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午后,杭州电闪雷鸣。天黑如夜,一道又一道的闪电撕开黑幕,咔啦啦的雷声响彻天际。暴雨很快便直射下来,又急又密,雨点子连成了一条线,像千万支利箭直射向大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连烤了几天的大地,荡起一人多高的烟尘,随即便被压下去了。
在阿桂的行辕内大堂上,杭州的重要官员都汇聚于此。因人多气闷,窗户都大开着,雨打在纸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夹着浓浓湿气的风吹进来,多少让人感到些寒意。阿桂正坐在大堂暖阁之中。公案之后,左边陪坐的两人是浙江巡抚伊龄阿,原任巡抚福崧。右边陪坐的两人是钦差曹文植、姜晟。暖阁之外是盛住等人按官阶依次列坐。窦光鼐虽是正二品官,却也被安排坐到了暖阁之外,虽是首座,但也有些失身份。阿桂这么安排,就是要先给窦光鼐一个下马威,杀杀他的傲气。阿桂眼见窦光鼐眉头紧皱,表情凝滞,眼神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中有些得意,站起来道:“列位臣工,我临出行之时,皇上谆谆嘱托。”
众人一听皇上有话,皆站起来。只听阿桂说道:“圣上叮嘱:‘朕知浙江之事,确有情弊。今命你到浙江,会同前钦差曹文植及巡抚伊龄阿,照窦光鼐所奏各款,逐一秉公详细盘查,不得回护瞻徇,不得不尽不实。否则唯你阿桂、曹文植、姜晟、伊龄阿四人是问,绝不姑息。’”阿桂转述完乾隆的话停一停又道,“此案若像窦光鼐所言,众官无一清白者,三年补亏,无补反损。若是如此,浙江尚有宁日乎?而曹文植等亦欲就案完事,殊非彻底清厘之意。今召各位到此,便是要问清此案,各位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必有据。不然,我们也要拿你们是问。”
窦光鼐此时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并非是为座次安排而懊恼,阿桂昨日到的杭州,他本以为阿桂要密见于他,让他详陈其情,然后逐一落实。没想到今日却在大堂之上,要将他密折所奏之事公开询问,这不是要他窦光鼐的好看吗?我指千夫,千夫指我,以后他还怎么有脸在杭州在浙江待下去?就算他窦光鼐豁出去了,拼了老脸挑开了和浙江百官斗,那阿桂方才说:“若是如此,浙江尚有宁日乎?”这句话不是说他窦光鼐言过其实吗?明显是存了偏心,这让他还怎么斗?怎么查?阿桂还借皇上的口说,一旦有“回护瞻徇,不尽不实,唯阿桂、曹文植、姜晟、伊龄阿四人是问”。明面上是担责任,暗里的意思是说四个人是此番办案主力,自己被排挤在外了。想到此,窦光鼐起身道:“圣上已有明旨,谕命曹文植与我共查浙江亏空之案。请问中堂大人,此次是否有旨撤了我这个差事呢?”
“并未有此事。”
“这么说,我窦光鼐还有查库之责,还有奉皇命指挥四品以下牧吏胥役之权了?”
“这个嘛,那是自然。”
“我再请教中堂大人,浙江之案,您方到杭州一日,便已查得水落石出了吗?”
阿桂不高兴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下车伊始,方召了诸位来商量,如何就说查清了?”
“哼,既然如此,中堂大人凭什么指摘窦某所言过妄,而曹老弟又是就案完事之举呢?”
“你!”阿桂瞠目结舌,张着嘴却只说出一个字来,脸涨得通红,但随即就换了一副脸色,道,“好,你既然说我不该不查而断,咱们就当堂对质一番。我来问你,平阳县借谷输仓之事,是何人告知?”
“是当地几位秀才、乡绅和致仕的官员。”
“学政大人,请问告知者系属何人?”
窦光鼐心中暗道,你阿桂当堂将密折所奏之事公开询问,便是把我卖了,还要我当着众多官员再卖别人,用心何毒啊。遂脸一扬道:“人数众多,恕下官不能记忆。”
“那黄梅借补仓之端勒派乡民,你又有什么凭据?”
“自然有线人,此时此地不便明说。”
“你所参藩司盛住进京所带银两动以万计,请问确数多少?”
此问一出,福崧、曹文植两人都是一惊,窦光鼐真是天大的胆子啊,连这种事都敢参。盛住入京带些礼物给在京的姐姐,本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盛住的姐姐是十五阿哥永琰的福晋,这事就扯上了皇储(十五阿哥永琰已经被密立为皇储)。交结皇储,建党罗朋,可是历代皇上的大忌,乾隆也不例外。窦光鼐连未来的皇上都扯上了,莫非这老头疯了不成?
只听窦光鼐抗声道:“盛住进京带多少银子,他能告诉我吗?”
“既然你不知道,又是谁告诉你的?学政谓盛住收受下属馈赠,请问馈赠者究竟为何人?”
“按大清律例,‘与受同科’,馈赠者怎敢舍命检举?恕下官无法指实。”
阿桂冷冷道:“好,这事也先放下。我再问你,学政原参前任总督富勒浑过往嘉兴、衢州、严州地方时家人婪索门包一事,请问是何人给予门包竟至成百上千,此事学政大人又得自何人告知?”
“婪索门包由来已久,几成定例,人人尽知,这又何须问?!”
阿桂脸上浮出一丝得意之笑,道:“你说家奴收受门包,其主不知。既然连其主都不知,你又从何而知?”这话问得颇有揶揄讽刺之意,旁边竟有人在轻轻地笑。
窦光鼐忽地站起来,眼里放着光,逼视着阿桂,像要随时扑上来。过了好一会儿,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成心刁难!”转头大踏步走出了大堂。
雷雨初停,日光从西边斜射下来,照在潮湿的树木高墙之上,照在水洼土路之上,反射着刺眼的昏黄。窦光鼐有些踉跄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