管你和平线跟着那来自中国的病毒能走多远,这东西要是听不到那个关键词,就屁用也没有。”
“那是什么词?”
“我不知道。我的存在,可以说受限于‘我不知道’这个事实,因为我‘不能’知道。于那个词我定然是愚蒙无知的,即便你知晓并告诉了我,我仍然‘不能’知道。这是硬件所决定的。一定要有另一个人去找到这个词,带到这里来,同时你与平线要穿透冰墙,搅乱核心数据。”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存在了。我到此为止。”
“我没意见。”凯斯说。
“当然。但是凯斯,你自己要当心。我的,呃,另外半个大脑好像盯上我们了。那又是一片燃烧的丛林。阿米塔奇也快不行了。”
“啥意思?”
房间从各个完全不可能的角度折叠起来,如同一只纸鹤,在赛伯空间里翻滚而去。
15
“你是想打破我的纪录吗?”平线问。“你又脑死了一回,五秒钟。”
“等会儿。”凯斯按下虚拟感受开关。
她蹲在黑暗之中,手掌按在粗糙的混凝土上。凯斯凯斯凯斯凯斯。她眼内的数码显示屏上不断闪现他的名字,那是冬寂在告诉她,他已经接入进来。“不错。”她说。她抬起身,合拢双掌,指关节咔咔作响。“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时间到了莫利现在。
她用舌头紧紧抵住下面的门牙。一颗门牙微微一动,激活了她的微通道放大系统,黑暗中混乱的光子被转换成电子脉冲,她身周粗糙的混凝土墙开始泛出幽幽的白光。“好了,亲爱的。咱们出去玩玩。”
她的藏身之处是一条修理通道。她推开一道已经发灰的精致黄铜栅栏,爬了出来。他看见她的胳膊和双手,上面又是那身拟态外套。他能感觉到塑料外套下面那熟悉的紧身皮衣。她的胳膊底下吊着一条带子,她站起身,拉开外衣拉链,碰到一把塑料枪柄。
“嘿,凯斯,”她无声地说,“你在听吗?给你讲个故事我曾经有过这么一个男孩。你有点像”她转过身打量这条走廊。“约翰尼,他叫约翰尼。”
走廊有低矮的穹顶天花板,两侧排放着几十个古色古香的红木展柜,与那弧形的墙壁格格不入,好像被人专程搬了进来,却又遗忘在这里。走廊里每隔十米装着已经生锈的黄铜灯具,投下白色的光晕。地面起伏不平,凯斯随着她一路走下去,才发现地下乱七八糟地铺着几百张小地毯,交错堆叠,将地面变成一片手工羊毛织造的柔软表面。
莫利对那些柜子和里面的物品全不留心,他只能透过她随意的扫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偶尔闪过的陶器,古老的武器,一样扎满了生锈铁钉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还有破旧的挂毯
“我的约翰尼,他是很聪明,很有灵气的一个孩子。他原来是在‘记忆道’上的,专门窝藏赃货,人家付钱给他,把数据藏在他脑子里的芯片上。我遇见他的那个晚上,日本黑帮正在追杀他,我干掉了他们的杀手。其实只是碰巧而已,但我毕竟帮了他的忙。那以后我们就很亲密了,凯斯。”她的双唇几乎纹丝不动,“我们弄了个超导量子干扰装置,可以读出他储存过的所有东西,存进磁带,然后去整他以前的客户。我去做讨债的打手。我很幸福。凯斯,你幸福过吗?他是我的。我们一起做事。我们是同伙。我遇见他的时候,刚离开那傀儡屋八个星期”她停住了,转过一个大弯,继续前行。两壁仍然排满油光水滑的木柜,柜面的颜色如同蟑螂的翅膀。
“我们亲近,甜蜜,一切顺利,好像谁也奈何不了我们。他们过不了我这关。我想,日本黑帮还是想整死约翰尼,因为我杀了他们的人,因为约翰尼骗了他们。他们真他妈的有耐心啊,就和蜘蛛一样,和禅修的蜘蛛一样耐心。他们等了一年又一年,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去过美好人生,于是我们能失去的就会更多。
“那时我不懂这些,就算懂也不会怕。那时我还年轻,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后来我们挣够了钱,考虑洗手不干,也许去欧洲吧。我们都不知道去那儿干吗,那里没什么事情可干,但我们在瑞士太空银行的账户里有的是钱,还有一间塞满玩物和家具的小窝,斗志早就消磨殆尽。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出现了。
“他们派来的第一个人很火爆。前所未见的神经反应速度,身上的各色各样的植入体够十个普通打手用。第二个人,怎么说呢,像个和尚。是个克隆人,全身都是冷血杀手的细胞,放射出一种死亡的寂静气息”她的声音弱下去,前面的走廊一分为二,两边的楼梯一模一样,通向下方。她选择了左边一条。
“我小时候住在贫民窟里边。在哈得孙河旁边,那里的耗子,因为化学毒素的影响,天,真是够大,跟我差不多个头了。有天晚上,一只耗子一直在地板下面掏来掏去。天亮的时候,有人找来了一个老头,他脸上有几道疤,眼睛里都是血丝。他拿着一个油腻的皮卷,就是用来包钢质工具防止生锈那种。他摊开包袱,里面是一只旧手枪和三枚子弹。那老头装了一枚子弹,在贫民窟里来回走动,我们都退到墙边。
“他低着头,双臂抱在胸前,来来回回地踱步,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有枪。他专心倾听耗子的动静,我们一口气都不敢出。老头走一步,耗子就动一动。耗子动一动,他再走一步。就这么过了一个小时,他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枪,把枪指向地板,笑了一笑,扣动扳机。然后他就又卷起包袱走了。
“后来我爬到下面去看过,那耗子双眼之间有个窟窿。”她看着走廊两边整整齐齐排着的紧闭的门。“第二个人,来杀约翰尼的那个,就像是这个老人。他年纪不大,但是很像那老人,杀人的方式像。”走廊变宽了,面前是一盏巨大的悬吊式水晶烛台,最低处几乎要触及地板。地板上是地毯的汪洋大海在温柔地起伏。莫利走进大厅,水晶灯丁零作响。“左边第三道门。”她眼里的显示屏上闪出。
她转向左边,避开那倒悬的水晶树。“我只见过他一面,在回家的路上。他刚从我们家出来。我们住在改造的厂房里,很多新住客都是感网公司的。那地方的保安设施本来就不错,我又加了不少重量级的配置,让它滴水不漏。我知道约翰尼在上面。这个小个子走出来,我们眼神交会,他一个字也没说,而我看见他,就明白了。朴素的小个子,朴素的衣服,完全没有骄矜之气,十分谦和。他看了我一眼,坐进一辆人力三轮。我明白了。我跑到楼上,约翰尼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嘴巴微微张开,好像想起什么事情,要说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