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在阳光之下眯着眼看她。这是一具修长而年轻的身体,麦色的肌肤明显不是巴黎能做出来的黑色素强化效果。
她蹲在他的椅子旁边,身上滴着水。“我叫凯西。”她说。
“我叫卢普斯。”他顿了一下才说。
“这是哪国名字?”
“希腊名字。”他说。
“你真的是黑帮吗?”虽然经过黑色素强化,她的脸上还是有雀斑。
“我是瘾君子,凯西。”
“磕什么药?”
“兴奋剂。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很强劲的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
“那,你手头有吗?”她靠他更近了。泳池的水滴到他裤腿上。
“没有。这就是我的烦恼,凯西。你知道哪儿能搞到吗?”
凯西晃了晃,一缕棕发从她嘴边掠过,她伸出舌头舔了舔。“你喜欢什么口味?”
“不要可卡因,不要安非他命,但是要高,一定得高。”他一边对着她微笑,一边郁闷地想,就这样吧。
“苯乙胺。”她说,“小事情,但由你芯片付账。”
“你开玩笑吧?”凯西的同伴兼室友说。凯斯给他们讲述了他那只来自千叶城的胰脏的特别之处。“我是说,你不能告他们吗?操作失误?”他叫布鲁斯。他和凯西除了性别相反之外简直一模一样,连雀斑都长得十分雷同。
“嗯,”凯斯说,“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你懂的,像是人体组织配型什么的。”而布鲁斯已经无聊到双眼失神。这人注意力集中的时间跟昆虫一样短,凯斯看着他棕色的眼睛想。
他们的房间比凯斯跟莫利的要小,在更底层。阳台玻璃上贴着五张巨大的塔丽·伊姗胶片,看起来他们已经住了一阵子了。
“棒极了哈?”凯西发现他在看胶片。“我拍的。上次下重力阱的时候在感网金字塔拍的。她就离我们那么那么近,她的笑容那么那么自然。当时情况糟透了,卢普斯,头一天那些基督王教恐怖分子刚搞得天使蒙难,你知道吗?”
“知道,”凯斯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很恐怖。”
“嗯,”布鲁斯插嘴说,“你想买的药”
“问题是,我能代谢这药吗?”凯斯扬起眉毛。
“这样好了,”那男孩说,“你先试用一次。如果你的胰脏不代谢它,就由东家买单。首次免费。”
“这话我以前也听过。”凯斯一边说,一边接过布鲁斯从黑色床罩上递过来的亮蓝色药贴。
“凯斯?”莫利从床上坐起来,把头发甩到脑后。
“还能是谁,亲爱的?”
“你咋了?”她透过镜片注视着他穿过房间。
“我忘了这词怎么发音了。”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捆用泡泡纸包好的蓝色药贴。
“天,”她说,“太适合我们了。”
“这话再正确不过。”
“我两小时没盯着你,你就成功了。”她摇摇头,“我们今晚和阿米塔奇大餐,但愿你准备好了。在‘二十世纪’。咱还会看到里维拉卖弄他那套手艺。”
“没错。”凯斯弯下腰,不停咧嘴微笑,“美极了。”
“喂。”她说,“如果那东西强大到超越了千叶医生的手艺,等药力退掉你会很惨。”
“婊子,婊子,真是婊子。”他一边解皮带一边说,“很惨。悲惨。就知道说这些。”他脱掉长裤、衬衫、内衣。“我还当你是聪明人,知道享受我这种不自然的状态。”他低下头,“瞧瞧,瞧瞧多不自然。”
她大笑。“长久不了。”
“当然能长久,”他爬上沙子颜色的床垫说,“所以才叫不自然。”
11
侍者引着凯斯和莫利来到阿米塔奇的桌子上。阿米塔奇问:“凯斯,你怎么了?”在洲际酒店附近的小湖上有几家浮动餐馆,“二十世纪”是其中最昂贵的一家。
凯斯抖了抖。药劲过后的反应布鲁斯半点没提。他试图端起水杯,手却不停颤抖。“可能吃坏了东西。”
“我要你找医生检查一下。”阿米塔奇说。
“过敏反应而已。”凯斯撒谎说,“我一旅行就这样,有时吃的东西不同也这样。”
阿米塔奇穿着一件白色真丝衬衫,外面的深色西装在这地方显得过于隆重。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红酒,手腕上的金链子沙沙作响。“我已经帮你们点了菜。”他说。
莫利和阿米塔奇默默进餐,凯斯则颤抖着双手,努力把牛排切成小块,在浓重的酱料里拨来拨去,一口也没吃下去,最后终于放弃了。
“天,”莫利的盘子已经空了,“给我吧。你知道这有多贵?”她拿过他的盘子。“他们要把这头牛养一整年才能杀掉。这可不是实验室里长出来的肉。”她叉了一大口肉,咀嚼起来。
“我不饿。”凯斯挣扎着说。他的脑子已经全烧焦了。不是烧焦,他想,是被扔进了滚烫的油脂,然后油脂凉下来,在脑叶外边裹上厚重的一层。一阵阵紫绿色的痛苦不断穿过他的大脑。
“你看起来真他妈的惨。”莫利兴高采烈地说。
凯斯尝了一口红酒。在苯乙胺的后劲里,这红酒喝起来就跟碘酒一样。
灯光暗下来。
“二十世纪,”一个带着浓重斯普罗尔口音的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为您奉上彼得·里维拉先生的全息表演。”周围的桌子上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一个侍者点起一根蜡烛,放在他们的桌子中间,然后撤下桌上的餐盘。很快,餐馆里的十几张桌子上全都亮起了蜡烛,杯子里都倒上了酒水。
“这是要干吗?”凯斯问阿米塔奇,阿米塔奇却没有回答。
莫利用酒红色的指甲挑着牙缝。
“晚上好。”里维拉走上房间另一头小小的舞台。凯斯眨了眨眼。他居然没注意到那个舞台,这让他很不安。而让他更不安的是,他居然不知道里维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还以为是追光灯照亮了里维拉。
里维拉浑身闪亮,那光如同肌肤一般包围住他,照亮了舞台后的幕布。这是投影。
里维拉微笑起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燕尾服,衣领上别着一朵黑色康乃馨,花心深处有蓝色的火焰在燃烧。他抬起双手,指甲亮晶晶的,遥遥拥抱观众致意。凯斯听见湖水在拍打餐馆的外墙。
“今夜,”里维拉长长的眼睛闪闪发亮,“我愿为你们作一次特别演出。这是我的新作。”他举起右手,掌心上出现一道冷冷的红光。他松开手,红光落地处一只灰色鸽子飞起,消失在阴影之中。有人在吹口哨,掌声变得热烈起来。
“这部作品的名字叫作‘玩偶’。”里维拉放下双手。“我愿将今夜的首演献给3简·玛丽—法兰西·泰西尔—埃西普尔夫人。”台下一波礼貌的掌声渐渐淡去,里维拉的双眼似乎在看他们的桌子。“也献给另一位女士。”
几秒钟后,餐馆里的灯光尽数熄灭,只剩下点点烛光。里维拉的全息光环也随着灯光熄灭,然而凯斯仍然看得到他低头站立在那里。
数道微弱的光线出现在舞台周围,仿佛来自凝固的月光,横平竖直,描画出一个立方体的形状。餐馆里的灯又有部分亮起。里维拉低头闭目,双臂僵直在身侧,全神贯注,身体似乎在颤抖。突然之间,那鬼魅般的立方体充盈起来,变成了一个房间,只是缺了一面墙,让观众能看见内里。
里维拉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抬起头,却仍紧闭双眼。“我一直便住在这个房间里,”他说,“我记忆中从未住过任何其他房间。”房间的白墙已开始发黄,里面放着两件家具:一把平淡无奇的木头椅子,还有一张漆成白色的铁床。床上的白漆已经剥落,露出黑色的钢条。没有床单,裸露的棕色条纹床垫上污迹斑斑。床的上方有一只灯泡,吊在一根扭曲的黑色电线上,凯斯看见灯泡上部厚厚的灰尘。里维拉睁开双眼。
“我一直独自在此。”他面对床坐在椅子上,衣领上的黑色花朵里,蓝色火焰仍在燃烧。“我不知道第一次梦见她是什么时候,”他说,“但我记得,最起初的时候,她是如此朦胧。”
床上有东西出现。凯斯眨眨眼,那东西又消失了。
“我抓不住她,哪怕只是在脑海里。然而我想要抱住她,抱住她,然后”一片寂静的餐馆里,他的声音遍及每一个角落。有冰块碰撞酒杯的声音。有人咯咯发笑的声音。有人用日文轻轻问话的声音。“我想,若我能看到她的某个部分,只要很小的一部分就好,若我能将那个部分看清楚,仔仔细细地看清楚”
一只女人的手躺在床垫上,掌心朝上,手指苍白。
里维拉弯腰拿起那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手指慢慢动起来。里维拉将手举到嘴边,轻轻舔着指尖,那上面是酒红色的指甲油。
他们能看见的只有一只手,却不像是被砍断的手:手腕以下的肌肤平滑地收紧,不见丝毫疤痕。他记起仁清街上那家精品手术店的橱窗,记起里面那块布满刺青的人工培育肉体。里维拉已经在舔舐那只手掌,手指们仿佛在爱抚他的脸。另一只手又出现在床上。里维拉伸手去拿第二只手,第一只手如同骨肉铸成的手链,握住了他的手腕。
演出不断继续,以一种超现实的逻辑体系不断生发出来。胳膊、脚、腿,次第出现。那双腿美得惊人,凯斯的头在悸动,喉咙发干,喝干了最后一滴酒。
里维拉已经裸身躺在床上。投影里的他原本衣冠整齐,凯斯完全想不起那些衣服在何时消失。黑色的花朵躺在床脚边,内里的蓝色火焰仍在燃烧。在里维拉的爱抚之下,躯干终于出现了,一具白皙,完美,闪着微微汗珠的无头的身躯。
那是莫利的身躯。凯斯瞪着它,张开的嘴合不拢来。但那只源自里维拉的想象,双峰的形状不对,乳头太大,颜色也太黑。里维拉与那具没有四肢的躯体在床上翻滚,涂着酒红色指甲的双手在他们身上攀爬。床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蕾丝,已经开始泛黄腐坏,轻轻一碰便完全破碎。在里维拉身旁,在那纠结的肢体之上,在那急切爱抚的双手之上,有尘灰在蒸腾。
凯斯看了莫利一眼,她脸上毫无表情,里维拉的投影在她的镜片上起伏变换。阿米塔奇靠在桌子上,握住杯脚,淡色的眼睛注视着台上那闪亮的房间。
那具躯体终于和四肢融合在一起,里维拉颤抖起来。头也出现了,一切变得完整。那是莫利的脸,她的双眼淹没在平静的水银之中。里维拉与莫利的影像开始更加激烈地交缠,莫利的影像缓缓伸出一只手爪,五条刀片从指尖滑出,如梦如幻般缓缓划过里维拉赤裸的脊背,露出里面的脊椎。凯斯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
他趴在红木栏杆上对着湖面呕吐过后,头脑被钳制的痛感才慢慢消失。他跪在地上,脸颊贴住冰冷的红木,注视着小湖对岸儒勒·凡尔纳大道上明亮的灯光。
凯斯十几岁时便已经在斯普罗尔见过这样的表演,那时候他们称之为“梦幻真实”。他记起那些清瘦的波多黎各人,他们在东区的街灯底下,在节奏欢快的萨尔萨舞曲中梦想着真实。那些梦想女孩抖动着,旋转着,围观的人们不断鼓掌。那些人要用到一整车的装备和笨重的头盔。
而里维拉只需梦想,便能让你感同身受。凯斯的头还在痛,他摇摇头,朝湖里唾了一口。
他能猜得到结局,猜得到终章。那是一种反对称,里维拉将那梦想女孩组装成形,而梦想女孩用那双美丽的手再将他拆解成块。梦里的鲜血浸透了那陈腐的蕾丝。
餐馆里传来欢呼声和掌声。凯斯站起来,抚平自己的衣服,转身走进二十世纪。
莫利已经不见了,舞台上也空无一人。阿米塔奇独坐在桌旁,仍然握着杯脚,注视着舞台。
“她人呢?”凯斯问。
“走了。”阿米塔奇说。
“找他去了?”凯斯问。
“没有。”有轻微的破裂声传来,阿米塔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酒杯。他的左手挪到杯身上,断裂的杯脚戳在那里,像一根冰凌。凯斯接过酒杯,放到一只水杯里面。
“告诉我她去哪里了,阿米塔奇。”
灯又亮起来,阿米塔奇淡色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她去准备行动了。你们会一起行动,但之前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里维拉为什么这样对她?”
阿米塔奇站起来,整了整衣领。“凯斯,去休息一下。”
“行动是明天?”
阿米塔奇毫无意义地笑了笑,走向出口。
凯斯揉了揉额头,环顾四周。食客们纷纷站起,男人们在打趣,女人们笑起来。他发现这里居然还有包厢,里面阴暗而私密,闪动的烛光在天花板上投下舞动的影子。
那女孩的脸突然出现,如同里维拉的投影,小小的双手扶着光滑的木栏杆,探身向前,深邃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某个地方。她看的是那个舞台。那张脸虽不美丽,却令人过目难忘。一张瓜子脸,高高的颧骨显得异常脆弱,抿紧的大嘴,与鼻孔翕开的鹰钩鼻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转眼之间,她又消失在包厢里的笑声和舞动的烛光之中。
离开餐馆的时候,他看见两个年轻的法国男人和他们的女友在等候渡船,去往湖对面最近的赌场。
房间里静悄悄的,床垫一平如洗,如同退潮后的沙滩。她的包不见了。他四处寻找她可能留下的纸条,却一无所获。他紧张又不快,过了几秒钟才注意到窗户上的景色。他抬起头,看见德斯德雷塔大街上那些昂贵的商店:古奇,艳子,爱马仕,利博迪。
他呆呆地看了一阵,摇摇头,走到操纵板旁边,关掉全息景象,再次看见窗外远处斜坡上的那些公寓。
他拿起电话,走到凉意飕飕的阳台上。
“我要马克斯—加维号的电话,”他对前台说,“在锡安岛群注册的一艘拖船。”
合成语音念出一串十个数字。“先生,”合成语音接着说,“该船是在巴拿马注册的。”
电话铃响到第五声,马尔科姆才接起来。“谁?”
“我是凯斯。马尔科姆,你那里有调制解调器吗?”
“有。你晓得啦,在导航电脑上边儿。”
“老兄,能不能帮我取下调制解调器,接在我的保坂电脑上?然后打开我的操控台,就是上面有棱的那东西。”
“先生,你那边还好哇?”
“呃,我需要帮助。”
“就来了,先生。我去拿调制解调器。”
马尔科姆用电话线连上调制解调器,凯斯的话筒里传来轻微的静电声。他听见了保坂电脑的鸣响,才说:“加上冰墙。”
电脑中规中矩地说:“你所在的位置受到严密监控。”
“操。”他说,“算了。不用冰墙了。接通思想盒。南方人?”
“嗨,凯斯。”平线通过保坂电脑的语音合成芯片发声,那精心打造的南方口音便完全消失了。
“南方人,你赶紧来这里帮我搞点东西。不用隐藏形迹。莫利在这边,但我想知道她的具体位置。我在洲际酒店西335号房。她也在这里登记入住,但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名字。就通过这电话进来,帮我查他们的纪录。”
“马上。”平线说。凯斯听见平线入侵的白噪声,微笑起来。“搞到了。罗丝·克洛尼。已经退房了。我花了几分钟才整翻他们的安全网,搞定这事。”
“去吧。”
电话随着思想盒的行动而咯嗒作响。凯斯拿着电话回到房间里,将话筒平放在床垫上,去浴室刷牙。他走出浴室,房间里那套博朗牌视听设备的显示器突然亮了起来,一个日本明星靠在金属色垫子上,屏幕之外有记者在用德文提问。凯斯瞪住屏幕。屏幕上有蓝色的干扰波闪过。“凯斯,宝贝儿,你疯了吗?”缓缓的语声十分熟悉。
阳台的玻璃墙上再次闪出德斯德雷塔的街景,随即模糊下去,扭转起来,变成了千叶城的“茶罐”酒吧,里面空荡荡的,红色的霓虹灯在两壁的镜子之间折射到无穷远处。
罗尼·邹带着种死亡气息走上前来,仍然是高高的个子,仍然是药力之下那舒缓的动作。他独自站在方桌之间,双手揣在灰色鲨鱼皮衣服口袋里。“真的,老兄,你好像完全散架了。”
他的声音从博朗牌视听设备的音箱里传出来。
“冬寂。”凯斯说。
那皮条客慢吞吞地耸耸肩,笑起来。
“莫利在哪里?”
“你不用担心。凯斯,你今晚搞砸了。平线已经弄得自由彼岸到处警钟长鸣。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老兄。这和你的资料不符。”
“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就叫他住手。”
邹摇摇头。
“凯斯,你保不住自己的女人,对不对。你总会失去她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失去她们。”
“我他妈要把你整到瘫痪。”凯斯说。
“不会的,你不是那种人,老兄。我了解你。你知道吗,凯斯?我猜你已经想通了,在千叶城叫迪安做掉你那小婊子的就是我。”
“别。”凯斯不由自主地朝窗户迈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